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行渐远的拳令声

吴洛加 （金风飞扬）

      

       无酒不成席，无拳不喝酒。

      上面两句话曾经流传重庆坊间间多年，直白说明了酒与拳在渝城饮食生活中密不可分的关系。话中提及的拳，指的是为活跃餐桌气氛的划拳和行令。

重庆乃大江大河汇聚之城，码头云集舟楫繁盛，开窗见山出门涉水成为重庆人千百年的生活写照。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独特的地理环境和文明传承也为饮食文化涂抹了浓烈的码头色彩。

      有学者定义重庆文化属于码头文化范畴，其粗犷、豪放、张扬、野性的特征十分鲜明。我对码头文化缺乏研究，但承认重庆人性格确实与它地（比如隔壁的成都）存在着很大差异。

      以记忆中的划拳行令为例也许可以窥斑见豹。

      这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应发了一笔小财的王哥邀请，我们一伙男女相跟着进得市区某酒楼，围桌坐定后叫来服务员。今天这帮人关心的不是菜品而是酒，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嚷着“王哥的酒，必须喝到位喝尽兴”。酒在满桌人热切目光中登场，一白一黄，白的是江津老白干，黄的则是山城啤酒。二物均是本埠所产，一向受重庆人欢迎。

      按例先走过场。王哥起身，以客套话作开场白，然后端起酒杯示意“我先干为敬”，一扬脖，酒入了喉。众人纷纷举杯响应，头杯酒就见了底。主人筷子指菜：“各位，请！”宴席就算开幕。热菜接二连三上来，席间便开始活泛起来。人们举杯先敬主人然后互敬，说些通常在这个场合说的听起来很舒服的话。也会相互举杯“丁丁”地碰，但显得矜持而重礼节，大多只是浅浅抿上一口。你来我往，觥筹交错，气氛甚是斯文和平。其实这个过场走得很有必要，彼此熟悉了，气氛起来了，且为自己腹中先垫上一点食物。大家都清楚，既然讲明是来喝酒，后面必定会有节目，得悠着点儿。有的人显然是见多识广的“老油条”，上桌后并不主动沾酒，只顾闷头吃菜。等开始划拳后，他已吃了个半饱，接下来会证明他是何等聪明。

      在重庆，从来不会一上桌就斗酒，好比演戏，没有开幕就是高潮的道理。宴至中场，该敬的人已经敬完，该说的话也说得差不多了，王哥话锋一转：“呃，兄弟伙们，酒这么喝进度怕是有点慢哦？”话音刚落，斜对面立刻有人响应：“啷个嘛，未必要整几拳么？”整就整，桌上人嘻嘻笑了，大凡酒喝到这个份上，好戏便会响锣开场。

      于是众人推举李哥出面主持酒局，此人外号“李一瓶”，酒场上身经百战功夫了得。李哥欣然受命，并当场委任了“酒司令”。这司令是个临时差使，权力就是掌管斟酒，还必须恪尽职守，如果该谁喝而酒未及时斟上，酒司令本人是要被处喝罚喝的。李哥用目光巡视一周，伸手作刀切状：“老规矩，划南北”。众皆拥护。于是对大家按照座位分为南北两派，好比楚河汉界抑或军事演习中的红军和蓝军。女眷也被划入不同阵营，形成分庭抗礼之势。

      主持人朗声宣布：看酒！酒司令诺诺照办。参战双方统一交出各自的酒杯，桌上只剩下一大一小两个杯子，大杯装啤酒小杯装白酒，以量的多寡平衡质的差异。喝白喝黄，悉听尊便。战令既出，双方各自派出先锋，像拳击手一样碰拳致意，然后“哥俩好啊”“好得不得了啊”十指翻飞拇战起来。都清楚规则，输家喝酒，赢家继续挑战对方下一位直至最后。常有高人连战连胜不曾失手，重庆人谓之“杀通刀”，被杀通刀的不仅颜面无光还得追加一杯罚酒。

      听这些人划拳行令，你可以领略到重庆人的耿直豪爽幽默戏谑聪慧狡黠。起先很斯文，拳令充满祝福与喜庆味道：二红喜呀，三桃园呀，四季财呀，五魁首呀；有具有时代特征的：四个第一好，三面红旗飘。随着场上气氛渐浓，拳令内容开始信马由缰。动物入令：一根黄丝蚂蚂，两条雷公虫啊；地名加故事：牛角沱涨水，七星岗闹鬼；善意奚落对手：其实你很丑啊，吓得水倒流啊；有吐槽杯中酒的：酒是一包药，实在打脑壳；有故意拿明星开涮的：刘××他妈，一口烂牙巴；有谆谆劝诱对方喝酒的：酒比粮食贵啊，一定要喝醉啊；有的干脆就是说废话：全国人民都在说，两个五分是一角；一号桥上解放碑，重庆人民都在吹……。天文、地理、人物、动物、政治、军事、国内、国外，统统可以搬来入令，而且合辙押韵，趣味横生。不少拳令土话言子满天飞，重庆人心领神会乐不可支，外地人则一头雾水不知所以。输家在酒司令的监督下喝酒，不能遗留更不能滴洒。

