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5><font color="#b04fbb"><b> 张弘,河南省信阳市散文学会副秘书长、小说学会理事,《年度信阳散文》编委,现供职于信阳市浉河区教体局,在省级以上报刊发表作品多篇。</b></font></h5>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 "><font color="#ed2308">张弘散文选辑</font></h1> <h5 style="text-align: left;"><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往事随风</b></div>
那一年,我还在大队办的小学上五年级。那时学校已经扩建,有四栋砖瓦平房教室,南北向排成两排,竹木大门朝北,南面是操场,有两个木头篮球架,一打球就尘土飞扬,站在下风的人不一会就落得灰头土脸的。学校的整体形状很像个用字,不知是寓意“潜龙勿用”,还是“天生我材必有用”?那时间刚恢复高考不久,在那之前很长一段时间,社会上一致认为读书无用。村里读书出去的几个有学问的人都被打成了右派,从外地强制遣返回来劳动改造,他们不会干农活,往往被派上挑尿痛、送大粪之类的脏活,歪歪斜斜地走在土路上,显得孤独而又狼狈。
我家所在的生产队离街道十里,离大队六里,一下雨就满地泥浆,一二年级我是在生产队教学点上的,三年级才来到大队学校。在生产队我算是孩子王:庄子里年龄差不多的孩子都听我的,我让他们往东,他们绝不向西;让他们打狗,他们绝不撵鸡;我说某条渠沟有鱼,一群孩子就一起撅着屁股用手刮水,逮了鱼也给我送来。让他们听我的,并不完全靠拳头,当然我也跟几个不服气的抡过拳头。让他们听我的,其实经历了一个我认为相当漫长的过程。作为下放户,我在庄子里举目无亲,不像其他孩子叔伯兄弟一大群,但我有一个他们都不具备的优势,我知道许多他们闻所未闻的掌故,我能随口说出隋唐十八条好汉的姓名、兵刃和马匹,还能在晒太阳时候给他们讲《三侠五义》的锦毛鼠、《封神榜》的雷震子等等,那些上天入地的传奇听得他们一楞一楞的。庄子里孩子喜欢玩打仗,我就仿照着电影里的故事,设计出攻防路线,分派侦查、突袭、进攻、掩护等等角色,利用村里的沟渠、稻草垛、大树、磨盘等自然条件,使游戏玩出了种种新花样。
到大队上学后,我跟他们一样逮鱼摸虾掏黄鳝,但每次考试都能拿到前几名,在他们回家被老子日妈捣祖宗乱骂的时候,我却能洋洋得意又故作淡定地拿回一张张奖状。四年级的时候,我身边已有了一群固定的粉丝,若有人冒犯了我,甚至不需要我开口,就会被人修理。有一回,我穿了件很稀罕的白的确良衬衣,被邻队外号叫“赫鲁晓夫”的家伙甩了几滴笔水,我骂了他一句,他不仅回骂还准备动手。可没等他窜过来,在过道就被人绊倒了,还没爬起来就被几个人噼里啪啦修理了一番。在随后的老师调查中,“赫鲁晓夫”被众人描述成寻衅滋事的罪魁祸首,他仰着一张涕泪横流的脏脸,又气又急又委屈却一句囫囵话也说不出来。
大队小学从七十年代开办了初中,被称为带帽中学。因为离公社所在地近,有不少公社干部的子女也到此就读,他们衣着光鲜,引领着当时的时尚潮流,他们喜欢唱歌跳舞演节目,因而学校的文艺宣传队远近闻名。五年级的时候,我被选进学校的宣传队。宣传队有一套锣鼓二胡笛子喇叭等乐器,几个老师课余当教练,专业的音乐老师姓曾,个子不高,长得很饱满,歌声更饱满,近些年唱《山路十八弯》的李琼很像她。宣传队曾经在各个生产队巡回演出,所到之处比今天的明星还受欢迎。能被选进宣传队,对我来说有点出乎意料,因为我唱歌总好像离调子差一点距离。选乐器的时候,我先选的是鼓,因为曾老师说鼓是乐队的指挥,练了两周后,我又觉得打鼓单调,就选了笛子。说来也怪,我不大会唱歌,但只用了一会儿就学会了简谱,几天就可以吹出曲调了。每天一放学,我都要拿着那支竹笛,坐在自家菜园树下,面对池塘吹上一会儿,常常引得水面上的鸭子嘎嘎地叫。
如果在大队读完初中,我肯定有机会像师兄们一样登台演出,我常常憧憬自己挺立在舞台灯光下,一袭白衣,一管横笛,一身目光。可是这种幸福生活愿景却在五年级结束后戛然而止。
