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插图 江志荣</h3><h3> 卢嬿瑛老师,是四年级调来我所属斜四小学四班做班主任的。她个头不高,皮肤暗黄,戴一付玳瑁色泽的深度眼镜,加上满脸板板六十四的表情‘,是怎么也不会讨人欢喜的。<br></h3><h3> 她和我初次见面,不在学校而是在我家中。这一年暑假,我先是食欲不振,尔后是眼白发黄,医院一查,即刻断定是急性肝炎。卢老师前来就是磋商是停学一年,还是在家自学读四年级。我选择了后者,老师点头应允,(当时我已过了急性传染期),尔后就商定,每日由与我隔街住对门的发小同学谭建平来回带课作业。</h3><h3> 卢老师来了后,提携了朱国忠当大队长,并让沈景夏,朱如胜,韩大发,一些学习成绩好的同学当小老师,极其有效地提起了我们的学习兴趣。我虽在家但听建平说,也感受到这种学风的嬗变,骨子里的骄傲也使我不甘落后,除却课作业外,几个姐姐看的小说书都极大地引起我的兴趣,这使我识得了许多字。</h3><h3> 这年距离四年级上学期结束,还约有月余我正常上了学。当日我很惊讶原同桌沈伟志旁的座椅是空着,似乎老师还给我保留着的。(后来才知道沈伟志也在小老师之列,是她向老师表示可以帮我这差生的。)</h3><h3> 现在回想起来,我大概就是从这一年起,开始感受到了学习的快乐,同学情谊的可贵,老师用心的良苦。直到现在我还能回忆起,五年级老师读我作文,并夸了我用:‘颤颤</h3><h3>巍巍’的成语,来描写背老太太是很生动的。</h3><h3> 她表扬我时,那透过镜片的目光是异常清澈柔和的,微笑漾开的嘴角,有一道浅浅狹长的酒靥,很是好看……</h3> <h3> 我不为先师忌,四至六年级虽在她的严历督促下,我勉强没有留级,但在感情上我并没有与她融冾。她对成绩优秀学生不加掩饰的偏袒,让我对她保持着一种疏离的戒备。更况且在对门小网子的蛊惑下,那时我已志不在读书,而想早早谋生去奉贤养鱼去。故老师在我身上的耗神,我并没有多看重。</h3><h3> 尔后,文化大革命来了。对此,有人高兴也有人不高兴。</h3><h3> 我起初是高兴的,因为中学不要考了,估计我去奉贤,我妈是会同意的。岂料奉贤就业的事都是小网子胡扯的,希望落空,我就突然不高兴了,觉得有一种危机在悄悄地逼近我。</h3><h3> 果然,过了六六年最后一个暑假,我们被召回学校,麦克风呼噜了半天,我才听明白学校成立红卫兵组织了,成份好的可以去ⅩXX教室报名参加。于是不等‘麦克风’声音消停,教室里就像群雀惊飞,只剩下沈伟志,谭建平与我仨。我刚想夺门回家,却见老师当门拦着,然后无声地示意我们仨,就近坐下。一时间,四人都无话,尔后就听到沈伟志嘤嘤的泣涕声,接着便是谭建平的哽咽声,我没哭,但积郁在心里却有一股无可名状的情绪,似乎要憋破胸膛。</h3><h3> 多年以后我看《狐狸的故事》,当老狐狸把小狐狸逐出窠穴,那小狐狸奔豖在荒野上,那付惊恐万丈,时而住步耸耳,时而抬起锐利的爪子时,我方才突然明悟那一日,升腾憋屈在我心中的情绪,就是这种被人遗弃的惊恐和与此伴生的戾气。当时,我看着泪水满腮的谭建平,就感到一股血往上涌,忽地站起,手似不受控制地甩了他一记大耳光,吼了声:哭什么哭。接着我就推开课桌,连老师也没看一眼,就奔出了教室,奔出了学校,奔回了家。一个人躲在灶披间里想哭却没泪。