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兵的“特护”记忆

崮山

编者按：

军人的青春，血色；

女兵的青春，浪漫与血色；

女兵护理伤员的回忆，血色却不浪漫……

故事概要：主人公邵维玉，曾任师直属特务连侦察艇艇长，陆军海岸守备部队很特殊的小单位。在此服役的军人，冬季着装毛呢料子，伙食标准海勤灶，让人羡慕的陆军中——“水兵”，担负海岸线上侦察巡逻任务。然而，邵艇长受伤源于一次意外“事故”，顽强的活着则成为人生“故事”。

事故简单：做为游泳教练，示范跳水动作，入水后头撞击泳池底部，颈椎骨折伴脱位致高位截瘫，又发生溺水与窒息。

故事凄美：历经三十年的护理？邵夫人本是弱小女子，却顽强撑起了一个家庭的天与地，其中的辛酸与苦涩，谁人知晓呢？

(上图：六位1970年底入伍。后排自右起：王剑利、贾西萍、庄玖玲，前排自右起：王建玲、张淑香、刘丽华。照片拍摄于半个世纪前)

　　　　（本文作者：刘爱萍）

（1）特级护理

特级护理：适用于生命垂危、病情多变，随时需要进行应急抢救的病员以及大面积灼伤，大手术后病人，24小时专人守护（摘录于《护理常规》）。

邵维玉时任游泳教练，给跳水队员做示范动作失误，摔成颈椎压缩性骨折，立马送海军404医院抢救。

当时，卫生员训练队培训刚结束（1971年夏末），领导派我去404医院上特护。首次接触护理工作，什么也不会，抢救室的护士叫我怎么干、我就怎么干，干中学、学中干。记得为邵维玉翻身时需要四个人，分别用手固定住头、肩、臀、腿部的一侧，齐声喊“1、2、3”并同时均匀用力完成，随即把侧身位置固定好，再从头到脚按摩一个小时。这种翻身、拍背、按摩等护理每隔2小时一次，还有输液、打肌肉针、各种治疗，以及喂饭、擦洗身体、处理大小便等等……每天都闲不住。

邵维玉经常发脾气，他1.80米的大个子，动动员体型，一场横祸把人生未来碾压的粉碎，实在是难以接受啊。他老婆身高最多1.60米，显得特别瘦小，受了不少委屈……我说的对吗？

在404医院干了一个多月吧，谁把我换回来我忘了……

(作者：张华燕中。邵玉娟右、岳仲秋左) 

（2）特殊护理

爱萍战友：

回忆邵艇长受伤过程，海军404医院上特护的经历，和我印象中完全一致。这是咱们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这么重的伤者，并参与护理，所以记忆深刻。

当时404医院抢救室三个重病人，护士忙不过来，邵艇长是咱们陆军的，所以派咱们去协助护理。记得他做了气管切开，每天要吸痰、局部消毒、定期更换内套管等。

还有一个小插曲，不知你还有印象吗？那时咱们夜班上通宵，404医院的护士分大、小夜班。有一天晚上，那个上小夜护士说她很累，基本上就是动嘴指挥我们干，她大部分时间都在简易躺椅上休息。正巧那天晚我忘记带餐具，就用她的碗吃夜班饭。第二天我又来上夜班，知晓该护士得了急性黄疸型肝炎，住进传染科。好一顿后怕啊……幸亏那时年轻，抵抗力强，没被传染了。

四十多年过去了，当时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

(作者：王剑利右。刘丽华左) 

（3）特别护理

护理邵艇长的往事记忆深刻，这项任务由医疗所女卫生员轮流完成，每人去一个月。我1973年冬天去的，接谁的班忘记了。

邵艇长从海军404医院出院后，专门到荣成县崖西公社做康复治疗，借住在一农户家中。大家晓得，上世纪70年代初的胶东农村，生活与居住条件同样艰苦，好一点的人家刚能维持温饱。农家住房结构有顺口溜为证：“一进门、两锅台，猪圈垒在窗户外；人拉屎、猪就dai（吃），你说奇怪不奇怪……”俺的家乡，风土人情熟悉。

那年，冬天特冷，冰天雪地。农户家生了一个小煤炭炉子取暖，特为邵艇长添置的。他除接受民间医生的康复治疗外，我们定时翻身、喂饭、按摩以及输液和肌肉注射等一样不少，大小便也要通过挤压腹部排出，尽管这事主要靠邵夫人完成，要配合用便盆、尿壶接大小便，当时还有些难为情呢，后来也适应了。那时，邵艇长已被伤疼折磨的心情很差，有时会发脾气，和在医院上班完全不是一回事。

两件事难忘：一是生活用水要从井里打上来、挑到农户家，我是本地人，用水桶从井里打水、挑水在行。二是那会儿没有一次使用的注射器、输液器，专门配备一口消毒用的中号钢精锅，每次将用过的针筒、针栓、针头和输液管、玻璃滴管与接头等，用井水在锅中要反复清洗几遍后再晾干。然后，分别装进铝制饭盒内，放入锅中在小炉子上蒸煮灭菌备用。寒冬腊月，经常用冷水洗刷这些物品，两只手都冻裂开了口子，碰到冷水钻心地疼……