这一年公社换了书记,新书记不像上一任是造反派出身,喜欢到处开大会讲话;也不像上上一任当过兵,喜欢组织千军万马修河堤。据说他在北京喝过几年墨水,能用抹布蘸墨写出斗大的楷书。他到任后先在各个学校转了一圈,撵走了几个不会上课的代课老师。对于遍地开花的带帽中学,他很不满意,决定用闲置的五七干校办一所像样的中学,从全公社抽调教师,选拔学生。我父亲得知消息后,兴冲冲地赶回来告诉我已经替我报上了名,他以为我会跟他一样兴高采烈,谁知我的反应大大出乎他的预料。我认为大队老师说的好:想学习在哪儿读书都一样。本大队有那么多我熟悉的学生、喜欢我的老师,何必舍近求远去啥新学校?可是父亲不这样想,他认为鱼得在大池子养,小水坑只能出小虾米,那么多人争着去的地方肯定比大队学校强。
入学考试的考场设在街道小学,那天一大早我就被父亲叫起来,跟他一起吃了炒米饭,坐他骑的永久车去考点。天气很热,一丝风也没有,树上知了扯着嗓子叫,快到地点时,父亲的后背都汗湿了,他叮嘱了两句就去公社上班了。小学院子里到处都是人,有考试的学生,也有老师和家长,我一个人也不认识。但我大致可以看出谁是街道小学的学生,他们普遍穿着洋气,神情轻松,呼朋引伴地走来走去,一群人聚在门口买冰棍汽水,吵吵闹闹地,好像他们不是来考试,而是参加演出。我看着这些人,忽然有了跟他们比一下的想法。坐在靠近院墙的那间教室里,面对几张陌生的试卷,声声蝉鸣好像忽然消失了,我听得见自己砰砰的心跳,一边擦汗一边做题,磕磕碰碰地答完了试卷,走出了考场,一个人走在回家的土路上,我第一次觉得路是那么长,走得人好累。
那个年代全国有很多五七干校,都是响应最高指示开办的,俞平伯就曾在离我老家不远的息县五七干校待过数年。我老家的五七干校位于312国道东边1500米,这里原是一个裴姓地主的住宅,解放后做过大队部,60年代末改成干校,80年代改成中学,90年代改成养殖场。我们去上学时,还基本保持原貌:10亩左右的一片庄地,四周环绕一条当年人工挖出来的水沟,最窄处也有两丈多宽,只有朝南一条沙土路,安有两扇木大门,当年的吊桥、寨墙和岗楼早已荡然无存。
当年第一期只招了两个班100人,学校规定学生全部住校。我们住的大寝室是当年地主家的老房子,坯墙瓦顶,估计做过仓库,比较宽大,屋里南北两面各砌有两排砖头墩子,铺上我们自带的竹笆子就是床,中间留一条两米多宽过道,几十人挤在三间屋里,夏天没蚊帐,任由蚊子叮咬;冬天窗子钉上塑料薄膜防寒,气味很难闻。平时洗脸、洗衣都在门口池塘里,水深不到2米,塘边长有一米多高的水草,偶尔有几只鸭子在水塘里游弋,好多年水塘都没干过,据说曾淹死过两个人,一个是先前的地主,一个是后来干校的右派。
每天早上天不亮起床,先要跑操。在教室后面小操场跑,100人排两排,一跑就首尾相连,挤在一起。教体育的老陶咬着铁哨子“瞿—瞿—瞿”吹着,站在场地中心倒着小碎步。初二学校来了几个年轻教师,喜欢带着我们到校外跑步,踩着露水,闻着花香,绕着庄稼地跑一趟,神清气爽。跑完步进教室早读,一般是英语或语文,大家怕吵,纷纷捂着耳朵大声背诵,一时间声震屋宇。
晚自习开始没分具体科目,一般都是理科老师进来辅导,除了个别时候统一讲些难题,多让我们自己做题,有时几个人还借机说说笑笑。我们一班教室西边是杨校长办公室,他经常在晚自习时间从窗外巡视,正说笑的人猛然瞥见窗口杨校长冷笑的黑脸,顿时像被点了哑穴,瞬间石化。偶尔,杨校长也会兴之所至进来给我们某个人辅导代数、几何,他喜欢数学,也喜欢数学好的学生。
我初进五七,数学很一般,当然这是跟班里几个牛人比,要是在原来学校,我还是数得着的。初一教我们数学的徐老师,一头白发,眼镜时戴时摘,喜欢在讲课中引经据典,譬如“苟有恒,何须五更起三更眠?最无益,莫过一日曝十日寒”。有一回正式讲课前他点名叫我站起来,我红着脸站起来,疑惑地望着徐老师在讲台上又是取眼镜又是戴眼镜,心里七上八下直打鼓,不知他会说什么。他却冲我点头微笑,说:“好,这一次就你没错。”
当然,与数学相比,我对语文的兴趣更浓,那是小时候听故事读闲书泡出来的。我特别喜欢作文课,在老师出示题目后,先蹙眉凝神装模作样构思一会儿,随后就在作文本上纵笔驰骋,一气呵成之后第一个交到老师手里,为之捏笔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当然,最得意是在老师评讲中把我的作文当做范文宣读,每到彼时,我都俯首低眉,故作谦逊之态,而实则心花怒放。
学校开始用的是附近莲花水电站发的电,因为水量时大时小,就会时不时地停电,电一停我们只好点蜡烛,有的两人合用一烛,教室依稀成了烛光餐厅。有时停电时间很长,教室里被蜡烛烧出一股烟火味,引起一阵阵咳嗽。也许是摇曳的烛光伤眼,我们中间很多人开始看不清黑板,我坐在教室后面,有时为了看清黑板试题,需要搬着凳子蹲到最前面来抄题,而在此之前,我可以坐在电影院最后一排看清影幕上的小字。
