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温暖人心的一访

高国强

（高国强 原创 2019-1-12首发于美篇）

（文章为作者纯粹原创，未经允许请勿转载；严禁抄袭、剽窃，违者必究）

她来自宇宙中一颗尘埃，

终将成为一颗尘埃。

如果遇见了，

请多给一点温暖，

因为，她在这里，

孤寂了亿万年。

      红楼一书中，黛玉本是西方灵河边的一颗草，宝玉是青埂峰下的一块石。但觉得把他们比作两颗尘埃也可以，这星球上的一切不都来自尘埃，又最终归为尘埃么。

      往近处说，人类文明一旦中断，只需短短几万年，地球上所有人为的活动和建筑将化为乌有，别想再寻觅到曾经有过人类文明的任何痕迹。

      往远处说，当太阳的氢和氦核燃料终于燃尽时，太阳将成为一颗红巨星，体积将不断膨胀，直至将地球吞没，烧为灰烬；再经过一亿年的红巨星阶段后，太阳将突然坍缩成一颗体积非常小的白矮星 — 所有恒星存在的最后阶段，最终完全冷却，然后慢慢地消失在永恒的黑暗里。

      这是宿命，这就是人类乃至这个星球最后的归宿。

      多么悲哀的前途啊，多么悲催的命运啊！这还不能让人类看破一点红尘，提高一点境界？这还不能让人多一点洒脱，少一点贪婪，多一点温暖，少一点冷酷吗？

      宝玉之于黛玉，是朋友，是知己，更是恋人。黛玉孤苦伶仃，寄人篱下，无父母、无兄弟姐妹、无依无靠，她把所有的感情和未来的赌注都放在宝玉一人上了。

      而宝玉呢，对黛玉也不可谓不用心。他们倆从小同居一室，一起戏耍，甚至同床而眠也是有的（注：宝黛初见时只有5-6岁），诚如宝玉所说：“当初姑娘来了，那不是我陪着顽笑？凭我心爱的，姑娘要，就拿去；我爱吃的，听见姑娘也爱吃，连忙干干净净收着等姑娘吃。一桌子吃饭，一床上睡觉。丫头们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气，我替丫头们想到了。”

      由此可见，青梅竹马的宝黛是有坚实爱情基础的。

      但天上掉下个宝姐姐，总在他倆中间晃来晃去，且那么有心机。这难免让本就多愁善感、缺少安全感的黛玉产生猜疑和误会。纯真、清高自许的黛玉又不善于伪装，常常只能以吃醋、生气、伤心来应对，以至于伤了身体。

      这不，红楼梦四十五回，在一个秋风秋雨愁煞人，阴沉沉的黄昏，黛玉生着病，孤零零地靠在床上，好不凄凉。于是，她吟了一首词，铺好纸，提起笔，写了下来，名曰【代别离：秋窗风雨夕】

    【代别离：秋窗风雨夕】我觉得是黛玉最凄凉、最伤感的一首词，以至于我初中时读红楼读到这一节都感到特别伤心、凄美。有多凄凉呢？我没法转述，还是请看红楼原著吧：

    『 这里黛玉喝了两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想日未落时，天就变了，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秋霖霢霢，阴晴不定。那天渐渐的黄昏，且阴的沉黑，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知宝钗不能来，便在灯下随便拿了一本书，却是“乐府杂稿”，有“秋闺怨”“别离怨”等词。黛玉不觉心有所感，亦不禁发于章句，遂成《代别离》一首，拟“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词曰“秋窗风雨夕”。其词曰：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

　　    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

　　    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绿，

　　    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泪烛。

　　    泪烛摇摇爇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

　　    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

　　    罗衾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

　　    连宵霢霢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

　　    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

　　    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 』

　　一首词，竟连用了15个“秋”字！尤其是“牵愁照恨动离情” “灯前似伴离人泣”等句，凄美、伤感得真让人有一种活不下去的情景。 

      正觉得活不下去时，书中情节突变，一个人的到访，使整个画风顿时颠倒过来了：

     『 吟罢搁笔，方要安寝，丫鬟报说：“宝二爷来了。” 一语未完，只见宝玉头上戴着大箬笠，身上披着蓑衣。黛玉不觉笑了：“那里来的渔翁!” 宝玉忙问：“今儿好些?  吃了药没有?  今儿一日吃了多少饭?”  一面说，一面摘笠脱蓑，忙一手举起灯来，一手遮住灯光，向黛玉脸上照了一照，觑着眼细瞧了一瞧，笑道：“今儿气色好了些。” 』

      见是宝玉来了，黛玉顷刻从最坏的心情变成“不觉笑了”的最佳心情。宝玉“头上戴着大箬笠，身上披着蓑衣”，像个渔翁一样冒雨来瞧黛玉的样子，既滑稽可爱，又让黛玉感动。

      宝玉对黛玉的由衷关爱从他又是温情脉脉地嘘寒问暖，又是用灯照看黛玉的脸色，一览无余。宝玉对女孩儿的那种关爱，细腻，体贴入微，真觉得他是一个很可爱的男孩子。

      于是，黛玉的心情大好！读到此处感觉黛玉的病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或许她本来就是心病！

