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父亲去世已经四十多年了,但是他的音容笑貌仍然一直清晰地保留在我的记忆里。</p><p class="ql-block"> 印象中的父亲,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个子不高不矮,身材不胖不瘦,面容和善,衣着朴素,如果他挤身于大街上的人流之中,稍微不小心,你可能就再也难以找到他了。但是他的外貌也有一个小小的特点,那就是他的头顶上几乎没有头发,侧面和后面却正常地长着头发,属于那种典型的“农村包围城市”,他说自己在四十几岁的时候就“秀顶光”了。小时候和父亲一起去理发,我经常会在心里暗暗地想:父亲的头发这么少,理发费是不是要比我们便宜一点呢?可是却从来没有看到父亲少付给人家理发的钱。</p><p class="ql-block"> 我不知道父亲是不是可以叫做知识分子,但是我觉得他至少可以算作读书人。他6岁时上私塾,一直到15岁,大概读了九年的书,相当于现在的初中还是高中,我也搞不清楚。但我知道父亲比较喜欢文学,因为他有时会舞文弄墨,写上几首诗或词,我至今还保留着三张他写的诗的手稿。记得有一年入秋以后,徐淮地区闹水灾,父亲模仿毛泽东的“大雨落幽燕”,写了一首浪淘沙,我现在只记得其中有二句是:“北望有徐淮,秋水成灾”,这首词当时父亲抄写以后贴在家里的墙上。还有一次,立春以后十天左右下了一场雪。我们这里的农谚说立春以前下雪叫“瑞雪兆丰年”,而立春以后下雪则叫做“春雪钓百虫”,就是说这一年的病虫害可能会比较严重。父亲就这场雪写了一首词,我记得其中的二句是“可惜为时迟十日,年景难猜”。</p><p class="ql-block"> 父亲晚年最喜欢看的书是一套关于对联的书,书名记得好像是叫做《古今联语集句》(因为时间久远,我已经记得不太清楚,但前边“古今联语”四个字肯定不会错),这套书是旧式的竖排版,整套书一共有十几本,收罗了从古到今的许多联语,有高雅的,也有通俗的,有很长的,也有很短的。其中有一副对联,当时觉得很有趣,所以到现在还记得,上联是:“咦,哪里放炮?”下联是:“哦,他们过年!”上下联都是生活中平常的口头语,上下联还好像是一问一答在进行对话,文字虽然算不上高雅,但是也不算庸俗,对仗也比较工整,所以记得很牢。可惜这部书在文化大革命破四旧时被烧掉了。有一年春节,父亲以毛泽东的诗句“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为上联,自己对了一个下联“让革命花朵遍开世界”,还用红纸写了贴在客厅中堂的两边。</p><p class="ql-block"> 父亲也很喜欢历史,我上中学的时候,他闲暇时经常和我聊历史,聊历史上的重大事件,聊历史人物,聊故事典故等等。除了正史以外,他也和我聊野史,聊趣闻传说等,但是他必定告诉我这不是正史。后来我曾经以他讲给我听的一则佚闻为主要情节,写过一篇文章,发表在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杂志《知识窗》上,拿到了我平生的第一次稿费。</p><p class="ql-block"> 父亲还曾经告诉我,旧时代我们这个小县城也曾经出版过一种小报,他自己有时也会在上面发表一点豆腐块文章。</p><p class="ql-block"> 父亲对子女读书的事情非常重视。那时全家六口人,全靠父亲一人的工资,生活十分拮据,但是不管其它地方如何节省,在子女读书的问题上,父亲是很舍得花钱的。</p><p class="ql-block"> 记得是我上小学一年级之前,父亲曾经将我送到一家私塾里去读书,按照现在的说法,就是读的学前班。要知道那可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啊,那个时候我们这种小县城好像还没有幼儿园这个事物,人们的头脑中几乎没有学前教育这个概念,而父亲在家庭经济条件并不宽裕的情况下,却送我去读学前班,可见他对于子女的教育是多么的重视。