学校食堂在操场北边,离教室50米远,饭菜的香味总能在第一时间飘来,让我们饥肠更加辘辘,有时离下课还有数分钟,就有人拿好碗筷,摆好架势,等待下课铃一响好第一个冲到打饭窗口。做饭的老吴,为人厚道,米淘的干净,饭蒸的松软适度,还经常免费帮我们在锅洞里热热我们自带的咸菜。前年听说他患病,我们一群当年的学生一起为他筹了点医疗费。做菜的小祝,却有些奸猾,打菜时常常手一抖就把已经进勺子里的肉给抖掉了,炒的青菜总舍不得放油,让你嘴里总有吞咽稻草的感觉。食堂里没有桌椅,女生打了饭都端回寝室吃,男生大多蹲在地上,几个人凑在一起,边吃饭边说笑。
我们吃的米都是从各家带来的,由司务长老陶称重后换成饭票,至于带来的菜,真正是五花八门,有雪里蕻、萝卜干、腌蒜瓣,也有豆腐、豇豆、酱炒肉、腊肉等等,各家有各家的独特口味,要好的经常在一起换着吃。有一回,一个外号叫老黑的跟人打赌,就着新炒的酸菜,一口气吃了七碗饭,看得我们目瞪口呆。后来,老黑成了包工头,夹着个牛皮包到处跑,偶尔跑到我居住的城市揽活,把我们一帮老乡都叫去,关上门每个人发一瓶白酒,喝不完不让出门。
每到星期六下午,因为想着马上要回家了,就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每节课都似乎比平时长一倍。傍晚,踏着落日余晖往家里走,开始兴冲冲地,一群人说说笑笑,很快到了公路,再往前就要分道扬镳,人越走越少,到往我住的庄子去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了。有一段时间,路两边种的是红麻,走到此处天色已晚,密匝匝一人多高的麻杆让那条小路变得阴森森的,里面似乎潜伏着无数妖魔鬼怪,心头不禁突突猛跳,急急往前赶,却总有麻杆拂面绊腿,让你难以走快,心里又气又急又怕,等钻出麻地往往已大汗淋淋。
初二时,我家从村里迁回街道,离学校近了一大半,中午就时常跑回家吃饭,有时母亲还把中午的好菜让我用搪瓷缸带着晚上吃。也许是能量供应充足,我那时总觉得有使不完的劲,除了白天学习,晚上还偷偷跟着几个兄弟踢腿打拳,当然这在一贯以严厉著称的杨校长看来,是不务正业,有一回他竟在全校集会上公开点名批评我,说我是:一叶障目不见森林。
那时习武之风是由一部新电影掀起的。那场电影叫《少林寺》,人们传说里面的人个个武功高强,能飞檐走壁,单掌开碑。有一回星期天,大姐跟我说,县城在放《少林寺》,她的同学帮弄到了票,可以一块去看。那时公路还是沙土路,公共汽车也很少,人们进城多半要坐一种带蓬的三轮车,当地人称“小蹦蹦”,意指其减震性能差,跑起来颠簸如蹦。我们就是坐着这种“小蹦蹦”一路颠到了县城,到了地点,感觉屁股颠木了,腿颠麻了,耳朵被它可怕的噪音震得瓮瓮叫,身上落满了灰尘。姐姐帮我拍掉衣服上的灰,我们就赶紧往电影院赶。
电影院前面排起了好长队,卖票窗口前人头攒动拥挤不堪,好在大姐的同学已经提前弄到了票,我们随着人流涌进电影院,等了没多大一会儿,电影就开始了。我立即被其精彩故事情节和从未见过的打斗场面深深吸引住了,恨不能多长两双眼睛,好记住里面精彩的招式。<br></h5> <h5>习武在很长一段时间曾被当做“四旧”禁止的,但是哪个男孩子小时候不幻想有一身功夫?想习武就得拜师傅,在生产队时,听说本庄子里的张油匠会武功,他个子不高,黑脸光头,据说是解放前从山东逃过来的,夏天能举着一笆斗稻踩水过河,但是从没见他在人前露过一招半式。我经常到他住的小黑屋去,跟他东拉西扯闲聊,希望他能一高兴收我为徒。但我发现他爱静不爱动,他喜欢眯着眼晒太阳,一有空就跟人玩成方:在地上画出三横三竖的图,用树棍石子跟所有愿意参与者比试。他还喜欢钓鱼,没事就举着根竹竿在庄子周围的池塘边一蹲大半天。一直到我离开村子,也没见他打过拳,当然更没教过我一招半式。<br>搬回街道后,我家住在高中学校门口,家里人多屋小,灯光昏暗,我就经常到高中学校一老师家中看书,跟他儿子一起做作业,有时也帮他讲点数学题。等大人们休息了,我们溜到小树林“嘿嘿哈哈”地练一阵拳脚。没有师傅,我们学的“少林拳”全是对着图谱比葫芦画瓢,但依然劲头十足。在学校里,我常常是等下自习后躲到食堂后面练一会,那里黑咕隆咚,还有一股炉灶味,不敢跺脚发声,怕弄出响动,自以为做得隐秘,谁知杨校长早明察秋毫。