那时年少，不懂人间疾苦，只记得那一个月日子过得好慢、很久，生活过的好难、很苦。现在回想，真正日子过得慢久、生活难苦的是邵夫人。此时，她已服侍高位截瘫的丈夫两年之久，整天吃不好、睡不好、心情更不好，家中还有两个年幼无知孩子由老人照看。看着她一天天消瘦的身躯，内心深处很受冲击，我还是咬牙坚持下来，圆满完成护理任务。

四十五年过去了，忘不了那段特殊经历，只是有些细节模糊了……

(上图: 下篇文中所说的小刘敏)                 

 （4）特需护理 /刘丽华

1974年3月，我奉命去荣成县崖西公社接替小刘敏（为了与战友刘美区别）的工作，护理高位截瘫的邵维玉。那是春寒料峭的季节，救护车送我到崖西村口停下，下车走不远的路就到了一户农家小院的门口，小刘敏已在此等候。

我俩进入小院落，邵夫人从屋里迎出来，帮我把洗漱用具接过去并领进屋内。屋内不冷，从窗口射进的阳光正好照着仰卧在土炕的邵维玉，两个年幼的儿子从他身上爬来爬去。大家常见父子同乐的场景，但他们的互动让我震撼，因为白色卫生被子包裹着萎缩瘫痪躯体，像一具毫无反应的人体模型，只有脑袋和五官真正活着……

我呆呆地望着他和两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好长时间没说出话来。或许卲维玉读懂了我的内心，或许两个年幼儿子给他带来欢乐，或许企盼康复治疗能出现奇迹，或许已经接受这无可奈的现实，或许……“来啦，坐下休息休息吧”，邵维玉打破僵局乐呵呵的冲着我说。我内疚的低下了头，邵夫人顺势把我让到炕沿边坐下……

刘敏将邵维玉的病情和护理事项与我交班，送她上救护车挥手告别，望着卷起尘土渐行渐远的救护车，内心一片茫然和不知所措……然而，这环境中我学到很多书本上没有的知识，也增加了生活阅历。

专为邵维玉做康复治疗医生，当年担任崖西卫生院的院长，姓名忘了。治疗时说的一句话至今记得：“我一定要你在今年秋天走遍崖西”。多么让人兴奋的愿景，一句话不仅增加了邵维玉和家属的信心，也增强了我的护理决心。我暗下决心，邵维玉能站起来，就是创造医学奇迹，一定帮助他康复。我在他双手腕上裹缠毛巾，毛巾表面再系上背包带。我坐在窗台上，拽着背包带将他的上身被动拽起来、再慢慢放下，如此反复十数次，每完全一组都累得满头大汗，每天做二到三组，如此坚持了一个月。

还有一件事，偏方治疗褥疮。虽然对邵维玉的护理很上心，但是臀部受压皮肤还是有破损，用气垫、滑石粉效果不好。后来房东老太太说，辣椒面抹上去会好得快。天哪，辣椒面……俗话说：偏方治大病吗。征得邵夫人同意后，去崖西集市买来很细的辣椒面，涂抹在皮肤破损处，反正他也不知道疼痛。别说哈，这方法还真灵，两天后，破损的创面就干燥结痂了。后来，我还介绍给其他患者呢，真的管用。

现在回想，当时更像家庭护理，除了定时为邵维玉翻身、服药、喂饭、压便接尿外，我还为他唱歌，他也给我讲故事，讲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护理期间，发现邵维玉是一个性格开朗的人，虽然高位截瘫，但是头脑清晰、思维敏捷，笑话、俏皮话张口就来，是一个善解人意、让人开心的人，我们的关系一直处得很好。

文中称邵夫人，其实参加护理的姐妹们都称“嫂子”。姓名：宋桂莲，一个非常刚强、利落的人，除了护理邵维玉，还照顾两个年幼的孩子，上面还有双方老人，在那个特殊的年代真是相当艰难。从那时起，我和他们夫妻相识、相交，不管社会变化与人情淡漠，我们一直相互帮衬联系着。如今，邵维玉已经走了，两个儿子早已有幸福家庭和后代，邵夫人也安享晚年，生活的很好。

(本文作者：杨建伟后右、邹宣后中，邵希江后左，张京顺前左，张凤鸣前右)

                   （5）特别陪护

邵维玉艇长的伤情都知晓，上述救治措施命保住了，但其颈椎以下失去知觉不能活动，生活完全靠护理人员照料。

病急乱投医，有人介绍荣成县崖西公社卫生院的一位祖传老医生能做康复治疗。院党委研究送那里康复，这个任务由医疗所具体负责，每月派出一名女兵陪护。

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女兵，以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作为最高理想信念，每一位女兵都愉快接受这项任务。那里生活单调，身边没有战友，白天黑夜只和艇长爱人一起，给病人洗脸刷牙、喝水喂饭、定时翻身、擦洗身体、按摩肢体、端屎端尿，还讲些故事、读新闻等……夏天，为其扇风纳凉，驱蚊；冬天，生火取暖，晒洗被褥。病人康复期间没有发生感染和褥疮等，圆满完成任务。

