九堡: “义学”下的风云

罗璘

<p class="ql-block">  【题记:元月初,我的好朋友给我寄来了一套四册清同治版《瑞金县志》和1940年版民国《瑞金县志》、1993年版《瑞金县志》、2007年版《瑞金市志》,遂起写九堡“义学”之意。有“义学”的地方,往往是自古以来重视文化教育、耕读传家的地方,毕竟这是古代富人资助的公益性的办学机构。但翻遍这些县志,均未发现有关九堡“义学”的文字记载,谁建的,什么时代建的,毁于什么时候,无法查证。清同治版《瑞金县志》收录一篇《杨氏义学记》(同治九年八月撰,杨本初),写的是西关杨氏办义学的经历,未涉及九堡。民国版县志有关战争记录,九堡“义学”亦一笔带过,未有详记。网上搜寻,也没有九堡历史文化尤其是“义学”的记载。故,写下这些文字,权为家乡历史做些零碎的收集、整理,让更多的故乡人知道故乡的故事。】</p><p class="ql-block">&nbsp;</p><p class="ql-block">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说起故乡,我觉得惭愧,因为对故乡瑞金九堡了解的并不多,毕竟,不是土生土长。</p><p class="ql-block"> 父亲是土生土长九堡人,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大学毕业分配至赣州工作,后又调南康中学。六十年代父母从南康调回瑞金,就在城里的中小学工作,而我出生以后的第三年,也就是1968年,我们家就下放到了边远山区——岗面公社黄沙村,妈妈在黄沙小学,爸爸在几公里外的黄沙初中。1978年回城,这十年间,我们辗转在岗面公社的黄沙、渡头,九堡公社的九堡小学,叶坪公社的叶坪小学。进城以后的五年,我又高考离开了瑞金。对瑞金、对九堡的记忆和了解,很模糊,也很困惑,更多的是父母经历的苦难、九堡的亲人和童年的乐趣。</p><p class="ql-block"> 对九堡的记忆,是大概六、七岁的时候,爸爸去了上海治病,我和大妹妹在九堡富村铁牛轭跟奶奶生活了几个月。大概是1973年底到1975年(又好像是1974年春至1976年夏),爸爸妈妈从岗面分别调九堡小学、九堡中学,我们的家安在了九堡小学的祠堂里——在三十年代,这里曾经是红军的彭杨步兵学校。</p><p class="ql-block"> 我记得小时候,当地的老表就讲过,解放前,学校祠堂大门上面的墙上曾经贴过剥下来的人皮。那时还小,只是呆呆地看看墙上,看见斑驳的墙壁,总觉得就是血渍,感到十分恐惧。</p><p class="ql-block"> 对我留下深刻记忆的是,九堡小学北面约500米外的“义学”。我觉得,这座建筑,是九堡的地标,是九堡凝聚的历史,是九堡的魂,是九堡的象征。</p><p class="ql-block"> “义学”是一座只有四扇残墙的旧建筑,高高的墙上,还长着小树、茅草。厚厚的混泥土高墙,老人们说是用糯米加黄泥、碎石子做的,非常坚固。里面,已经被开垦为菜地。这里,紧靠九堡河,长长的古护河堤坝延河而建直到九堡圩位置。老人说,这堤坝下面,埋着金扁担。那个时候,从小学小路出来,都是粮田。学校的厕所,就建在大坝边上,厕所边大榕树下下,就是浆洗、挑水的码头。河水很清澈,可以看见深处的石岗岩、水草和游弋的小鱼。在靠近圩场的堤坝上,还有一个战争年代留下的碉堡。</p><p class="ql-block"> 春天来临的时候,“义学”就被黄色的油菜花包围着,远远望去,一望无垠的金色世界里,高耸的“义学”在摇曳的油菜花中,显得是多么的孤独。是我们这些孩子的欢笑声,给这里带来一丝生机。我们在这里捉迷藏,在附近的沙滩嘻戏追逐。村里的小伙伴在这里放牛,我也如影随形,挖野菜、下河抓鱼、打水仗。当秋天来临的时候,“义学”就被金色的稻穗包围着,风吹稻浪起,“义学”时隐时现,这里也变得热闹起来,脚踩打谷机的轰鸣、鼎沸的人声,包围着孤寂的“义学”。夜晚来临的时候,星星点点叉泥鳅的灯笼,又游走在义学附近的田埂上,那稻香、灯笼燃烧的松木香和沁人心脾的乡土气息,让人终身难忘。</p><p class="ql-block"> “义学”见证了我的童年,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记。离开九堡小学已经几十年,我曾经多次利用在赣州市直媒体(赣南日报、赣州晚报、赣州电视台)、赣州市教育局的工作的机会赴九堡小学和“义学”,寻找儿时的痕迹,探寻九堡的历史烟云。