<br>初二时遇到一位也爱习武的同学,他让我利用午休的时间到学校附近的稻场打拳。那地方就在学校水塘后面,一圈都有稻草垛,我们在里面踢腿打拳不会有人窥见。后来认识了他的哥哥,他哥哥当时在高中任教,也喜欢读书和打拳,师傅是当地有名的武师,我既可以在他那里借到心仪的图书,又可以跟他请教拳脚。我算是他的编外学生,他对我影响很大,甚至在三十多年后,有些问题还要跟他请教。<br>五七学校地处偏僻,远离闹市,周围连个小卖部都没有,学生进了那个水围子,就进入一种极简生活状态。三年后这所农村中学因超高的升学率一跃成为全县知名的重点中学,很多外乡学生慕名而来,以至于人满为患,学校实在容纳不下,就从乡下搬到街道,可惜新教学楼建成不久杨校长就因病去世了,学校也日渐衰落下去。<br>作为五七中学第一届学生,那时的几位先生后来一直让我们念念不忘。初一语文老师傅先生,稀疏花白的头发,红脸膛,大嗓门,曾经当过二十多年右派,下放到这里的农村老家劳动,恢复工作后已经五十多岁,讲起课来恨不得把平生所学一下子全塞给我们。傅老师特别喜欢讲古文,每次诵读和讲解时都是一副陶醉的样子,很像三味书屋里的那位老先生,“把头拗过去,拗过去”。他写得一手漂亮的小楷字,对学生的书写要求很严,不光让我们课下练习毛笔字,作文也一律要工笔小楷。<br>这让从没拿过毛笔的我们苦不堪言,有人想出鬼点子,用麻秸削尖了蘸墨汁写,但傅老师一旦发现,立即将那假笔折断,严词训斥。他鼓励我们背唐诗宋词,说只要肚子里装了上百首诗词,就算半个文人了。全班开始比着背诵。我背的那本《唐宋词选讲》,是同桌从家里带来的,第一次读到那么美妙的词句,有一种熏熏然的快感,就边背边抄,很快把里面的几十首唐宋词抄在硬皮笔记本上,到今天我还记得那本书的封面:一幅淡淡的江上泛舟图画。<br>初二时傅先生调到高中任教,语文老师换了位刚从师范毕业的舒老师,教我们第一节课《木兰诗》时,用普通话教学,这让听惯当地土话的我们忍俊不禁。后来他干脆用当地话讲课,大家便不笑了。舒老师个子高大,典型的丹凤眼,八字眉,不苟言笑,显得很威严。他很欣赏我,不光次次把我的作文当范文,竟破例让我在他和另一位老师共用的“客厅”设了张小床,这让饱受大寝室大通铺之苦的我十分感激,从那以后,我不再受别人干扰,不再受拉灯限制,不再为衣服鞋子被人混穿而烦恼,晚自习以后可以一卷在手,默读静思,拥有了自己支配的时间,感觉特别惬意。更重要的是我可以在那间“客厅”里,就着床头的那盏带灯罩的电灯,囫囵吞枣地把几位老师的藏书看了个遍,除了《唐诗三百首》、《水浒》、《三国演义》、《牛虻》、《悲惨世界》等,还有八十年代初期的一些小说,甚至连《中国文学史》、《世界通史》等大部头我也读得津津有味。<br>初二教数学的徐老师也走了。开始换的是金老师,他善于做难题,但语言表达能力不好,一个问题讲半天,我们还是听不明白,急得他头上直冒汗,干脆用手当起黑板擦,搞得满手满身都白噗噗的。不久,又换了位周老师,他个子不高,长得很敦实,第一次给我们上几何课,空着手大摇大摆走进来,一言不发,拿起粉笔在黑板“吱扭”一声画了个圆,啪的一下点出圆心,又唰唰连出一个三角形,动作潇洒之极,圆和线段精确到位,我们忍不住鼓起掌来。<br>周老师喜欢讲解题思路,从已知到未知,从问题到结果,那缜密严谨的推理过程让我觉得奥妙无穷。周老师从不发火,但威信极高,他告诉我们说苏步青教授传授过一个学好数学的秘诀,那就是中学阶段做完一万道题。我们真就开始比着做题,当时资料很少,谁能弄一本习题集,大家都抢着做。有时下了晚自习,我们还跑到周老师住室向他请教,常常要搞到很晚。<br>那时我们师生都住校,学校离集镇远,交通不方便,老师们的生活都很清苦,他们跟学生一样吃食堂、住宿舍,几乎没有休闲娱乐的机会,但他们工作都很踏实,早上比我们起得早,下了晚自习还给我们辅导。在那个封闭狭小的校园里,带着学生读书,运动,自得其乐,他们清贫却又慷慨,实际而不世故,他们身上更多读书人的风雅,很少教书匠的世俗,在很大程度上,是他们吸引我们这些本可以上大学甚至进重点的人,初中毕业大都选择了中师,愿意做一个像他们那样的教师,影响和带动更多学子。</h5><h3></h3> <h5><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回不去的故乡</b></div> <br>说是故乡,其实我并不在那儿出生,文革第二年,城镇居民一律下乡,父亲就带着我们一家回到他的老家,在这个叫后圩子的小村庄,我们当了十年农民,又返回城镇做市民。