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路边的小屋

君 羊 群的世界

作者：嘉山祥水

选自《失落的红豆》

　 我的思念，在路边那两间小屋。

粉白的墙壁一一尽管里面是坯;淡黄的门窗一一尽管上边没装玻璃;报纸裱糊的天棚一一尽管很低、很低......

十余平方的小小空间(“不算小"五弟说,"大城市里的人家十几口人才住十来个平方。") 一桌,一椅,两张床一一其中一个尽管是坯的。椽很细，樑也很细，因此樑的中间下方是两个力顶千斤的柱子。

屋后，是一排梧桐树，田田的叶子是遮荫的巨伞，叶子下面，是纳凉的圣地。屋前，有两棵年轻的白杨，还显嫩的枝柯是向上扬起的手臂。白杨前，是谈不上平坦而说的上宽阔的路一一一条东西大街。在路边的小屋里，每天都能听到白杨的歌唱，路上行人的脚步。

路边的小屋真像是从天国降落在人间的一颗银星。

　　小屋的主人，是四个充满幻想，又脚踏实地的兄弟，他们有诗的年龄，火的热情，钢的韧性。大一点的是哥哥一一常常沉默着的我，小一点的是三弟，四弟，五弟。

学生，农村学生，光花(钱)不挣(钱)，是纯粹的消费者，是"穷“的代名词。难怪人们一提总是"穷学生"。学生穷，"遥相辉映"的自然便是家庭的不富裕。因而也只有心满意足地住在路边这两间的小屋。

　　有这路边的小屋居住，我们已心满意足。寒假里，可避免恣肆咬人的冷风霜雪;暑假里，可躲避毒花花的烈日，愁煞人的风雨。摆正桌椅，打开窗户，让红的朝霞，蓝的暮霭，绿的诗情，朗朗的书声歌声来补充我们的生活。小屋成了我们的乐园。

　　在这路边的乐园里，我们汲取着，先师(屈原、杜甫、鲁迅、莎士比亚、高尔基......)留下的知识乳浆;追踪者几代哲人(孔子、荀子、王冲、毛泽东......)留下的足迹。

当我从迷茫中清醒后，才知道失去的太多。于是，走进这小屋，手里便捧起书。读《国殇》，读《茅屋》......三弟看《荀子》，四弟读《论语》，五弟已辍学，但他，不愿做随波逐流的孩子。他思索着人生，从不间断的地记录着生活馈赠给他的秘密一一他心中自然有他自己的追求。

哦，小屋的主人很穷，又很富有，每个人都像夸父追赶着自己的太阳。

　　我们拥有小屋的黎明，也拥有小屋的黄昏，更拥有小屋的长夜。(此刻，已是深夜两点四十五分写这些文字)。

黎明时分，起的最早的当然是唯一的一桌一椅的占有者。我常熬夜，“晚睡容易早起难"，金色的黎明便常常踏着我沉酣的身子，伴着我的睡梦溜去了。

黄昏，小屋里充满的是刘兰芳的声音。《岳飞传》、《杨家将》、《赵匡胤演义》......常常使我们凝神屏息。每每此时，大哥也便常来此小屋小驻。听啊听，忘记了黄昏，忘记了疲劳，忘记了肚子的咕咕抗议。

夜里，是人们最自由的良辰美宵。路边的小屋里，幽默诙谐十足的三弟在唱，唱台湾”笑脸"(校园)歌曲，唱婉转(反过来说便是"转婉")悠扬的对子书。苦于他只有一张口，仅仅一双手，苦于没有音响设备，四弟便用"腔弦"(用口腔发声)，我便用"口琴"(口哨)，五弟便击掌为他伴奏。

哦，路边的小屋，虽小，却有无限的乐趣。

　　但，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小屋的主人是兄弟，也是"上下级"。有时，"哥哥，吹灯吧！" 三弟说，"夜夜发奋努力，让我们也陪着干熬，灯亮着，我们睡不着"。我说:"我刚来了一个奇妙的构思，请你们再委屈......一小时"。有时，苦于床短，又两个人睡在一个被窝，睡觉时，常常觉得脚边生风，一挪一想，才顿悟:哪里是风？那是梦乡里弟弟的鼻息。有时也不免闹点笑话。别的不说，就在我写这段文字的时候。"嗡......" "敌机！东经......"，五弟一本正经的嗓门吓了我一跳。抬头望去，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正在头上盘飞。哪是什么飞机，分明是晚上常常光临的屎壳郎。

就在这小屋里，我开垦、播种、不馁不悔、发恨、发奋......。弟弟们，也自然没谁停息。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四弟已是师大的学生;三弟正等着金榜题名的消息(这年三弟考取山东经济学院一一九零年注)。我这只蹀躞喋着的丑小鸭也从小屋里走出，飞上了《作文周刊》，一次，两次。五弟的小名堂或许还没搞出个子丑寅卯来，因此，至今，我认为他还是那样神秘。

好几次，五弟提议: 我们该举行一个小小的仪式，摆上桃，山楂，橘子。为梦想，为太阳干杯！一一当然，还有我们的小屋！虽然至今未遂，但我们深知，这绝不是自我欺骗，也不是暂时的慰藉，更不是遥遥无期！因为我们都已一致赞同，只是还不是时机。

啊！小屋，有眼睛，有灵魂。他知道我们用什么药物治疗他的不足。啊，小屋，有感觉，有温情，它知道我们的忧伤与欢愉。

　　小屋虽小，却什么都有了。苦难、梦想、志向、亲情......还有一一爱。

去年夏天，刚下过大雨。小屋前的路上，一片泥泞。小屋里，只有我，在闭门看书。屋门忽然被谁推开了！有一个纤弱的女音传进门来:"你屋里有钳子吗？俺的自行车坏了"。"有！"抬头，看去，我愣了。看见的，竟然是她！一一我初中的同班同学。从这以后，我便第一次收到了第一封特别滚烫的信。那天，小屋又多了一个美好的夜晚;那天，小屋又多了一份美好的记忆。

啊，小屋，以它的脉脉清馨，眷眷之意赢得了一个同学少女的爱。

　　路边的小屋啊，我们的上帝！

在这十余平方米的空间里，我懂得了生命的价值，追求的快慰，因失败而产生的韧劲，受挫折后，更添几分虎气。小屋外，永远有行人匆匆，白杨青青;小屋内，也存着灿烂的阳光，灼灼青春。

　　白驹过隙，日新月异，新屋盖起来了一一砖的;里面，用石灰打磨的墙壁一一白的;水泥、涂料粉刷的裙子一一蓝的;机砖铺的地面一一红的。梁很粗一一东北榆;椽，也不细一一落叶松。

"我们搬进那新屋吧！"我提议。弟弟都愿意。只是，临搬时，都恋恋不舍。不舍得让与我们朝夕相处的小屋独守孤寂......

别了，给人以知识、力量和欢乐的小屋。

别了，路边我思念的小屋。

阳历1987年7月25日四时二十分

阴历1987年6月30日四十二十分

鸡鸣声中于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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