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游记：逐光的旅人

小船

我们到呈坎的时候，太阳快下山了，光线温柔慈爱。一转眼老李就不见了，我早已习惯。举目向上一看，果然，他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一个高岗上，找到一个制高点，正在拍片。

等我一个人在三街九十九巷的村里逛晕了路，花了二十块钱由一个村妇领着回到村口找到他时，天已黑透。他笑眯眯的，夕阳下古建筑群檐上流浪的云彩被他逮到了镜头里，他像一个用弹弓打到鸟儿的少年，得意得忘乎所以。

我手里拎的一堆从村里淘的旧物，着实地被他奉承了一把，连说“会买东西！”在平日，他通常会口吐俩字：破烂。

这个人，只要是出门旅行，就会变得很乖很可爱，一点也不跟你呛呛，显得情商很高的样子。

老李偏爱自然风光，每到一处都象后羿逐日般追着光线跑，他的片子美则美矣，我却觉得太高冷了，不接地气，少有情趣。

我喜欢到有人涉足过的烟火气的地方去，漫长历史的河流，如果没有人，光剩下风景，还有什么趣儿呢？多么寂寞寒冷啊..........他说：“自然有大美，大美而不言，懂么？清晨，日落，高山，云海，哎，美。”我还是觉得人世间最美。

在黟县，路过赛金花故居，我想要进去看看，他却想趁着日落前去赶拍夕阳下的古建筑。他撇着嘴说：“一个妓女，有什么看头？不看！” “妓女才有看头呢，乱世名妓耶！她是不是长得真的好看？听说她好矮的，还有，那时时兴穿什么衣服啊？她怎么把八国联军退回去的？”.......

他赢了，因为方向盘在他手上。

我们和而不同，如果你不妄议他，比如对他做的菜，紧闭双眼一顿猛吹，说比国宴还好吃，那么我们更能和光同尘的和谐下去。但通常我会很吝啬我的赞美，像小孩口袋里的糖捂得严严实实，不轻易掏出一颗。因为他受到夸奖后的爽让我不爽，你很难对一个平时像一杆枪，不扎死你也要扎疼你的男人宠溺——是的，多年的夫妻成兄弟，也成了损友。

在呈坎的那几天，天不亮，他就背着几十斤的摄影包出去，天不黑透，是见不到他人的。 我们每天都在一个重庆人开的餐馆里约饭，每顿他都吃蛋炒饭。第一次到这餐馆，我比他早到半小时，坐在餐位上等他，老板直接把迟来的他引到我面前，好像知道我们是一起的。我终究是不服，问老板一个明白，老板说：不晓得，感觉你们就是一起的！好没道理。

我每天早上醒的时候，他早就出去了。我也乐得自在，每天就像一条闲狗在村里瞎逛。

世上风景之美，不及生活本身美。水边淘米洗衣的妇人，阳光下晒得透亮的腊肉，趴在青石板上眯着眼的猫，挑竹器走过巷子尽头的老头子。。。。。我沉醉在异乡这样平淡的时光里。

那一天我去吃饭的时候，他很早就到了，在座位上等我，说是早上起早了，天没亮看不清，摔了一跤，腰摔在石坎子上了，疼得很，今天不能爬高高和上窜下跳，就回来了。

于是这一天剩下的时间，我们只好粘在一起，我们先在“到了呈坎，一生无坎”的石狮前，发了半晌呆，想不明白为什么到了一生无坎的地方还会摔个大马趴？他遂重整衣帽，严肃心情，放下背包和相机，微瘸着腿口中念念有词，一来一回地过了十遍那道坎。

老李像一个怀了私孩子的女人，不想让别人知道他肚子里的货，很多心底的话无人可说。

在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只要抛出一个话题——嗬！你就开始准备耳朵受虐吧，半天之内休想停下来——来来来，我把我唱给你听！——你困不困？不困我再讲讲？这个要从那啥时期讲起，你要耐心听哈.......啊扑.....啊扑.......但凡我睡不着，就要求他开一节讲堂，他一开讲，我马上睡着，摇都摇不醒，我的失眠症都要被他治好了，真是没道理。

老李说徽州文化的起源和发展，离不开一条江，如同我们的母亲河是长江一样。险峻的山势、茂密的森林，清冽的山泉汇成一条条小溪，于峡谷、险滩之间奔流而下，汇成浩荡的江河，一路向东，这就是发源于休宁县、流经古徽州大部分地区的新安江。新安江属于钱塘江的支流，流出安徽后汇入富春江、钱塘江，继而奔涌入海。古徽州的男人们就沿着这条江渡船到杭州，读书、经商，再通过江水载回文明和财富，造就了一个昌盛的古徽州。这条江孕育出来很多伟大的人物。理学、医学、戏曲、绘画、篆刻、建筑、村落等不衰的徽州文化，也是得益于它的滋养。从自然与人文，从地理与文化内涵的角度，实在难以找到一条江河可以与新安江媲美。

我们那天相约去阳产看土楼，顺便沿途看这条有魅力的江。

放眼望去，满目青山绿水，间或粉墙黛瓦，夹江两岸，群山蜿蜒，翠岗重叠，绿树掩映处，饮烟袅袅，真是天上人间一般的仙境。

路过的时候是正午，光线过于强烈，老李没拍到满意的片子，精神有些萎顿。我们到阳产后，我兴味盎然，他却魂不守舍。“要不，我们原路返回？再去看看那条江？”

于是我们和下午三点钟的太阳开展了一场赛跑.......当落日余烬的光芒打在江水上，老李总算在江边寻到了他的魂。而我，在这“清溪清我心”的江水边濯我的足，我们各得其所.....

回程经过景德镇三宝村，老李开车百十公里，爬上一座高高的山。

这个旅人从凌晨三点，就面朝沧海守候在那里，虔诚仰望，等候那一片云海开放在山岗。

他心里的一只鹰，也在澎湃的群山回唱处放生，心里那一朵花，也在暖阳升起来的时候盛开。

摄影：李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