一共派去了多少位女兵、待了多久、记不清了。都是十七、八岁女兵，在家还是靠父母照顾呢，在特殊环境中克服种种困难，默默奉献爱心，精神难能可贵。那段“陪护”经历，成为难以忘怀的往事。

（本文作者：王京立。建国来85式军装时间最短，1989年恢复军衔后退出舞台) 

（6）医患故事

尊敬的爱萍、华燕、剑利、丽华、建伟等参与这项医疗护理工作的战友们：

昨晚、今晨的微信中，多次回忆这段往事，让我也想起一些后续故事。现在，凌晨四点，顺势写一段亲身经历。

事故现场在游泳馆，与四零四医院一路之隔，所以先期抢救及时、后期护理到位，才是保住生命的关健，康复治疗与训练全靠师医院的人员，华燕、爱萍、剑利、丽华等战友，亲临现场参与救护至关重要。那些惊心动魄场景，至今依然记录在心，真是难能可贵。您若不公布于众，或将成为永远的秘密。当然，后来居家生活与护理，邵夫人功不可没。

我入伍后，门诊做卫生员，邵艇长已经回到家中护养，每次病情发生变化，都是邵夫人来门诊请医生出诊。记得她家住在百货大楼西北边的小巷深处，三间平房的小院落，二个尚未入学儿子，一位弱女子撑起的家……

初次与邵夫人见面，感觉她面黄肌瘦、弱不禁风，或曰：气血不足，脸上明显有睡眠不足的印记……随她走进房间，内部结构是胶东特色，“一进门两锅台”，左右两间房内各有一个土炕，推门进人东边房间，若大的土炕中央，躺着四肢肌肉萎缩、体形“嶙峋”、目光呆滞、直视天花板的邵艇长……那一刻，我内心是剌痛的。

历经四十余年的沉淀，邵夫人当时如向邵艇长介绍我早已忘记，她具有专业水准、极其到位、一气呵成的整套护理动作，我为之动容。那场景有画面感，可又用令人震撼形容，我肃然起敬……

邵夫人背靠炕沿，先半边臀部抬高顺势坐在炕上，一侧下肢迅速曲膝屈髋盘腿移至炕沿，用对侧一只手脱掉鞋子；随即将另一侧下肢完成同样动作，整个人就坐在了炕上。然后，她一个180度的转身，又跪行到邵艇长的右侧，以跪姿将尿壶放准位置，双手重叠均匀用力按压膀胱区，几次按压后小便排空了。据说，大便也用这种方式、按压结肠区域排出。她又用左手握住邵艇长的左肩、右手握住左髂骨翼，同时用力把艇长变成侧卧位，艇长的胸、腹部靠在她的两只大腿上，她仔细观察所有受压的部位后，又完成用空掌心拍背排痰任务……所有这些动作她做的干净利落、一气呵成。其实，这只是她为邵艇长定时排小便、翻身的部分规定动作。

她给邵艇长翻身之后，我发现其身下和周围有数块大小不等、形状各异的海绵垫子，外边裹着干净白布套。方才明白这是邵夫人亲手制作的保护垫，专用于身体的骨性突出部位与关节部位等。所以，一年、两年、直至十年、数十年，身上从未发生过褥疮，应该算是护理高位截瘫患者的奇迹。邵夫人内心如此坚强、坚守，这是大爱，还有用爱无法解释的人心。此后数年中，我偶尔会出诊到邵艇长家中。

1985年冬初，邵艇长因感冒发生肺炎。此时，四师医院已经解散，他医疗保障体系发生也变化，移交地方民政部门，邵夫人以试试看的心态到五团卫生队求助，那是我与邵艇长及邵夫人的最后一面……

斯人已故，从此没了苦难，愿他在天国永远幸福……

（写于2018.08.08清晨）

(文章4作者：刘丽华，文中图片提供者)

注：

首先，建伟兄回忆了这段往事，又有爱萍、华燕、剑利、丽华等战友，以亲历者讲述了护理经过并写成文字。读文思人，忆事怀旧，所以编辑起来与大家分享。

我知道，还有很多战友参与了这项工作，或许年代久远，或是其他原因，没能讲述这段亲身经历的燃情岁月。我是新兵，没参与邵维玉艇长的早期康复治疗，尽管与作者进行交流与修改，仍难免有表达不准确、不全面的地方，请战友们谅解。

编辑这段文字时很纠结，做了大半辈子医生，竟然不知如描述这些护理措施，将题目写成：特级、特殊、特别、特需护理……也许这样贴近现实，因为它远远超越了等级护理范畴。是啊，这陪护既是血浓于水的亲情、友情、爱情，更闪耀着人性的光辉！谢谢所有亲历此事的战友们！

 丽华姐与邵夫人经常见面，邵艇长何年离开已成往事；两个儿子长大成人成家立业得以肯定，孙代也上大学吧？如今，当年的企盼都实现了，邵夫人(76岁)晚年幸福且享受着天伦之乐，凄美的故事结束了…… 

                                                 2019.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