      那天有人以不会划拳为由躲酒，早被主持人火眼金睛识破：莫得事，猜子儿、棒棒鸡，任你选。于是赢家摸出一枚硬币，先让对手过目验证；手在桌下或者背后鼓捣一番，伸出握拳让对手猜，以有无硬币来判胜负。双方演戏般较量智力，猜拳人目不转睛盯住对手，而后去摸去捏去托去敲对方的手，似乎这样就可以找到答案。再看出拳方，斜倚靠椅，悠闲地吐着烟圈儿，眯缝着眼一言不发似笑未笑，好像在调戏对方你猜得准那才怪。敲“棒棒鸡”的多为女客，各擎一筷，随着每次互击脆生生喊出“老虎”、“棒棒”、“鸡”——虎食鸡，鸡啄虫，虫吃棒，棒打虎，一物降一物，循环往复。还有翻纸牌、摇骰子以及娘娘腔十足的“蜜蜂拳”，有的是手段让对方灌下杯中酒。

      拳战高潮的标志永远是“乱劈柴”。此乃重庆土话，意指随意而为不遵规矩。经过前面若干轮次拉锯战，南北派都有减员，张三因为饿肚子喝酒“现场直播”败下阵去，李四借口“老婆来电话了”一去不回，最后剩下的两三对进入了血拼。此时场面近乎惨烈：桌上酒水沧海横流，地下空瓶东歪西倒，大半菜点原封原样却早已冰凉;再看交战双方，敞了怀，捋了袖，松了皮带解了扣；有的满脸通红，有的面色乌青，有的怒发冲冠，有的亢奋得犹如打了鸡血。从现在开始单兵肉搏刺刀见红，一切繁文缛节统统抛弃，也不再拘礼于父子、兄弟、同门、上下级关系。双方短喝一声“请”便交火，先前那些花里胡哨的拳令被压缩到极致，精简为短语甚至一、二、三、四的数字单词，拳随风起，手到令到，字字封喉，刀刀夺命，旁观者击桌助威，拳令声声振屋瓦，现场空气紧张热闹得一根火柴便可点燃！

      重庆女人在酒桌上的本事深不可测。后来我参加另一个朋友圈聚会，也是五五对阵的南北派，也是一剑封喉的“乱劈柴”，拳战持续了两小时，约定最后九局见胜负。双方4:4战平，最后一局南派老大率先出场，砍瓜切菜收拾了北派四员大将，早早逼出了对方主帅，形势一片大好。北派主帅今天大概走背运，一直胜少负多，此时见本方大势已去，脸便愁成了一条苦瓜。再看这边连胜四拳的南派老大，满脸得色，脚踏板凳俯视对方。其余选手则开始吃饭的吃饭喝汤的喝汤，意思很清楚，战事可以结束了。

      岂料这时场上突然跳出一员美眉，众人抬眼看，认出是北派主帅的娇妻。她先前滴酒不沾， 大多时间依偎着夫君，笑嘻嘻作壁上观。谁都没有料到她突然拍马杀到阵前。妹子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啪地一声拍开老公伸出的手：“爬远些，看我的”。眼光挑战似的投向对手，意思是“可以吗”。已连胜四拳的南派老大宽容地笑笑，木已成舟，当然可以。双方以手相击：“乱就乱哪”，便电光石火般乒乒乓乓交上了手。谁都看到了开局但没有猜到结果，不出三拳，老大竟然灰溜溜败下阵去。那女子好生了得，娇喝似剑，出拳如电，竟然连破对手五员，咸鱼翻生实现了大逆转。有人惊抓抓发问，这女娃儿拳法了得，是干啥子的哟？连问三遍竟然无人应答。

      ……如今重庆的酒楼饭店或者大排档农家乐，已经很少听到划拳行令的声音，人们吃饭喝酒变得越来越斯文，偶尔的粗声大嗓都可能引来邻桌侧目。这是进步抑或退步？谁说得清楚呢。有好事者总结出两大无影手终结了拳令的未来，其一，麻将；其二，手机。众人想想，哈哈哈大笑。

      呜呼，长此以往，后世之人恐怕再也听不到那疾如风快如电、曾经让人或捧腹大笑或热血喷张的拳令声了。

      但重庆还是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