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郎》――青鱼白鸟原创

青鱼白鸟

云梦郎

洞庭郎生，楚地世家子。其父郎威，曾官拜兵部侍郎，居官场，久而厌之，中年得子，故辞卸隆恩，告老还乡，于洞庭之滨广置田亩、水泽，数年之间，经营有道，称富一方。遂成大业主，时人呼之，洞庭侍郎。郎威一笑置之，终日买田蓄奴。围湖圈地，未免民怨纠集，焦头烂额，无心家事。郎生得隙，渐渐忘却经纶之心，常邀诗酒之徒，纵论清谈，踏马泛舟。洞庭之滨千亩荷塘，胜景不能尽述，然则郎生殊难尽意，又因慕那莲花可远观而不可谢玩之态，自辟一园，号曰“舞莲台”。搜罗名种，招募花匠，渐成大园。郎威以其尚属雅务，默以许之。

一日，郎生放舟荷花荡。一路青红柳绿，花眼迷离，径入水路深处，不知所在，酒筹音律，渐不可闻。郎生渐行渐远，飘忽忽置身于一亩旱池之中，正中两株荷花，一红一白，娇艳不可方物，莹莹似有光。郎生喜不自禁，方欲举步，地底青荇翻滚若浪，乃不可前。莲花得此机，摇摇似渴饮之态。朗生愈加爱慕，觅路，隐隐似有空音，曰：“莲子，莲子，不如归去！”朗生纳罕，举目四顾，天空悠悠似清水涟漪，殊甚。朗生怪之，再顾莲花已不可见，青荇翻滚陡然天盖地覆般兜头葬来。郎生大骇，唧唧不可言，惊汗泠泠，方知是梦。稍安，乃呼侍女卷帘。窗外有呼“莲子，莲子，不如归去。”郎生怪之，及视，方知舟已近岸，问何人，一番僧昂然而入，揖曰：“有古莲子，惜无人能识。”乃出视之。曰：“此莲之祖也，性能避水，古之谓避水珠是也，倘得人灵气，自然生发也未可知。”于是取浊水一杯，以莲置之，果见水沙两分，莲子悠悠处其中，滴水不近。生大喜，索问其价。番僧曰：“似郎君品貌，本可赠之，然尔父之故，讨要五千两何如？”郎生面有难色，然着实难舍，沉吟未决，乃曰“且移尊驾，鄙府商议。”僧大笑，曰“何敢叨扰侍郎大人，此去千里尽尔家产业，且择此庄园抵充此数何如？”郎生嚅嚅欲言，然实难决断。僧背之，长吟《爱莲者说》，似有去意。郎生大急，扯其袍，色如死灰。曰“罢罢，且得此物，再领罪责。”僧大笑，曰“子涉世未深非吾敌手，然亦足以相托。此莲子借尔存身罢。”交付之，也不指看地契，竟不知所踪。

郎生归，尽诉其事。父疑之，且惊且怒，取莲子置水中，咕噜噜直沉水底如常物。乃叱曰：“钱财事小，然此庄园乃围湖之堤，倘决，则百里良田尽矣。小子无识，此番僧幻术，蒙蔽世人，如你之言，似与吾有隙，此番必酿大祸矣。”乃差人打探，回报庄园塌陷，百里汪洋一片尽淹其地，然人畜无伤，殊为怪异。郎威惊惧，召会当地官吏缙绅，以洪水泛滥之故，聚资以建长堤，前推二十里，围湖恳田，种桑养蚕，以兴地方。天子闻奏，大悦，免赋一年，着郎威统领此事，百姓颂其德。

且说郎生惭愧，关门闭户，私闻奴婢笑己痴呆，益觉无趣，坐观舞莲台较往年倍加兴盛，更觉刺心，乃烹煮古莲，愤而吞之，渐觉腹涨痛不可忍。继而狂呼不已，腹内似有物催发，躁热难当，郎生神情大变，跌发赤足，自亭榭堕池，众人抢之不及。郎威闻之，伤心不已，建祠祭之。是岁，洞庭水退，郎威乘机广筑堤坝，兼并农田，大利。