      接下来就是两个恋人间互相关爱的温馨、美丽场景了。请耐心阅读下面这段文字，细细体味其中脉脉温情：

     『 黛玉看宝玉脱了蓑衣，里面只穿着半旧红绫短袄，系着绿汗巾子，膝上露出油绿绸撒花裤子，底下是掐金满绣的绵纱袜子，靸着蝴蝶落花鞋。

      黛玉问道：“上头怕雨，底下这鞋袜子是不怕雨的? 也倒干净。” 宝玉笑道：“我这一套是全的。有一双棠木屐子，才穿了来，脱在廊檐上了。” 黛玉又看那蓑衣斗笠不是寻常市卖的，十分细致轻巧，因说道：“是什么草编的? 怪道穿上不像那刺猬似的。” 宝玉道：“这三样都是北静王送的。他闲了，下雨时，在家里也是这样。你喜欢这个，我也弄一套来送你，下雪时男女都戴得。我送你一顶，冬天下雪戴。” 

      黛玉笑道：“我不要他。戴上那个，成了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儿了。” 及说了出来，方想起话未忖度，与方才说宝玉的话相连，后悔不及，羞的满面飞红，便伏在桌上嗽个不住。』

     『黛玉道：“我也好了许多，多谢你一天来几次瞧我，下雨还来。这会子夜深了，我也要歇着，你且请回去，明儿再来。” 

      宝玉听说，回手向怀中掏出个核桃大小的一个金表来，瞧了一瞧，那针已指到戌末亥初之间，忙又揣了，说道：“原该歇了。又扰的你劳了半日神。” 说着，披蓑戴笠出去了。又翻身进来问道：“你想什么吃，告诉我，我明儿一早回老太太，岂不比老婆子们说的明白。” 

      黛玉笑道：“等我夜里想着了，明儿早起告诉你。你听，雨越发紧了，快去罢。可有人跟着没有?” 有两个婆子答应：“有人外面拿着伞，点着灯笼呢。” 黛玉笑道：“这个天点灯笼?” 宝玉道：“不相干，是明瓦的，不怕雨。” 黛玉听说，回手向书架上把个玻璃绣球灯拿了下来，命点上一支小蜡来，递与宝玉道：“这个又比那个亮，正是雨里点的。” 宝玉道：“我也有这么一个，怕他们失脚滑倒了打破了，所以没点来。” 黛玉道：“跌了灯值钱? 跌了人值钱? 你又穿不惯木屐子。那灯笼命他们前头照着; 这个又轻巧又亮，原是雨里自己拿着的，你自己手里拿着这个，岂不好。明儿再送来。就失了手，也有限的。怎么忽然又变出这‘剖腹藏珠’的脾气来!” 宝玉听说，连忙接了过来。前头两个婆子打着伞，提着明瓦灯; 后头还有两个小丫头打着伞，宝玉便将这个灯递与一个小丫头捧着。宝玉扶着他的肩，一迳去了。”』

      在这一段中黛玉两次“笑道”，可见其心境之好。黛玉因失言说自己是“渔婆”，和前面称宝玉为“鱼翁”成双成对了，暴露了她的心事，和女孩子家应该矜持的形象不符，所以她“后悔不及，羞的满面飞红，便伏在桌上嗽个不住。”。可以断定的是，这次黛玉咳嗽是装的，是为了掩饰刚刚的失言。

      宝玉对黛玉从来都是最大方的，见黛玉问起那套蓑衣斗笠，他马上就要把这北静王送他的礼物送一套给黛玉。黛玉关心宝玉，怕他雨夜中回去时碰着跌着，马上把自己的玻璃绣球灯点了给他。宝玉临临披着蓑戴笠出去了，又翻身进来问黛玉“你想什么吃，告诉我，我明儿一早回老太太，岂不比老婆子们说的明白。”  

      每读此段，都感到这是多么温馨、浪漫的画面啊，宝黛两人的纯真感情在此时得到了验证，得到了确证。黛玉孤寂的芳心，在这个本来注定凄凉的黄昏，得到多么大的慰藉和治疗啊。

      孤寂、虚空本是人生常态，是人都难免。但无论多么孤寂，清苦，若有一个知己相伴，也不枉这一世。

      宝玉在这个深秋清凉的雨夜，到潇湘馆瞧病中的黛玉，是红楼中最温暖的一访！

   （正文完）

      补记：凄美程度与《代别离：秋窗风雨夕》可媲美的是林黛玉《琴曲四章》。其中“倚栏杆兮涕沾襟”  “罗衫怯怯兮风露凉 ”等句可谓千古绝唱。

     《琴曲四章》是《红楼梦》八十七回中林黛玉弹唱的歌曲。林黛玉得薛宝钗的书信和诗后，也赋四章，翻入琴谱，以当和作。妙玉与贾宝玉走近潇湘馆，听得叮咚之声，便在馆外石上坐下，听林黛玉边弹边唱此曲：


《琴曲四章》

风萧萧兮秋气深，

美人千里兮独沉吟。

望故乡兮何处，

倚栏杆兮涕沾襟。 

山迢迢兮水长，

照轩窗兮明月光。

耿耿不寐兮银河渺茫，

罗衫怯怯兮风露凉。 

子之遭兮不自由，

予之遇兮多烦忧。

之子与我兮心焉相投，

思古人兮俾无尤。 

人生斯世兮如轻尘，

天上人间兮感夙因。

感夙因兮不可惙，

素心如何天上月。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