<br>后圩子临近史河,河沟纵横,自然村落多半被水塘环绕,那环形的水塘当地人叫圩沟,里面的庄子就叫圩子。据说是当年地主为了防土匪,挖出环形水塘圈住自己的宅子,只留一条不宽的土路出入,设有吊桥和岗楼。我下乡的时候,吊桥岗楼早已消失,庄子里只有一个姓杨的地主还活着,慈眉善目,整天捧着个黄铜水烟袋,咕噜噜地吸,见谁都笑嘻嘻的,一点也不像传说中的地主那么凶。<br>我家在后圩子落户后,很快就盖了三间坯墙瓦顶的房子。打土坯是个技术活,先要用石磙把泼了水的土压实,再用专门的坯刀一块块铲起来。我父亲年轻时外出参军,后来一直在公社上班,既不会使唤牛,更不会用坯刀,但他这些年帮过很多村里人忙,大家都主动跑来帮我家干活,泼水,压场,裁坯,不到三天,一块块棱角分明、大小一致的土坯就整整齐齐摆在那里。<br>坯打好了晾在田里,父亲开始选地基。他相中了村子中间临河的一块地,就去找队长要。队长说,那地方过去烧过窑,风水可不好。父亲说,我不信那一套,那地方三面环水,多敞亮,我就在那儿盖!宅基地定下了,接下来就是备料,父亲东买一根,西借一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凑够了建房所需的房梁和檩条,还找到在砖瓦厂当厂长的战友借到了瓦。随后,我家房子正式开工,每天盖房的和看热闹的人一样多。干活最多的,是邻居李大娘的儿子,他那时二十来岁,黑红脸膛,膀大腰圆,十几斤重的土坯能一口气往墙上甩百十块,是我小时侯崇拜的大力士。<br>那时我们家跟所有人家一样,正中堂屋北墙边摆有条几,很多人还习惯地称之为供桌,曾经供“天地君亲师”牌位的地方,换成毛泽东像,人们把毛泽东当神仙一般供在家里。我家堂屋正中墙上,年年都换一张毛泽东画像,但两边的对联却一直没换,那是街上高中学校金老师写的,内容是“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银粉写在红洒金宣纸上的草书,铁画银钩,龙飞凤舞,让不懂书法为何物的人看了,也都觉得说不出来的好。左右墙上挂的年画多半是《奇袭白虎团》、《智取威虎山》、《杜鹃山》、《沙家浜》等战争题材的样板戏剧照。<br>房子前面的那片空地被母亲开辟成了菜地,她在里面一畦畦种了韭菜、辣椒、葱蒜、黄瓜、豆角、丝瓜、葫芦、茄子,因为周围是水塘,便于浇地,菜都长得特别水灵。母亲还在房子周围种了树、栽了竹。后来返城时,门前的桃树、梨树、椿树、楝树,最细的也有碗口粗,屋后的竹子也长成一片葱郁的竹林。记得有一天,我和二姐在屋后的竹林里挖宝——村子里有几个人在地下挖出了成坛的银元,据说是当年我爷爷的舅舅埋下的——我们起劲地挖了一下午,累得满头大汗,挖出的虚土在地上堆了老高,后来一锹下去,当的一声,“有宝贝!”我们以为挖到了装钱的坛子,赶紧清出下面的土,却发现那是一块硕大的青石条。石条太大,我们用尽吃奶力气,也不能让它有一丝松动。石条下肯定有宝贝,我们欣喜若狂却又强作平静,赶紧跑回来告诉父亲,想让他和我们一起去挖,父亲却哈哈大笑,说那是过去烧窑留下的窑口石条。<br>我随父母从公社所在地的街道下放到后圩子时只有一岁,对搬家、建房等等自然没有什么印象。开始懂事时,我对环绕村庄的水塘最感兴趣,水塘里鱼虾多,我家没有渔网,我和姐姐就用竹筐逮河虾,把河蚌剖开放在筐内,与砖头一起沉入水里,等一会用竹竿将筐挑出水面,就会逮到活蹦乱跳的河虾。<br>夏天来临,有人会一边踩水,一边用木盆猛击水面,通过发出的巨响引起水底鱼的骚动,根据冒出的气泡判断出鱼的位置,再拿竹条鸡罩盖过去,常常可以捉住大鱼。最绝的是打甲鱼的,静悄悄地在水塘边转悠,一旦发现甲鱼露出水面嗮盖,便嗖的一声将手上的绳镖飞出,甲鱼任何一个部位被镖上的倒刺挂住就无处可逃。不过,这需要鹰一样的眼光,神一样的手感,村子里没人有这样的本事,打甲鱼的都是外来的。<br>想逮鱼就要会凫水,庄子里六七岁以上的男孩差不多都会游泳,偶尔有人溺水,大人会把他放在行走的牛背上控水。父母亲怕我溺水,就千方百计不让我下水。除了紧盯严防以外,父亲还想了个绝招:在我的胳臂上盖印章,每天检查。这让我感到很别扭,也很没面子。炎炎夏日,我被圈在家里,没法出去玩,觉得实在无聊,只能眼睁睁看着伙伴们在不远处水塘里玩耍,扑通得水花四溅,更觉得身上刺痒难受。