</p><p class="ql-block"> 1958年我哥哥高中毕业考大学,那时我们县级城市没有考点,需要到无锡去考,但是家里实在拿不出路费,后来就把一顶蚊帐卖了几元钱给哥哥做路费。哥哥担心地说,如果我考不上大学,蚊帐就没了。父亲坚决地表示,宁可没有蚊帐,考试决不能放弃,后来我哥考上了南京师范学院(即现在的南京师范大学)。</p><p class="ql-block"> 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六十年代的时候,国家还没有实行计划生育,一个人家有三、四个子女(甚至更多)的情况很普遍。子女多负担就重,不少人家生活都比较困难。那时候人们对上学也不是很重视,有些人家对于子女当中年龄大一些的,读书到小学毕业或者初中毕业,就不再让他们继续上学了,给他们找个工作,就可以拿工资贴补家用,帮助父母抚养弟弟妹妹。父亲却坚决不这样做,他的原则是,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只要你能够考上高一级的学校,家里的生活再困难,也要想办法给你上学。经济问题怎么解决呢?一方面是省吃俭用,除了上学的费用之外,其它开支能省就省,尽量压缩。另外一个办法就是卖东西,先是卖母亲的首饰,首饰卖光了,就卖家具。原来我家有一些品质比较好的老式家具,如大橱、大床、皮箱等等,先后都被卖掉了。我记得小时候看到过家里有一架老式的自鸣钟,后来也被卖掉了。正是由于父亲的坚持,我们兄弟姐妹四个人,从来没有因为经济原因而影响过学业。</p><p class="ql-block"> 父亲对我的学习也很关心,他看到我学习成绩好,非常高兴,曾经托人从上海买回来一支“英雄”牌钢笔给我,这种笔在那时可是国产钢笔中的著名品牌。我事先并不知道,他把钢笔给我时,我吃了一惊,估计这支钢笔要花好几元钱,不知道父亲怎么舍得的?但我知道,这支笔上寄托着父亲对我的期望,可惜的是,这支笔现在已经不在了。父亲还不止一次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我看你考试经常得到九十几分或者一百分,将来可以报考清华或者北大试试。没想到文革风暴一声惊雷,无情地把父亲的美梦砸得粉碎。其实我自己从来没有想过将来要考上什么大学的事情,我那时候的学习成绩虽然比较好,但是想考上清华北大还是不容易的,那个毕竟太难了。不过父亲当时确实是那么想那么说的,这里只是把父亲的话如实地记录下来。还记得有一次,父亲在工作中需要写“榫头”这两个字,但这个榫字是个冷字,父亲当时一下子没有想出来,就抱着试试看的态度问我。我随即回答他说:有一种凶猛的大鸟叫隼鸟,隼鸟的隼字加上一个木字旁,可能就是榫头的榫。查了《辞源》,果然是这个字。父亲当时非常高兴,我感觉到他并不单纯是为找到这个字而高兴,我从他的神态当中读到的是发自内心的赞赏。</p><p class="ql-block"> 父亲还有一点音乐方面的嗜好。记得小时候家里有一支竹箫,箫身纤细瘦长,外表圆润光滑,奏出的声音低沉而又柔和。彼时父亲有一位盲人朋友,擅长拉二胡。父亲曾经不止一次把这位朋友请到家里来,朋友拉二胡,父亲吹箫,两个人来上一曲琴箫合奏,演奏得最多的曲目是《梅花三弄》。也有的时候朋友拉二胡,父亲便低声吟唱一首家乡的《板桥道情》,当时我听得懂的只有开头的几句:老渔翁,一钓竿,靠山涯,傍水湾……。</p><p class="ql-block"> 父亲有一个很大的缺点,就是不会做家务,平时在家里什么事情都不做,就连下面条这样简单的事都不会。客观上,因为母亲没有工作,把家务事全部包揽了,所以也不需要父亲做什么。平时吃饭的时候,父亲坐在桌子旁边,我们把饭盛好了递给他,他就会说:筷子呢?还要我们再把筷子递给他。如果他与母亲发生点口角,母亲生气了,便会躺在床上不起来,也不做饭,父亲就没有饭吃了。记得有一次,父亲是带着我到另外一个单位的食堂去吃的饭。</p><p class="ql-block"> 1976年春节后不久,父亲突然发现自己的尿液中有血,到医院就诊,医生当即便建议他到外地检查治疗。但父亲自己不堪忍受膀胱镜检查的痛苦,一直拖延不愿外出,仅用了一点止血药,当时也就止住血了。