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牛，牛啊……（原创）

圳……

这头牛已经很老了。

具体有多老，这么说吧，通常牛的平均寿命是15年左右，而牠，整整活了40年。

牛的主人也已经很老了。用我们中国人的话来说，活到了耄耋之年。

他们都已经很老了，一生奔波，行将走出这个世界。

与其说活着，不如说在世上艰辛和勤劳度过。在韩国这一个远离城市的小山沟里，他们耗用了一生的时间，养活养大了9个子女，当然，还靠一块并不很大的农田。

如今孩子们都大了，去了自己想去的城市，很少再回到这个偏远的山区。那是孩子们的世界观。

牛主人自己的世界观并不大，从自家到自家田，一条泥路不出几里地，来来回回几十年，眨眼间也快走到头了。

而有时他也想到过，世界的确很大，忙碌的走了一生，竟然没走出过这座大山。

好在孩子们都长大了，像鸟儿一样飞远了，一切已经改变了。

唯一不变的是牛主人自己，照例牵着他的牛，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劳作耕耘，四季轮回。

一晃几十年的共同生活，在牛主人眼里，没有谁比他的牛更听他的话了，特别是孩子们离开他身边后的这些年。

“虽然老黄牛不会说话，但对我来说，牠比人好。”

牛主人的话显然引起了老伴的怨言，加上他的固执倔强和每日少言寡语，更是让老伴抱怨不止：

“你对牛，比对我还好。”

甚至就连周围的人都笑他：

“这头牛，比你孩子还好。”

每当听见这种话，牛主人只是心酸的笑了笑。

40年的相依为命，牛主人对牛的情感早已发生了质变。

这点上，牛对牠主人似乎也同样。

每当牛铃声响起，主人便会习惯的往铃响的方向看去。

每当感知到了主人苦闷，牛就会用不断的铃声取悦主人。

在这片荒漠的田野上，每当牛“哞哞”地叫起，主人都会神情兴奋，笑声飞扬。这仿佛成了他们＂主仆＂间每天的快乐时光。

牛主人对牛的情感，已经复杂到让村里人看不明白了。

比如，当大家都开始用现代化的工具耕作时，他依旧还在使用牛来耕地。这对于一个自幼因病腿脚落下残疾的人来说，好像是有意在找罪受。

他坚持每天清晨赶着老到快要走不动路的牛去田里干活。

“人只要活着就得干活，除非我死。”

他这样认为自己，也这样认为牛。

所以，这头牛才创造了生命的奇迹。

老伴说：

“没有这头牛，老头子大概早死了。我敢说韩国还没有任何一头牛，一生驮过那么多的柴禾。”

又比如，为了牛，牛主人坚决不往田里喷杀虫剂，尽管明明知道这样做会导致收成不好。

还有他从不买饲料喂牛，每天坚持自己割草，甚至爬上山坡去割牛喜欢吃的蒲公英草。

如果遇到别人家往田里打农药，他立马上会给牛戴上笼头，生怕牛被感染。真可谓用心良苦。

三年前的一天，这头牛突然不吃不喝，牛主人赶紧找来了兽医。

兽医诊断检查后说，看牛的毛色斑驳，浑身褶皱，后背都已经秃了，给出的结论是这头牛最多还能活一年。

牛主人马上回应：假的！

他只是不愿意承认，心里却有几分明白，他的这头伙伴恐怕已经到了最后的日子了。

然而，他还是大声告诉了在场的每个人，或许还有一旁病怏怏快要不行的牛：

“有一天，我们会一起死去。”