我有时会偷偷溜出去,在家人找我的时候,故意猫在稻草垛边,藏在晾晒的麻秸后面,或者躲进路边的水泥涵管里,听家里人叫过来喊过去,就是不答应。后来,我终于说服二姐做我的同谋,每次我偷偷下水跟人学游泳,回家后她偷偷帮我盖印章。靠着这法子,我背着家里其他人学会了游泳。有一次村西大湖翻塘,大小鱼儿都跑到水面上乱窜,庄子里人都来逮鱼。我趁母亲不注意,抓了个竹筐,跳到水里就舀鱼,等母亲大吃一惊追来时,我和二姐已经逮了一大堆活蹦乱跳的鱼。母亲开始还担心,不住地催我上来,后来见我游得比鱼还快,也就放心跟着拣鱼了。<br>春雨连绵或夏季暴雨之后,地势低洼的田地往往跟旁边的水塘连成白茫茫一片,在水塘呆得烦闷的鱼儿就会趁机跑出来,漫无目的地乱窜,等田里水一退,不少闲逛的鱼就滞留在田墒沟里,只要一截截围堵,它们就无处可逃。我每天都会飞奔在田埂之间,四处搜寻隐在水下的鱼。当时那儿有个规矩,一截田沟谁先占了,那鱼就是他的。有一回我看见南边渠沟里有鱼,费了老大的劲才垒起两个土坝子,正在为里面那么多水发愁,一群孩子跑过来,一起撅着屁股帮我刮水,逮了鱼都送给了我。<br>在后圩子经常找我玩的有常家兄弟、汪家叔侄、周家姐弟等。我们最爱玩的是泥巴炮,把塘里的泥巴捏成碗状,猛地往地上一扣,就发出砰的一声响,谁的声音响、泥巴炸开的洞大,谁就算赢。后来玩着玩着,就琢磨把泥巴捏成鸡鸭鱼猪飞机大炮坦克手枪等等,甚至后来还学着货郎挑子卖的泥咕咕,把捏好的泥巴挖出小洞,晒干后也能吹响。<br>那时电影一月也看不了两回,而且放来放去就那么几部片子。庄子里有了喜事,喜欢请唱书先生来助兴。书场一般设在牛屋里,一边灯火昏昏,牛儿静静嚼草,一边鼓声咚咚,唱书先生绘声绘色叙述几百年前故事。<br>我那时喜欢到牛屋玩,我喜欢那些高大健硕、性情温和的老牛,喜欢它们用粗糙的舌头舔我的手心,痒痒的、温温的,喜欢看它们清澈的大眼睛里倒映的小小的我,喜欢帮它们赶牛虻、打苍蝇,喜欢跟顽皮的小牛犊兜圈子玩。这些牛像我们一样,有自己的乳名,只要你轻轻一唤,就把一双清澈的大眼睛转向你,甚至恩啊恩啊地和你打招呼。<br>临近年关的时候常常是冰天雪地,房顶、草垛、田野都是白茫茫的积雪,雪地上有各种动物的脚印,牛蹄印如碗、猪脚印如盅,鸡爪印如字,最让我们心动的是梅花形状的野兔脚印,我们就“踏雪寻梅”,沿着那一串串可爱的印记,一路追下去,找寻躲在雪洞里的野兔。偶尔惊起一只,大家一起狂喊、急追、猛赶,但野兔跑起一道雪烟,转眼就不见了踪迹。房檐下和树枝上垂挂的晶莹剔透的冰溜溜,是我们最喜欢吃的,咬起来嘎嘣脆,比吃现在的冰激凌还要过瘾。水塘结满厚冰,我们常常偷偷在上面走,刚开始都小心翼翼,渐渐胆子就大了,有的跑有的跳有的翻跟头,可是大人见了会呵斥,生怕我们掉进冰窟窿。<br>每年生产队要组织人打年鱼,那是村子里的狂欢节。水塘里结了冰,一早便得用棒槌或铁锹砸开,孩子们捞上冰块,踏在脚下滑着玩,常常一不留神就摔得嘴啃泥,我们相互追逐,满庄子乱跑,追着看打鱼。会撒网的人在塘边抛掷旋网,把打上来的大鱼扔在岸上,小鱼放回拉过网的水里。最神气的是两个坐在船上撒网的人,他们忽而东,忽而西,满塘游走,有时一网下去,鱼多得拉不动。收大网最壮观,大鱼窜、小鱼跳,烂银似的耀眼,全生产队的人都挤过来看热闹。<br>在后圩子逮鱼摸虾、放牛打架,穷且快乐地生活了十年,脚趾甲缝里都灌满了泥土,学会了割麦插秧,算得上半个准农民,上面来了新政策,我们又返回了城镇街道。<br>回城后上中学、读师范、分到外地工作,一路奔波,几乎没有再回后圩子去过。但是近日突然接到邻居李大娘病逝的消息,我决定回去吊唁。在乡下时,她家帮我家干了很多农活,我们一直叫她大娘。当年离开后圩子时,我家的房子以很低的价钱让给了她,她家在里面住了几十年,房子还没咋变样,那天,我进庄子离老远就看到房顶上当年用红瓦摆出的“Z”字。<br>进村时,天已经快黑了,村子外面的大路,路面破损严重,到处都是坑坑洼洼,有几个人正从一辆蓝色农用车上铲下石子煤渣铺垫——他们是西边史河沙场的工人,修路主要是为了方便拉沙。本来是油菜花烂漫时节,公路两边却未见到满眼金黄,路边随处可见割罢了水稻的白茬田,村里主要劳力都外出了,很多人只种一季水稻,成熟时花钱请外地来的收割机帮忙收割。<br>庄子外面的那条大河,已经干涸。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记忆里这条河从来都是波光粼粼的,河边有芦苇摇曳,菖蒲飘香,小时候常见渔人驾一扁舟,挥舞巨杆,口中呦呦吆喝,斥令几只黑色鱼鹰钻进水里为他捉鱼。