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不见竹马响（原创）作者：雪晨

忆长安

　 我走过了很多地方，也看到过很多非物质文化遗产。虽然都很美，也极具观赏性。可是总是忘不了家乡的竹马，总是想听听竹马跑动的铃铛响。无论我走到何方，都总在遥望故乡的方向，总希望会有一匹竹马会从远方奔来。

竹马全名叫“跑竹马”，是流传在我国北方的一种传统民间舞蹈表演形式。相传起源于宋代，距今已经有千年的历史了。每逢春节和庙会，或者重大活动时都会有表演。

　　而我们这里的竹马表演，形式多样化，内容丰富多彩。一般都是选拨村里十来岁的后生丫头组队。一队八到十人，有头马有领马。表演者身着戏装，脸上油彩。胯下竹马，马挂鸾铃，右手兵刃，左手马鞭。在锣鼓、二胡、唢呐等乐器伴奏下，在领马者手中的马鞭和哨子声中。或跑或跳或打或闹，时而变幻队形，时而翻转腾挪。那场面如万马奔腾，如行云流水，如百川入海。

一般可分为文场和武场两种，都是以历史典故中的人物故事为版本素材。弘扬正义，惩恶扬善，宣传真善美。一般都和社火，围围（也是家乡的一种传统民间舞蹈）同时演出，也可单独组队。那场景可以说是铃声、乐声、脚步声，声声乐耳；文场、武场、现代场，场场精彩。可以说我们那里的竹马表演，是最具有观赏性和代表性的。

　　今年春节好不容易回了趟家，却没有看见村里跑竹马。因为竹马的魂不见了，因为我的大伯走了。父亲那一辈只有兄弟两个，大伯一直视我为己出。小时候我们家里很穷。一个大院子，前院住看大伯家，后院住着我们家。我可以说是在大伯的怀抱中长大的。而我有印象时玩的第一个玩具，就是大伯给我做的木马。

大伯是十里八乡有名的能人，心地善良，古道热肠，心灵手巧。书法，雕刻，木工，拉二胡……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每年到了春节前后，大伯是最忙的， 因为每年村里都会成立竹马队。而大伯就是其中的权威和负责人，用句现代话讲就是，导演+编剧+技术指导+服装+化妆。总之大伯就是，竹马队的灵魂。可以说每一次竹马表演，都是他呕心沥血的一篇大作。每次组队都会收到方园几十里各个村镇，乃至周边区县的邀请。可以说我们村的跑竹马，已经成为我们家乡的一张文化名片。

　　大伯做事一丝不苟，认真负责，是一个很严谨的人，也是一个非常尊重艺术的人。记得十一岁那一年，我连哭带闹进了竹马队。在训练时，我有一个转身动作老是做不标准。中场时大伯狠狠的训了我一顿，而且还罚我连着多练了十几遍。当时我心里很不舒服，非常恨他。可是完场后的一席谈话，我立刻明白了很多。

“娃呀！给你说跑竹马很辛苦，你不听。现在后悔了吧？”

“不后悔！”

“咱做任何事情，都不能半途而废！要么咱不做，要么就做好！不仅跑竹马是这样，你以后对待每一件事的态度也应该都是这样！”

多少年来我一直都在这句话的激励下，勇敢前进。还记得小时候的一件事，有一次，我本来在地里打猪草。但是架不住几个小朋友的怂恿，跑去人家地里偷豌豆荚。很不幸的是我被人家逮住了，还被人家没收了竹笼。吓得我不敢回家，只得躲到大伯鱼塘的庵子里。结果反而被大伯，狠狠地批了一顿:

“娃呀！咱李家人一直以忠义礼智孝传家，从来不干这些偷鸡摸狗的事情！”

“咱人穷，志不穷！做人就要踏踏实实，正正经经，本本分分！

　　当时我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的。到家后母亲得知此事，又把我骂了一顿。正当我一个人，躲到后院伤心落泪的时候，大伯来了。他手里拿着我的竹笼，里面还有很多鲜嫩的豌豆荚。大伯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又给我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和蔼的对我说:

“吃吧！不过要少吃点，最好让你妈给你煮熟了再吃。”

“以后再想吃给伯说，但是再不能跟那些坏娃学了！”

我不知道当时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剥开了一个豆荚。后来才知道这些豆荚，是大伯用二斤旱烟换回来的。结果害得大伯，半个月没有烟抽。 直到现在我只要一想起来这件事，就悔恨伴着内疚。