</h3><h3> 大约不到半个小时,我忽听到谭建平大呼小叫我的名字,在敲我家正房的门。我闻声走出灶间,就见卢老师领着谭建平,站在我家场院里。我硬着头皮上前,原以为老师肯定会痛斥我的野蛮,便欲口发嗫嚅地表示些什么,可老师什么都没说,只是拉过谭建平的手塞到我手里,便一转身就走了。我俩看着她背影消失,我的心有一种坠落深渊的感觉,但还没品出味来,就觉得手背一阵刺骨的疼痛,原来是谭建平死命地咬了我一口,然后他又哭着说:红卫兵没资格,金祥你还打我……</h3><h3> 后来我化了一角六分钱,两人在打浦路斜土路口的大饼摊,各吃了一碗阳春面,才把他哄好了。</h3> <h3> 1966年末,我和矮大爷已混在了一起。这时期,我家已被抄,母亲已遭批斗,好在我父尚在安徽巢湖留置做苦工,源自于他的罪名,及至其家人纯属牵强,此事也就在欲明欲熄之中。那时学校我已不去了,与一众同学发小都断绝了来往。不过,在母亲被允诺正常上班,并且情绪稳定将家里的生活又导向,虽谓沉重却也有一种粘滞的平静之后,我顽劣的心,又开始活泛起来。打小矮大爷就欢喜我,自然是经不得我纠缠的。</h3><h3> 尔后,斜土路两厢街的人,经常会看到一老一少两个尘灰满身,衣着褴褛的邋遢鬼,推着辆爆米花机车,颠颠簸簸地或是晨起出门,或是暮色回返。</h3><h3> 有一日,我们走的是西线,就是由斜土路西行,过平阴桥,那一带居民集中,大街小巷里转转,总能揽上几笔生意的。</h3><h3> 在转入斜土路1047弄后,矮大爷照例把车停靠在,弄口不远处的锯木厂大门囗的空地处,尔后由我曲里拐弯地在小巷里摇着铃,吆喝着:爆炒米花,爆炒米花……</h3><h3> 此事就怕不开张,举凡能开张一笔,后就不用吆喝了,那在弄堂里响彻天地‘哄’的一声,随后四溢开来的香味,自然会惹得馋嘴的小人儿喧闹,尔后不是老太就是老头,有的小脚颠簸,有的拄拐晃荡地携带着孙儿孙女,爆上或一筒秈米或是一筒玉米或是一筒豆子。</h3><h3> 而这一日,可能是刚出新年,各家各户尚有吃消遣的可哄娃儿,我吆喝了半天也无人应声。过了中午,天下雨了,矮大爷倒也潇洒,仰天吟唱一声:天不作美,打道回府,锵……锵……锵……</h3><h3> 然后俩人就戴上草帽,又草草地往褴褛破袄上,披挂起遮雨的油布,就推起上百斤重的车子出了弄堂。紧接着就是一段上桥路,我在前拉,矮大爷后推,这是常干的事,没费多大劲就上到了平阴桥中,一抬头,就猛觉得似有人在盯视着我。凝神一望,见是老师撑一把木柄油布伞,穿一身蓝布袄裤,许是天色幽暗的缘故,她的肤色似乎更无光彩,唯一还能显现出她女性纤美的,是翻出的白色衬衫领,衬出了她脖颈的细长。</h3><h3> 隔有数米,我和老师对视着, 她玳瑁色的眼镜,有一种深邃的镜光,让人看去迷离不清,但她嘴唇的抖索,以及手中伞的晃动,却异常清晰地落在我的眼里。有瞬间我觉得她的脚步在移动,似乎要走向我。我忙往后退,我再落拓无赖也是不愿让老师见我这模样的。好在老师停住了脚步,我忙拉紧纤绳,疾步而行。然而跨出几步,临近下桥时,我总是不舍回望了老师,就见她已转过身向另一头下桥了。</h3><h3> 雨还在下,我见到那把木柄油布伞,金晃晃地靠着老师瘦削的肩头,似乎很沉……</h3><h3><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