如今河水干了,芦苇尽了,鱼鹰自然也不会来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杂草,其中多半是一种叫水花生的外来物种,蛮横霸道,肆意疯长,填满原本清且涟漪的河床。<br>村子里很多房屋都是近年新建的砖混小楼,外面贴有瓷片或刷有涂料,但多半无人居住,有的院子里长出一人多高的蒿草。原来包围村庄的三处水塘,最窄的水面都在数丈以上,现在两个小水塘已干得发白,我家旧宅门前那个最大的水塘也接近干涸,中心还残存一处水洼,使它显出与路不同的颜色。几只灰毛鸭子在泥水里扑腾,呱呱的叫声透出失望。一条看不清颜色的狗哑着嗓子在叫,不愤怒也不悲哀,显得有些烦躁。有几个年老的妇女迎面走过来,满脸的皱纹模糊了过去的印象,迟疑间我叫不出她们的名字。<br>李大娘的棺材放在堂屋,东屋有床,西屋堆着十几口袋稻子,旁边用竹栅圈了十几只鸭子,她的大儿子解释说这几年不敢喂猪,养了些鸭子也不敢放外面。庄子里只有老人小孩,小偷晚上大摇大摆进来,有户人家夜晚被贼反锁房门,圈里的猪被连拉带拽赶走了。<br>几个老人叫着我的小名,问长问短,对于我提出的水塘干了的疑惑,付以苦笑。他们说,原来大集体时经常挑塘泥、修河堤、整水渠,水塘里从没缺过水,没少吃鱼虾;这些年村里年轻人都跑外面打工,留在家的哪有力气管水利,慢慢地水塘淤塞,河堤坍塌,水渠断流,种水稻都靠各家打的井,不知道这地下水能用多少年。<br>原来门口的菜园已成荒地,用竹竿搭了很大的塑料布,地上摆了几张桌子,铺了一次性桌布,摆有一次性碗筷,几个临时安装的灯泡发出刺眼的亮光。我被乡亲们拉上桌子,一边聊着村里各家的琐事,一边吃着老家待客的流水席,十大碗与时俱进变换了一些内容,桌上除了白酒,还增加了雪碧、橙汁。吃完饭,几个老人开始商量丧事的操办,主事的人事无巨细地把各个环节一一说到,还让人把分工情况写出来贴在墙上。在老家农村,红白喜事都要请主事的人,他们可能文化不高,但阅历深、嗓门大、有威望,能把人多事杂的场面操办得井井有条。<br>告辞出门,一轮圆月已升起老高,洒下冷冷的清辉,庄子里几乎见不到灯光,也没有电视播放的声音,没有孩子玩耍的叫声。一路上很多房子都是铁将军把门,有的连春联都没有贴,看来主人过年也没有回来。路边随处可见各色塑料包装袋装着的垃圾,还有一些人家丢弃的废旧衣物,以及部分建筑装修剩下的边角料,空中萦回的哀乐时不时会被鞭炮声打断。离开村子时,我想,失去了人气的村庄正在迅速衰败下去,也许不久的将来,后圩子会被岁月彻底抹去,再也找不到一点痕迹,那么,我也就找不到曾经的故乡了。</h5><h3></h3> <h5><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画书</b></div> <br>我们那里叫画书,好多地方称作小人书、连环画,画书不大,多为64开本,只有巴掌大小,适合孩子捧读,上学之前,我看的书大都是画书。那些书页上描绘了人物动物、山水器物等等,图下配有文字,有些还出自名画家之手,构图巧妙,据说如今某国画大师当年就是画连环画的。作为乡村孩子能够买到、读到的书,它是那时我们最重要的读物。<br>记不清啥时看的第一本画书,好像是大姐从同学那里借来的,名字忘了,我在油灯下借着图,连猜带蒙看懂了,并开始喜欢这种书。当时只有街上供销社图书门市部卖画书,但是一两毛钱一本对我们来说就很贵。街上也有摆地摊出租画书的,一二分钱看一本,只是我住在离街道十里左右的村里,平时并不大上街,不是嫌远,那十来里土路算不了啥,有时我们晚上看电影也能跑十几里。不爱上街是因为那时兜里常常一分钱也没有,看见玻璃柜台里琳琅满目的画书只能暗自叹气。<br>父亲那时在公社办的交易所上班,有时跟人上街去到他那里,他常会塞给我一两毛钱,让我买东西吃,我会一口气跑到图书门市部,挑上一本早已看中的画书,回头看见路边刚出锅的油条、麻花,再想买吃,钱往往不够了,只能怅然而归。后来,我觉得伸手向父亲要钱,有些丢人,不如自己想办法挣钱,跟着庄子里大孩子们逮鱼掏黄鳝,游走在风和日丽的池塘田埂边,徒手或用钩子摸鲫鱼掏黄鳝,不光好玩,有了收获还可以上街换钱,就那么一毛两毛地攒起来,再去门市部,腰里揣了好几张毛票,心里底气足多了,可以仔细挑选真正好看的。那里的营业员嘴都很厉害,最反感翻来翻去却买不起的人,如果觉得你口袋里没钱就不让你翻,对你的问话都懒得搭理。