可以说我是在大伯疼爱下长大的，在大伯的关怀下慢慢成熟的。后来我结婚了，孩子也慢慢的长大了，而大伯却慢慢的老去。他又把对我的爱，转移到了我的孩子身上， 一直对我的两个孩子疼爱有加。而我由于工作的原因一直呆在广东很少回家，也很少见到大伯。

　　去年春节前后，大伯跑完最后一次竹马后，就再也跑不动了。因为他老了，身体也病了。再等到四月份我回家时，听说大伯都已经瘫痪了。我刚一进门就放下行李，赶紧去看大伯。当我来到大伯炕前的时候，大伯激动的一只手抓住窗棂，努力的想要坐起来，可是挣扎到最后还是失败了。

“我娃回来了！我娃回来了！”

看着大伯被病痛，折磨得骨瘦嶙峋的模样，我的心顿时如刀绞。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哽咽的喉咙只能喊出这一个字。

“伯！”

“甭哭！伯没事，这只是风湿性关节炎，睡几天就好了。”

“把眼泪擦了！伯没有事，我还等着看我扬扬娃（我儿子的乳名）娶媳妇儿呢！把伯给扶起来！”

我跟家里人拿来了两床被子，让大伯身子靠在上面和我说话。可是十几分钟后，他明显支撑不住了。顿时面色苍白，大汗淋漓，我们赶忙将他身子平躺了下去。

　　大伯伸出枯瘦的左手，（他的右手已经不能动了）抓住我的手。

“娃呀！伯给你说，在外面不容易，一定要注意身体。你把这些东西提回去，给你也好好补充一下营养，钱是挣不完的！”

“伯给你说，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咱李家的门风不能倒。一定要做好人，存善心！”

在那一席话中，大伯说得最多的便是“伯没事”这点个字。

唉！谁能想到就在两个多月前，大伯还意气丰发的带着竹马队驰逞在十里八乡呢。可就是一场疾病，让一个伟大的老人憔悴成这般模样。谁又能想到好强了一生，从来没有说过谎话的大伯，如今在病床上竟然说了好几个“伯没事。”说了一会儿话后，大伯明显支撑不住了。我便离开了大伯的房间，好让他继续休息。出来的时候，二姐对我说：

“你伯今天说得话，比平时十天说得话都多，他是看你回来了，高兴！他成天念着叨你呢！”

带着沉重的心情我回到了家中，脑子里却始终挥不去大伯那枯槁的面容。谁能想到，这竟然是我看到大伯的最后一面。

　　去年九月三十号下午，我接到了父亲的电话，说大伯走了！受了一辈子苦，却没有享过一天清福走了。搞了一生的竹马，却带着竹马还没有申遗成功的遗憾走了。当时很不巧，我正在病中，每天都要打吊瓶。所以，我只有忍着伤悲，将泪水往肚里咽。大伯出殡的前一天晚上，我找了一个避静的十字路口，给大伯烧了一大堆纸钱。 然后，在哪里呆呆地跪了很久。

大伯发丧的那一天早上，村里能动的乡亲们，几乎全部都来送大伯最后一程。锣鼓喧天声中，竹马队的队员们绕着大伯的坟莹，疯狂地跑着，跳着。几乎将大伯教给他们的绝活，全都展示了一遍。很多孩子的眼泪，都将脸上的油彩划成了花。可是他们还是一丝不苟的，做着大伯教给他们的每一套动作。他们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向着自己的师傅致敬。直到他们实在跑不动了，他们才停了下来。一个个排成纵队站在大伯的坟头，等待着师傅的检阅。这一刻在他们的心中，大伯就是万马军中簇拥的元帅首领，而且将永远存在在他们的心中 。

　　今年年三十，我挤了两天两夜的火车，终于回到了家中。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让父亲把我带到了大伯的坟前。一边走，父亲一边给我讲着大伯临终时的情形。父亲说：

“大伯临终时还念叨着你的名子。还在念叨着，我娃咋还不回来？”

顶着凄冷的西北风。终于来到了大伯的坟头，顾不得地上的积雪，我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上。 “伯！我来看你了”

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内疚与悲伤，让我开始嚎啕大哭。此时仿佛只有泪水，知道我心中的伤痛。

……

这一刻我又穿戴好了竹马，拿起了兵刃和马鞭。顶着凛冽的寒风，站立在大伯的坟前：

“伯！明儿我又要去广东了，让我再给你跳一程竹马！”

“驾！得起！”

叮当！叮叮当当！

“满营中三军齐挂孝……”

（本文图片音乐均来自于网络，文章创作于2017年3月上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