最近,九堡中学的钟流生老师听说我想写“义学”,不辞劳苦专程去拍“义学”图片,并到坝溪村村支书钟孚源处帮我寻找资料。他找到了坝溪村文史资料编撰委会编写的《回荡在九堡河畔的钟声》,里面有一篇钟优生钟水生写的《义学——宗族荣耀之本》,估计是迄今有关九堡“义学”最为详尽的记载了。文中大概说了这几个意思: 一是宋乾道八年即公元1172年,坝溪的钟姓始袓钟伯顺于兴国长大迁九堡开基立业,并在北、东、南筑九座碉堡防范外族侵袭,故九堡来自九座碉堡之意。二是明洪武十六年即1383年,九堡旺族徐氏建城堡,因朝中徐氏得罪朱元璋遭血洗,九堡徐氏亦受牵连,仅逃出三兄弟,他们出逃时,委托钟姓族人掌管徐氏地盘。后来,钟氏族人把这城堡用来办“义学”。三是乾隆戊申年即1764年,乡绅再次发起在此办“义学”。也就是说,九堡“义学”由徐姓人建,明代以后由钟姓人接管并逐渐用于办学。</p><p class="ql-block"> “义学”边上的堤坝,应该是古驿道的一部分,因为这里与上游的密溪古驿道相连,往北走,可以通往于都、宁都,往东走,直达瑞金县城和福建。这条古道,曾经走过千军万马,走过如云商贾。一座石螺岭,把九堡和县城相隔,使九堡自古就有不可替代的重要战略地位。</p><p class="ql-block"> 太平天国,九堡就是瑞金的一个主战场,九堡人也是与太平军作战的主力。清咸丰三年至同治三年,也就是1853年至1864年,太平军几经转战瑞金。咸丰七年三月,太平军从宁都、石城、长汀、于都等地合围瑞金,瑞金城告急。“是时黄公曾慰(瑞金县令黄曾慰)方忧西顾,亲旨九堡调勇三百,意欲督往策应(清同治版《瑞金县志》册4p927页)。”然而,太平军很快占领县城,大多团勇阵亡,太平军在县城烧杀,“妇女有未及逃者,俱挽手赴水死”。黄曾慰率团勇退回九堡。4月24日,太平军赶至石螺岭,杀死九堡团勇200多人。5月,太平军与九堡团勇分别在十里茅岗、万田、沿坝等地多次激战,双方死伤惨重。直到同治三年十月十五日,太平军撤离瑞金窜往长汀,九堡团勇、乡勇一直是作战主力。这里顺便说一下,1947年的6月26日(民国36年),九堡新田村村民刘某在坝溪圩(解放前九堡河没有建桥,圩场因河隔为坝溪和羊角两部分)卖土纸与钟姓人发生争执,引起两姓宗族械斗数月之久,钟刘为九堡大姓,参与械斗人员众多,双方死伤惨重。小时候我就听说过九堡钟刘两姓“打大跤(械斗)”的故事,九堡人的强悍骁勇,由此可见一斑。</p><p class="ql-block"> 有关“义学”的记载,在民国版县志有一段:“民国十九年春三月(1930年4月),红军攻占县城,九堡钟子衡等闻报,即倾产组织靖卫团。部署未定,突有红军周昌仁部围攻九堡义学。钟子衡等率乡众御之,民众为红军击杀者数十人,民房被焚者数十所。”我在猜想,是不是当时九堡靖卫团以“义学”为营地并驻守,“义学”也因红军攻破而焚毁。当然,“义学”是否在这次战斗中焚毁,在县志上并没有记录。周昌仁是谁?县志也没有介绍,但是可以断定的是,他是外地人,是红军派来策动、组织九堡农民暴动的干部。</p><p class="ql-block"> 当时的历史背景是,1929年1月,毛泽东、朱德率领红四军主力3600多人,从井冈山下来,经遂川、上犹、崇义、大余、信丰、龙南、安远、寻乌、武平、会昌进入瑞金境内,2月就在大柏地伏击尾随的刘士毅部并取得“红军成立以来最荣誉之战争”,此后,红军数次攻进、退却县城。1930年,春天,九堡农民暴动,4月30日,与黄柏、大柏地、安治等地的暴动队伍汇合围攻县城并获胜,成立了瑞金县革命委员会。九堡钟子衡率靖卫团,一直与红军、暴动队作战,给当时的红色政权带来极大威胁。民国版瑞金县志记载了当时靖卫团“大败红军”的“九堡牛婆寨战役”:</p><p class="ql-block"> “民国十九年三月.....中共声势愈形浩大,全县遂被赤化。”</p><p class="ql-block"> “钟子衡、刘忠洋等率众退至会昌之西岗(又名西江圩),乞援于会昌五区联防团队,而团队因实力不足,未敢出动(仅有快枪五支)。钟子衡乃密派钟同华劝导万田红军袁国标部反正,并函约石城县靖卫团赖世琮部合击瑞金红军。乃红军实力浩大......竟遭惨败,赖世琮阵亡,钟子衡仍率众走西岗。”</p><p class="ql-block"> “六月,钟子衡又率袁国标部及西岗团队欧阳江部进攻九堡,与红军血战两昼夜,又为红军所败,遂退守万田。而红军罗炳辉部围攻万田,钟子衡......