无论兽医的话是真是假，早上，牛主人又把牛架上了牛车，晃晃悠悠向田里走去。

牛颤颤巍巍，一步三晃，牛车在路上颠簸起来更是抖得厉害。

到了田里，牛仍然和往常那样只在地边吃草休憩，主人忙碌着割草耕地，他只想让牠在生命的最后一年里和往常一样。

他想，也许这样牠就不会死，坚持活下去。

一年后，牛并没有死。牛主人却病了，随着病情越来越严重，他不得不去医院。

医生说，如果高血压不能控制，继续劳作，就有中风瘫痪的可能。

老伴担心了，更是害怕医生说的那种意外发生，把情况告诉了城里的孩子们。

很快，孩子们一一赶回家中，探望生病的老父亲。

都是些孝顺的孩子。尽管城里的工作并不轻松，都在中秋节那天赶了回来，围坐在父母身边。

家里又有了从前那样的情景，有说有笑，气氛热烈。牛主人的病也一下子好了许多。

接下来的话题就该让牛主人难堪了。

有个儿子说：

“你经常这样带着牛干活，让我们无法集中精神工作”。

这句话立刻得到了大家的响应，共同把话题指向了牛，纷纷赞成说：

”赶紧把牛卖了吧“。

在坐的有10个人一致要求把这头牛卖了，因为牠年事已高，而且严重影响了年事已高的主人的生活。

简单说，牠已经成了累赘。

最后，老伴和孩子们的坚持，让牛主人认识到这次的家庭会议，比以往任何时候表现出来决心不容忽视。

他默默低下了头，茫然的点燃了一支烟，眼神里布满了恐惧和不舍。

牛就像另一个自己，此刻，他感觉自己已经被子女抛弃了一样。

＂这头牛，牠通人性……＂他低估了一句，其实他是想表达，从小残疾的他通过不断的辛劳，用事实证明了自己和牛对这个家的价值。

这话怎么也没吐出口来。

即使说了，他们也未必意识到自己的辛苦和付出。

面对老伴和子女的逼迫，牛主人不再争辩的妥协了，答应去市场将这头牛卖掉。

那天深夜，他无意间看到了老伴陪在牛旁，对牛在喃喃细语：

＂牛啊，去吧，谁说去那里就一定被杀掉呢？＂

老伴给牛足足备了双份的精料。

他看见了老伴眼里有泪光闪过。

他仿佛一下明白了，她成天的唠叨其实是一种积累于心头的关爱。

果然，去牛市的那天早上，跟牛争宠了一辈子的老伴禁不住的放声哭了。

牛主人给牛喂了最后一把草。

牛的眼眶有点儿湿润，并没有吃草。

全家所有人都忽略了牛主人的智慧。

他在牛市场上，开出了一个天价：

500万韩元，一分都不能少。

引起了围观者的嘲笑讥讽，有人大声告诉他：

＂这头老牛，白送都没人要。＂

此刻，牛或许感受到了自己的处境和周围鄙视的目光，从牠灰暗的眼睛里竟然淌下了眼泪。

市场上的人们劝牛主人赶紧离开，别妨碍别人做生意。这也正是他想要的结果，尽管那些人出言不逊，他丝毫没有生气，如释重负后乐呵呵的牵着牛回家去了。

又过了数个春去秋来，又经历了近千次烈日寒霜，时间总是在重复的日子中缓缓流淌。

牛啊，操劳的余生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冬天的一个早晨，牛躺倒在了牛棚的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任凭牠的主人如何呼唤。

任凭牠挣扎着想站起来。

牠那双失去光亮的眼睛一刻不离的望着主人。

生命就是这样，该来的最终会来。

他最后一次深情的抚摸着老伙伴的头，为牠梳理凌乱的毛发，剪断身上系了一辈子的铜铃和鼻环。

然后缓缓地说：

“放心地去吧。”

牛似乎明白了牠主人的意思，更像是了却了所有心愿一般，安然的闭上了眼睛。

牛主人把脸轻轻的贴在牛的耳边，说：

＂牛啊，你为什么要先离我们而去？＂

＂你可以待我们一起才离开这个世界……＂

牛主人信守诺言，安葬了他的伙伴，撒上牠生前爱喝的米酒。

老伴知道他心里的难过和苦楚。

陪他来到山上的一座塔前跪拜，为一个辛劳了一辈子的亡灵祈祷。

似乎也是为他们自己，一生一世，操劳过度。

老伴弱弱问道：

“你一定会伤心吧！＂

他沉默了许久，答道：

“死都死了，别再说了”。

失去牛的牛主人，越发的孤单了，整日坐在田头那棵枯树下。

手里的牛铃，被风吹得铛铛作响。

【作者后语】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发生在本世纪初韩国的京北山区。

故事中的牛主人真名叫崔益钧，老伴真名叫李三顺。他们一生辛勤，任劳任怨，即使年届耄耋仍向往生活，终日劳作于家和田地之间。

崔益钧童年时病后一条腿留下残疾，行动不便，难当农活，幸亏一头老黄牛帮助分担了大部分日常劳作。40年来，夫妇俩最终养大了9个孩子并使他们走进城市生活。

崔益钧对这头牛疼爱有加，不仅仅因为牠用一生帮助过自己，更多的是两者相依为命，甚至可以说惺惺相惜，命运共同。

操劳一生的牛，在他怀里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2009年，导演李忠烈耗时3年，将这个反映人性本善的事迹拍成了纪录片《牛铃之声》。影片上映，引起巨大轰动，先后荣获世界三个奖项，并开创了韩国纪录片票房纪录新高。

每一个为生活奔波的角色，都是平凡而伟大的。就像影片最后说的：

谨以此片献给所有牛只，和为养育儿女受尽苦难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