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一场场告别

女谈

那天早上母亲来电话说:你姥姥前天走了，昨天已入土。

姥姥选的是个艳阳的天气，连出殡的日子都阳光明媚。入土为安，仅过了一个晚上，便是大范围地下雨，母亲说老家今天也雨水涟涟。

她生平最喜花花草草，却因山腰的房子里吃水紧张，缺水浇花只好作罢。这下好了，一座新坟，很快便会一场场春雨，不几日，坟头便芳草萋萋了。姥爷已在那里等了多年，定是说不完的家长里短了吧。

姥姥终究还是走了，年前身体开始衰败，年后断续吃不下饭，然后躺在土炕上煎熬了近1个月。是期望她能无疾而终的，到最后却仍少不了那些钻心的疼痛，浑身疼的吃不下饭，20多天竟然没怎么进食，直待把人间所有的苦难都受尽了，才溘然长逝。

年近90，所有人都觉得，这么个年龄，已是圆满，只是身体对生命的眷恋岂是几十年所能甘愿的，所以才会有那么久的弥留与坚持，只是这份坚持多么无助与痛苦。

从此后我亲爱的姥姥，我将再也不能与你相见了。你那个有点原始风貌的小村庄，我再也没有理由前往——而且我将多么害怕再去故地重游，去看人去楼空。

院子里那颗刚刚长大的杏树从此也将孤单了，那些春天的杏花，夏天的黄杏曾陪姥姥度过了多少的寂寥。

那个你经常坐在门前晒太阳的院落，依旧会有太阳，依旧会很暖和，却已空荡荡了；鸟雀与野草很快便霸占了本属于你的位置，可我已没有勇气去赶跑它们，就让它们给死寂带去些声响吧。

两扇简陋的木门一旦合上，便如同那早就备好的棺椁，再没有打开的理由与生气。很快凹凸不平的屋子里就成了老鼠野物的乐园，你在，它们永远是客；你在，那便永远是个家。你不在了，所有的念想便断了归途。

本来还想再去那个山村拍拍走走的，却从此只能封存进回忆。下次回老家，再也没有货架上斟酌给你带点吃食的幸福与安慰。甚至回忆都不敢轻易思量的，不思量，自难忘，一思量，泪断肠。

我好后悔，怎么每次去都没能跟你好好说说话，虽然你有些耳聋，却是多么高兴地呢喃着；好后悔怎么没能多陪你吃顿饭，每次去都是坐一会就走，不是怕那些简陋，是怕给你增添不便；却没想到亲身给你做顿饭，让你孤单的饭桌有次热闹地陪伴。

可惜每次都来去匆匆，喜悦还不等降温，就马上面对别离。你腿脚有病，已走不动远路，见我们离开，只能站在高高地院墙边上，不舍地眺望，眼力或许不及了，但留恋却那么明显。

现在那堵院墙塌的不成样子，也再也不会有了身影与眺望。

就在这个季节，那个赋予我童年温暖色彩的亲人，我那瘦弱的姥姥离开了，离开了她所眷恋的故土，离开了她日渐苍老的子女，也离开了她在人世间所有的苦难。

也只有我那性情温和，平静的姥姥才能在经历了那么多苦难后还能做到长寿吧:年轻时候，4个子女里夭折了一个儿子；50多岁的时候没了丈夫；60多岁的时候，唯一的一个儿子又英年早逝，然后儿媳改嫁、去世；再后来有个女婿也先走一步。

最后便只剩两个女儿陪伴她的晚年，也只是隔三差五地探望。每次被女儿家接去，总是住一阵子便要走，姥姥喜欢清净，不愿意去女儿家叨扰，也许是人到老年的习惯。

只是呆在那半山腰的房子里，又无力劳作，生活的清苦自不忍细忖。

无论经历了多少艰难困苦，姥姥终究是平静的。与世无争，平和清净，从不说人闲话，从不抱怨是非，是我对她性情的最大喜欢。小时候只知道喜欢去她的家里，喜欢呆在她的身边，长大后才明白原来是爱那份清静与自由。

跟姥姥在一起总是轻松的，从来不会有严厉地训斥与震撼的高音，从来都是轻柔温暖的平缓。那样的氛围因不受惊扰，是自在的，连屋子里的阳光与轻尘都自由起舞。

在她温情满满的家里，可采花可追蝶，可趴地上逗蚂蚁，可在屋檐下数家雀，一切都随你顽皮；总是相安无事，岁月静美。

那是我多么热爱的自由与欢乐，那是多么温润柔软的时光，每当想起都觉得金光灿灿。

长大后的我甚喜花花草草，便是源于姥姥的喜欢吧。她年轻的时候，总是把院墙边种满各色的花儿，屋子是个简易的屋子，院子却是个丰盛的花园，红粉黄绿地让人迷恋。

虽然后来姥姥被迫搬到了半山腰，吃水困难，花便养的少了，但爱花的心一直都在。

…………

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万事无不尽，徒令存者伤。

很早就想写写姥姥，只是她在心里是那么重，怕自己单薄的笔改变了本来的样子，可是如今她越走越远越模糊，我努力想抓住点什么，却空空的只剩几行字了。

人到中年，生命的脉络日渐清晰，花开花落，生死轮回，本已是寻常的事。却还是会在自己的至亲离落面前，泪流满面，只因为那合眼一闭便是永远。

从此后，所有的过往都细若游丝，所有的光影只能在梦里婆娑；曾经那么鲜活的肉身，悉数化作一杯尘土；再也触摸不到一丝温度，再也听不到一声叹息。

日子从此再也没了那个身影，想要寻些寄托，或许只剩一座座坟茔，那么荒凉、寥落，越坐越冷。

小时候总是期盼着能快点长大，却在长大后发现需要付出那么多的代价:不能回头，再回头，已无路可走。

原来长大就是一场场的告别，与一寸寸的时光告别，与岁岁年年相似的花儿告别，与简单的快乐告别，与自己的朝气、懵懂、天真烂漫告别……

更有那悲伤地永别:先是祖辈，再到父辈，然后是自己，一一地最终要面对与世界的告别，并且——永不再见。

就在日月的长河里，眼瞅着曾经矫健的身姿渐渐衰弱，眼瞅着至亲的亲情随风而逝。眼泪只是最无力的救赎，渐渐风干在风尘之上，一切都是多么无能为力！

一场场的告别，终于让你知道了生命的渺小与脆弱。我们，不过是浩瀚汪洋里的一滴水，不过是浩渺太空里的一粒尘，在这广阔的人世间，匆匆地来匆匆地去，始终是个过客的姿态。

面对岁月如梭，春去冬回，面对生死进程，前世来生，除了束手无策，唯剩侥幸般地醒悟:有生之年，点点滴滴，深情厚谊，且行且珍惜。

尘满疏帘素带飘，真成暗度可怜宵。几回偷拭青衫泪，忽傍犀奁见翠翘。我亲爱的姥姥，愿您天堂安好，愿来生还能相遇，继续做我的姥姥。

姥姥家的杏树

姥姥家的院子，从此……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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