绕道走西岗。拒守月余,派员潜至九堡,珠头坝、下宋等处民众为内应。”</p><p class="ql-block"> “八月十三日,钟子衡乘九堡红军杨子光股他住,留守余众力量单薄之际,复率袁国标、欧阳江等部进九堡,格毙红军二百余人,夺枪百余支。”另载,八月十四日、十七日,瑞金城红军进攻九堡失败,靖卫团追至庵子前。</p><p class="ql-block"> “八月十八日,红军于北大队,由密溪到瑞。”“二十一日拂晓,红军分三路来袭:一由石螺岭,经山塘,犯下宋为左路;一由岭下、屋背,过羊角,犯九堡为中路;一由鱼子坑,循马蹄寨、屋背岽,犯珠头坝为右路。”靖卫团集中鸟枪,据鹅形岽居高临下优势,对红军包抄,红军退走牛婆寨。后来,钟子衡靖卫团“截得其后队十余人,......尽杀之”“此役斩杀红军二十余名,靖卫团毫无死伤......遂于九月二十日进克瑞金县城垣。”不知道传说中的九堡小学墙上的人皮,是不是靖卫团残杀的红军的?</p><p class="ql-block"> 九堡靖卫团在牛婆寨之战中重创红军,也引起红军内部的路线斗争。二十三日,中共特派员李柏以此惨败归罪于瑞金县中共领导人杨舒翘等数十人,县苏主席谢景山亦被捕,并视之为AB团,有十几名干部被枪杀于真君阁河坝(原瑞金中学人民会场附近)。1931年9月,红军开始组织兵力围剿退守岗面新陂钟子衡靖卫团,全歼靖卫团,并击毙钟子衡。至此,瑞金境内最大的地主武装被消灭。1931年9月28日,毛泽东、朱德率中共苏区中央局、红一方面军总部从宁都小布迁入瑞金叶坪。</p><p class="ql-block"> 后来,瑞金全境成为苏区,九堡亦没有了地主武装。坝溪小学(即现在的九堡小学)成为红军彭杨步兵学校(红军第一步兵学校),陈赓任校长。</p><p class="ql-block"> “义学”之下,也走过了九堡一代又一代风流人物。</p><p class="ql-block"> 罗有高(罗台山1733-1779),密溪人,清乾隆三十年举人,散文家、理学家,密溪至今保存着他的“台山草堂”。民国年间,为纪念这位乡贤,县城云龙桥北端经烟叶街至下坊曾经命名为台山路。</p><p class="ql-block"> 丁学元(1912-1985),九堡羊角村人,著名富商。民国时期在瑞金、长汀、丰城、南昌等地开设“荣记商场”“天成银楼”,拥有黄金600两。1954年,公私合营,将120两黄金、1200元银元投入生产。</p><p class="ql-block"> 钟民(1911-1954),坝溪村人,1931年参加九堡游击队。红军长征以后,加持游击战,任少共瑞金特委书记、汀瑞游击队支队长兼政委。抗日战争时期,任新四军营长、旅长、军分区政委等。1949年8月赣州解放,历任行政公署副主任兼财经委主任、专员公署专员等职。他任职期间,建起了赣西南造纸厂、制糖厂、麻织厂、机器厂、电厂等。</p><p class="ql-block"> 钟步云(1912-1955),九堡珠斗人,1931年参加红军,1934年参加长征。1943年在王家坪任红军总司令部司机,为中央领导服务。1949年进京,在周恩来身边工作12年。1955年4月,在香港乘坐“克什米尔公主号”飞机前往雅加达参加亚非会议,因国民党特务事先在飞机安置炸弹,飞机在北婆罗洲沙捞越西北海面爆炸而牺牲。</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义学”之下,还发生过重大的水库泄堤事故。1973年5月12日子夜,环溪水库第一副坝倒塌,水库倾泻而下,当时,十几里之外,都可以听见水的呼啸声。九堡河两岸,摧毁房屋无数,死伤惨重。</p><p class="ql-block"> 沧海桑田,悠悠岁月。如今,“义学”的周边,已经被大量的农舍所包围,“义学”也更加残败。旁边的古道上,如云的商贾和金戈铁马都已经远去,奔腾的九堡河,似乎在默默地诉说着九堡那不堪回首的往事。怀念“义学”,不仅仅是怀念那几片断壁残垣,那无垠的油菜花,那九堡村(坝溪村)古祠堂和铺着石板的古巷,而是那浓浓的乡情、风情和童趣,还有那不该忘记的历史人文。</p><p class="ql-block"> 难以忘记的故乡,也回不去的故乡,九堡,他是那么的近,又是那么的遥远。</p><p class="ql-block">&nbsp; </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