郎生魂魄得血食，庇护于灵气之地。愈发激其游荡山水爱惜花木的本性。郎生见天旱之际洞庭莲荷衰败，痛惜不已，乃终日于荷塘花叶之间疏导，引水凿渠，救活无数，每夜明之际吟哦《爱莲者说》，时人怪之，以为花神匹配郎君，呼之“莲花郎”。香火日盛。而舞莲台之花木殊盛绝美，郎威伤感，封园禁人出入。

一日，郎生魂魄夜入舞莲台沭月修形，见番僧自角门入，乃抱臂呼曰“君何欺我焉？”番僧惊惧，见郎生，长揖作地，曰：“着实未曾相欺，然未料事至于此，有愧于君，唯有一报也。”乃携生隐入莲池，其化一巨鳅，蔽郎生于鳞须之间，径入深处。郎生透隙而视，沿途尽陈鳞甲之兵。为首一鲤将呼曰“秋公，秋公，主有何言？”秋公回首曰：“此侍郎府也，龙君岂敢草率，且围之，待吾视来。”未知入水几时，乃于鳞须间见宫宇森森，秋公径入一殿，侧翻，掀郎生于地而后去，势若龙吟。郎生悔之无极，揉膝漫骂，无可奈何。环视左右，殿宇重重，深不可测。

于是拾阶而上，蓦闻迎声出曰：“秋公来矣，作龙吟之声，钱塘君必有良信。”娇音暖燕，即见二婢出，见郎生，怪讶，对视絮曰：“魂魄安得到此。”转而迎出一贵姬，白衣素裳，环鬟迭翠，举手摇姿，美艳绝伦。郎生视之，心摇摇不已，益觉冷色逼人，不可近前。贵姬曰“秋公安在？”婢回曰“想来去矣。”及见郎生，疑虑重重。生细叙前因，一婢戏曰：“原来莲花郎来也，却是夏府正主。”一婢戏曰：“本一家人，奈何相公不识自家宅地如此多礼？”贵姬止曰：“小婢放肆，安敢戏恩人乎？”乃谢曰：“前承活水之德，更蒙秋公相托于相公，得存身之地，再救之恩，吾水泽之辈感激涕零，着实难报。”随即吩咐布置筵席，备礼款待。郎生不解，细问其故。贵姬奉酒曰：“妾名白荷，本洞庭浮草而已。洞庭二分，近岸水泽尽属吾地，深处有洞庭老龙分管。千载以来相安无事。近因围湖圈地泥沙淤结，我水泽日广，老龙妒之，觊我势单力薄，先淹后旱，强占我地，遭此兵变，幸得秋公相佐，借公子之力得保残喘。此恩此德，不知何以为报。”郎生回谢不已。未几，歌高舞兴，酒过三巡，郎生微熏，暖暖似有醉意，即和歌而舞，飘飘然有不恭之态，乃嗅及姬面有曰“荷香醉人胜酒欤？”姬不悦，推杯叱曰：“君德也高，自重如何？”郎生长揖谢曰：“君子真性，兴起而舞，端居则坐，不逾矩而已。”白荷奇之，意稍释。

俄尔一婢入内，密语说如此，白荷怒曰：“老龙焉敢如此，不过玉石俱焚而已。”乃向郎生曰：“但借莲蓬一用。”郎生不解，白荷曰：“先者君吞古莲，借人精气生化结蓬，乃克水至宝，老龙惧之，但有此物当可与水府抗衡。秋公滑头，送君来此必有意。”郎生诺，笑曰：“秋公无愧老泥鳅也，前则助龙淹地，今则助尔借宝，反复无常，随势而已，以一报诓我，真狡诈也。”白荷曰：“老鳅虽属鳞甲，然不见容于深渊，只得荷苇庇护，故多亲近。与老龙一战，虽有此宝，然胜负未可知也。吾有一妹，唤做红莲，品貌亦佳，求结连理，胜则报恩，败则借侍郎之威得保一脉，永感大德。”于是唤婢女布置洞房。