<br>街上整天出租小画书的有两家,一家在供销社大门口,看摊子的是个老头,整天两只手笼在袖管里,嘴里含着纸烟,眼睛半闭半睁,好像在打瞌睡,对于在他那里左翻右检的孩子也不烦,有时即使多看了一本,差他一二分钱,他也不恼,叹口气说,下一次别忘啦。另一家是个中年妇女,开茶馆顺带看画书摊子,精明如阿庆嫂,你在她那里休想多看半本,有时你多翻一会她就吵好啦好啦,每回都是先收钱再让你看书。我喜欢在老头那里租书,偶尔也到茶馆来,她那里的新书总要多一些。<br>开始买画书,没啥明确目标,一般很随意的看中了就买,有的仅仅因为封面好看或名字唬人就买了,回来一看觉得钱花得不值。那时候真正好看的、有趣的画书并不多,因为处于“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画书内容比较单一,除了当时的电影、样板戏外,就是抓特务、斗坏蛋,情节大多雷同,有时仓促买下,回来一细看就后悔不迭。偶尔会出一些《武松打虎》、《桃园结义》、《三打白骨精》这些经典老故事,画得也特别漂亮,但是往往去迟一步就卖完了。<br>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一本名叫《小黑鳗游大海》的小人书,显得卓然不群,别出心裁。它讲述了这么一个故事:一条在大湖里生活的小黑鳗一门心思要去大海看看,后来在鲑鱼群的帮助下,小黑鳗梦想成真。这个故事今天看起来似乎简单了些,但是在40年前的一个乡村孩子眼中,那是何等生动有趣呀!它描写了一个充满活力的、丰富多彩的海底世界,介绍了鲑鱼、海蜇、海带、海葵、电鳗鱼、招潮蟹、海星、鲸鱼、鲨鱼等生活习性,以及其他海洋生物知识,让从未见到过大海的我,对远方的大海充满无限向往。我甚至常常躺在老家的稻草垛上,望着蔚蓝的天空和流动的白云,想像那就是书中的大海,幻想自己也能有小黑鳗那样的奇遇。<br>慢慢地,我积攒的画书装满了供桌的一个抽屉,除了我自己看,我也借给庄子里同龄孩子看。他们常常为了能看到我的书,对我言听计从,还主动跑来帮我干活。那时我们村里自留地多半种火麻,麻皮可以到供销社卖钱,麻秸可以栅菜园、搭瓜庵子、烧锅,但是剥火麻很费事还累手,我最不爱干。好在我有画书,能吸引庄子里一大群孩子上门,我就让他们两个人剥一捆,谁先剥完谁先看,他们比着剥,半天就能剥好几捆。<br>从村里迁回街道后,我家临时住在高中学校门口,我认识了年龄相仿的胡校长小儿子,他也喜欢收集画书,数量比我的多而且比我的上档次。其中最珍贵的是一套《三国演义》,据他说收齐这60本用了一年多时间,有时一两个月碰不到一本,有时一下又出好几本。平时他是不让外人碰的,我利用一次次给他辅导数学课的机会在他家看完了整套《三国演义》。<br>我母亲在解放初上过扫盲班,识字不多,但对于我的画书很珍惜,有时书皮开裂破角,她就专门打了浆糊粘好。从乡下搬回街道时,是一个深秋月夜,母亲拉着架子车,我怀里抱着一纸箱画书,坐在车上,身边是被褥之类的东西,我觉得那箱书是最珍贵的家当。后来,因为中学住校,不常回家,加之几次搬家,我收藏的那些画书渐渐散失了,甚至都不知道啥时候丢的。到我儿子长到能看画书的时候,翻遍家里书柜只找出了可怜的三本,儿子翻了翻并不喜欢,他觉得那散发着霉味的破书比起新买的漫画和电视动画片要差远了。<br>在如今书籍泛滥的年代,有些过去的连环画已成现在市场上重要收藏品,据说有的能卖到成千上万元,我遗憾当年我的那些画书不复存在,并不是想寻一两本珍品,而是想留下以往岁月的印痕,那些书算是我最初的启蒙教材。</h5><h3></h3> <h5 style="text-align: right; "><b>河南信阳•南湖作家沙龙</b></h5><h3></h3><h5 style="text-align: right; "><b>责任编辑:温青</b></h5> <h3><h5><a href="https://www.meipian.cn/1v0lbtl6?share_from=self" target="_blank" class="link"><span class="iconfont icon-iconfontlink"> </span>南湖作家沙龙推荐权威刊物转载信阳本土作家力作</a></h5></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