</p><p class="ql-block"> 追溯到十几年以前,父亲也曾经出现过一次血尿,当时到南京我姐姐工作的医院治疗,开刀从膀胱里取出来一个瘤子,术后病理检查结论说是良性。也就是在那次治疗的过程中,父亲知道了做膀胱镜检查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所以这一次便不肯做。</p><p class="ql-block"> 大约半年以后,父亲又再次出现血尿,仍然是用的止血药,后来也止住了。这样的情况反复出现,每一次复发时,血尿的天数都比前一次增加,使用的止血药剂量也比前一次加大。到1976年11月18日,第四次血尿,照前例注射止血针却不见效,改用了几种不同的止血作用更强的制剂,也仍然没有效果。父亲这才下了狠心,决定到我姐姐的医院去诊治。</p><p class="ql-block"> 之前在文革期间,姐姐所在的医院已经从南京整体搬迁到盱眙县,原因是以前在南京只能为城市里的老爷服务,现在要改成为农民服务,所以就搬到盱眙这个经济比较落后的地方去。文革后,这个医院又整体搬回南京,就是现在的江苏省肿瘤医院,折腾了一个来回,还又回到原点。</p><p class="ql-block"> 1976年11月23日,我陪父亲前往盱眙看病,先乘了一夜的轮船,再换乘汽车,又因为汽车晚点,到24日晚上才到达盱眙。11月27日父亲住院,通过膀胱镜检查,确诊为膀胱癌,并推断这个癌在体内生长可能已有三、四年了,直径有3~4cm。主任医生认为,父亲这个癌症,实际上就是十几年以前那个膀胱肿瘤的复发,根据膀胱的情况,还可以进行手术切除。但在随后的身体检查中,确认父亲的慢性气管炎十分严重,已经导致了肺气肿,而肿大的肺又影响到心脏,形成了肺源性心脏病。考虑到父亲的年龄已经这么大,又患有肺心病,担心在手术过程中可能会产生危险,最后医生不同意开刀。后来医生选择了化疗,就是用一种名叫“噻替派”的药水,定期灌注到膀胱里浸泡癌体。医生说也只能是灌灌看,能够起到多大的作用,他们也没有把握,但是别无良策可施。</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冷,而我们在盱眙的那几天,又正好是冷得最厉害的几天,最低气温一直保持在零下9°C以下,最冷的一天达到零下12°C。由于天冷,旅途劳累,以及正常的生活秩序被打乱,父亲的身体很差,气管炎发得比以前任何时候都严重,精神也十分虚弱。病情虽然诊断出来了,却不能得到有效的治疗,对他是一个十分沉重的打击。我每天照顾父亲的生活,做饭,送饭,帮助父亲穿脱起睡、大小便。医务方面,由于姐姐的关系,医生是很尽力的,但是当时的医疗水平就那么高,医生也没有办法。</p><p class="ql-block"> 从盱眙回来以后,由于化疗的作用,加上精心调养,父亲的身体状况曾经得到恢复,看上去几乎跟生病以前差不多,但是留有一个严重的隐患,那就是血尿一直止不住。果然好景不长,77年3月初,突然发生了一次发作,这次发作使得父亲饮食骤减,最严重时有几天几乎不吃食物,还讲很多胡话,身体十分虚弱,并且第一次消瘦到十分厉害的程度,从此再也没有能够恢复到正常的水平。4月初又第二次发作,主要表现是走路不稳,跌跟头,不吃,说胡话。</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病从6月10日开始严重恶化(第三次发作),全身疼痛,经常头晕,恶心呕吐,饮食骤减,身体十分虚弱。从此未能好转,而且越来越沉重。</p><p class="ql-block"> 接到母亲请人打来的电话以后,我于6月11日请假赶回家,自此一直陪伴和侍候父亲走完了他人生的最后一段路。</p><p class="ql-block"> 父亲去世的时间是:1977年7月12日0:40时,时年69岁。</p><p class="ql-block"> 谨以此文追思我挚爱的父亲,愿您在天国里一切安好!</p><p class="ql-block"> [初稿完成于2018年12月10日,2019年1月5日修改完成第二稿。写作和修改的过程中,我的眼睛曾经几度湿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