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辈子，还想要你做我的外婆

绝色·印象

多年来，有个心愿，回老家绍兴给外婆拍几张片子，一直未遂。今年元旦，去看望在上海工作的儿子，回程专门停留绍兴去看望了外婆，尽管拍摄条件很差，但也终于如愿。

出片之际，回忆平日从母辈处听来的只言片语，先来聊聊外婆的故事，以此为序……

【少女时代的外婆】

【安详地阅读，是外婆的必修课】

外婆娘家姓章，闺名韵稪，上了学堂后，又名香菱。但作为那个时代的新女性，外婆自己改了一个颇为诗意的名字：燕南，当然非燕赵男儿，而是春暖花开，巧燕南飞。

外婆算不上一个美人，但算是个大家闺秀，她出生于民国十七年早春，一个商人之家，因前面几个孩子皆在襁褓中夭折，外婆出生后也身体羸弱，便备受父母的疼爱与关怀，据说为了外婆不再重蹈以往孩子的覆辙，她的父母，也就是我的曾外祖听从了算命先生的劝告，把年幼的外婆从上虞老家带到了绍兴城内。

【青年时代的外婆】

【眼神有点不济了，看看图片轻松些】

因家境不错，父母也开明，外婆这个大小姐不再裹脚，也从小接受了新式教育，陆续上完了高中和女子进修学校，毕业后，进了当时的女堂，当了一名国文先生，解放后正式在绍兴八字桥小学任教。

【求学时代的外婆】

【贴满学生照片的相册是外婆的宝贝】

民国三十六年，外婆20岁，嫁给了著名书法大家徐生翁的三子徐翁振，也就是我的外公。外公长外婆16岁，长相俊朗，才华出众，在国民政府谋职，精通外语，同时也是一个医生，在徐生翁的众多子女中，是唯一勤练书画，其风颇似乃父的一个，外公正直聪颖，爱做学问，但因家里兄弟姐妹多，条件困难，一直拖延到36岁才婚，我曾经很好奇外公外婆的年龄差和贫富悬殊，据说又是算命先生的主意，外婆体弱多病，要嫁一个比他大得多的男人才会有福缘，不过，外公确实治好了外婆多年的顽疾，而且，外婆一直康泰至今，不管这位半仙是通灵还是瞎蒙，也许，这就是天定的姻缘吧。

【外婆身上的衬衣在当时是很时髦的】

【外婆拿起一张我小时候的照片开心笑了】

听说外婆的婚礼风风光光，陪嫁也丰厚，甚至有那个时代罕见的钢琴，至今，章家大小姐的婚嫁还在老辈人的口里津津乐道。从此，外婆搬进了鲁迅路24号的徐家，但她不是徐章氏，而是一名独立的女性，一名受人尊敬的国文先生章燕南，这当然和外公对这位有时颇为任性的大小姐宠爱有加大有关系。

1948年，国民党政权已如强弩之末，国民政府官员纷纷溃逃台湾，外公选择了留下来，因为外婆离不开她的学堂和学生，但他没有想到，他的这个选择，让他的后半生充满了苦难。不过我想，如果再重来一次，他还是会选择他深爱的外婆。

【外婆的发型，多年来一直未变】

【午后的时光，暖暖的阳光】

年底，他们的第一个女儿出生，她便是我的母亲。

解放后，新政府的公私合营让外婆的父亲风光不再，家道也逐渐中落，数年后郁郁而终，只有空荡荡的章家大台门，还在接下来的岁月里孑然而立。已嫁为徐家妇的外婆，也过上了拮据的生活。

【外婆和外公的订婚照】

【外婆和她的瘸腿猫】

外婆和外公育有五女一子，外公因为历史问题一直被区别对待，隔离，批斗，下放一样不少，这样，家庭的所有重担，就压在了外婆，这个昔日大小姐的肩上。听母亲说，那时候，外婆的教师工资只有四、五十块钱，每到月底，都会入不敷出，总会去隔壁要好的吴老师家借上二十快钱，才能度过余下的几天，发工资了，先把这二十块钱还上，到月底了又去借，周而复始……

【外婆和我一岁时的母亲】

【瘸腿猫陪着外婆度过了十几年的时光】

外婆不擅长家务，我不知道，那些日子她是怎样度过的，会是怎样的窘迫和艰辛？幸而几个女儿懂事得早，早早就共同承担了一个家的责任，往往听几个姨妈笑谈起小时候给饭店帮工，好带回一些菜帮子菜叶的时候，呵呵之余，便有心酸袭上心头。