礼毕，郎生视之，朱帔红霞，烟罗星烛，朦朦兮难记娇颜，呼气如兰，形容俏丽，较白荷更见清纯，朗生喜不胜言。至夜中蓦闻惊雷隆隆，似万马奔腾，红莲起听，曰:“老龙来矣。”乃拍郎身背，吐取一金灿莲蓬，投掷空中，长汲一水练，雷鸣之声顿消。红莲拍手笑曰：“旱老龙未料此宝，明日洞庭湖无水，定抽筋剐皮不可保，今晚必来求饶”。至明，果见秋公带龙君相侯。龙君苦求，白荷质问：“湖泽相连，却也无涉，刁龙何苦相逼如此？”龙君告曰：“鳞草无涉，却也相逼，草淤则无鱼，鱼盛则无草，故洞庭二分本天定，然今水泽日侵，何曰无涉？”郎生问曰：“草族何以相逼？”龙君曰：“凭人力耳。敢问洞庭宽几许？”郎生对曰：“好说，古曰八百里洞庭是也，故称云梦泽。”龙君曰：“而今何敢言八百里。今之围湖圈地，堵塞淤积，地进水退，苦不堪言，尤有令尊雄心壮志，笃信人定胜天之说。姑且不论我亿万鳞甲何以容身，且问讯旨到日长江借道，亿万江水何处容身？老龙此举，迫于无奈耳。”众闻之，皆默然，秋公曰：“是非曲直，小妖实难决断，故顺应人情相约裁决。”一言未了，雷鸣声起，教前声势更盛。红莲惊曰：“老龙使诈。”秋公细听，曰：“无妨，钱塘君至矣。”众乃起迎，未几，带一奴至，奴奉礼进曰：“钱塘君带兵助威，欣闻娘娘力克洞庭龙王，可喜可贺。”白荷曰：“多蒙钱塘君援手，感激不尽，容异日登门致谢。”奴叩首曰：“娘娘法力无边，钱塘君倾慕已久，然洞庭小，何如托庇钱塘江，则终身有靠。”白荷怒曰：“援助之德虽有，施恩图报之心未可取，望钱塘君自重。”奴涎笑曰：“钱塘君有问，洞庭一湖而已，钱塘江紧连东海，未知金莲蓬可容钱塘江潮否？”众皆气怔无语。奴趣曰：“下嫁钱塘君，虽非正室，亦得君王宠信，岂不强似洞庭一隅。”红莲俏目频飞，暗踢郎生，对曰：“此言不假，然洞庭换主，非你我可以决断。”奴惊问：“何人？”红莲曰：“兵部侍郎郎威公子。”奴惊疑不定，问曰：“可是此人？”郎生曰：“正是。”奴笑曰：“可前兵部侍郎？”郎生疑曰：“然。”奴大笑，指曰：“尔鬼魂而已。”朗生曰：“家父久离官场，然精于土木之工，此前围填洞庭湖，龙王震恐，倘决钱塘水道，料来亦非难事。”奴惊惧，告曰：“且容商议。”急趋出，未几，雷鸣声起，渐行渐远。

众人皆相称贺，洞庭龙王曰：“多亏侍郎大人威名，小龙情愿奉公子为洞庭正主，然令尊雄心，终洞庭之大患也。”郎生曰：“晚生或可进劝。”红莲曰：“家翁未必进言，况皇命难违，莫若延续寿命，继承产业，再退田还水未晚。”郎生曰：“成鬼久亦，躯壳安能不坏？”白莲曰：“无妨，有古莲护体，岂会有失。”乃送郎生还魂。

郎威夜得一梦，惊疑不解，议论未定。有仆人报，天降大雨，冲毁灵柩。往视，棺开，竟活，相拥而泣。此不待言。后，郎生于洞庭湖边逢一采莲女名红莲者，欣悦不已，娶之，相敬如宾。郎威遭此际遇。雄心稍淡，徒自塞责，日享天伦之乐。

后，郎威逝，郎生承业，乃疏散家仆，清收庄园。一日，风潮大起，水进，波涛汹涌，郎生招抚百姓改从渔业，言讲兴泽之利，百姓感德不已。后，郎生举家迁移，竟不知所终。或有得见于洞庭湖上，歌楼宝船，王孙气象，欲往问，则渺渺兮无踪。皆以为神，称“云梦郎”。

梦异氏曰：鳞草之争，皆因天人相争，世谓天定胜人，又谓人定胜天，孰胜孰负，未敢遑论也。然，人胜鬼神一筹可知也。无论荷神，洞庭龙王，钱塘君，输于一前兵部侍郎，金莲蓬不敌土木之术，可笑乎，可叹乎？蝼蚁搬山，人定胜天。然天道有常，洞庭云梦之争，演沧海桑田变，生民尽沦，麻姑焉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