【外婆和外公新婚后的合影】

【时事类报纸是外婆的必读刊物】

外婆也许不是一个特别优秀的母亲，但绝对是一个优秀的老师。或许外婆求学的时候，南方的学堂并不那么注重国语发音，也没教过拼音字母，外婆的普通话带着明显的绍兴口音，但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并不影响她那些年成为一名很受学生和家长喜欢的语文老师。他带出了一届又一届的高材生，这些出类拔萃的人才遍布各地，也占满了她的相册，虽然现在年事已高，但外婆的记忆力出奇地好，随便指向哪一张相片，她都能告诉你，那个学生姓甚名谁，和当年的故事。于是，平时翻翻相册，回忆回忆那些和孩子们在一起的日子，以及过年过节的时候，仔细辨认已然白发满头，专程来给恩师拜年的旧日学生，就成了外婆最开心的事。

【外婆24岁，母亲4岁】

【无论怎样，外婆都很注意自己的形象】

在我的记忆中，外婆家是我童年最爱去的地方，父亲部队转业后，举家回了台州，那时候，高速没有开通，台州和绍兴隔着群山峻岭，长途车要整整开上一天，遇上母亲有探亲假或者春节才能去，外婆总是给我准备了很多好吃的，每天早晨给我买馄饨和印糕，我更喜欢牵着外婆的手，拎着菜篮子，给我买平时舍不得吃的好菜，除夕晚上，总会用红纸包上崭新的五块或者十块压岁钱，放在我的枕头下，看我满足地睡去……即使我顽皮淘气，外婆也只是皱皱眉头，并不像几个姨妈说的，外婆的脾气不大好。假期结束要回台州了，我总是赖床不肯起来，总想误了班车，再呆一天，哪怕半天。

【外婆和她最小的妹妹香雯】

【外婆最多的是这样的独坐时光】

那时候，没有QQ，没有微信，我会给外婆写信，把我的成绩单寄给外婆，然后盼着外婆字体娟秀的回信，成绩单上“三好学生”的字样，能让外婆在回信中赞不绝口。直到今天还记得，外婆奖了我一本彩色的语文书，在那个黑白的年代，我珍藏了很久很久……

【外婆30岁】

【外婆喜欢一个人站在阳台上，看着这个她生活了近一个世纪的古老城市】

一晃四十多年，饱受坎坷的外公早已在三十年前患老年痴呆症去世，外婆送走外公后，一个人过着平淡如水的日子。偶尔，我们去看看她，总是看她在安静地读书，看报，听新闻，坐在阳台上安静地思考，然后，一脸惊喜地看着你，仿佛你还是当年那个馋嘴的孩子，翻出一大堆好吃的零食塞到你手里。偶尔通个问候电话，他会思路清晰地和你谈起国家大事，谈起家长里短，她居然会清楚地记得，你上一次和她通话的时间，然后嘱咐你安心工作，孝敬父母，注意身体，最后，礼貌地谢谢你，给她来电。

【外婆50岁】

【观察纵横、参考消息是外婆的必读，全球新闻她都知道】

这样的日子，青春已然不在，岁月缓缓流去，回忆却渐渐沉积，外婆心里有一辈子温情的故事，外婆眼里有近一个世纪的沧桑风雨，外婆的生活很简朴，外婆的人生很丰富。

此刻，在我的镜头里，外婆依然静静地阅读，依然注意自己干净端正的衣着和容颜，依然会打开相册寻找自己的故事，依然站在阳台上看那一抹落日的余晖，她的脚边，是一只跟了她十几年的瘸腿猫……

【外婆和外公婚后第二年的合影，我妈还在肚子里】

【相濡以沫一辈子的外婆和外公】

【夕阳无限好，最美是黄昏】

在我文章的最后，我居然寻找不出任何字眼来表达我对外婆的情感，其实，我对外婆了解地太少太少，而外婆，对我们付出的，却太多太多，人生都是归途，我想说，下辈子，还想要你做我的外婆。

补记：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70周年之际，92岁高龄的外婆获得了中共中央、国务院颁发的建国70周年国家纪念章，这应该是国家给予一个建国前就从事教育工作，培育桃李一辈子的一名教师的最高荣誉吧……

2022年1月7日中午，外婆走了，永远的走了……

外婆走了……

影像作品：绝色·印象

文字创作：绝色·印象

创作时间：2019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