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姐俩（原创小说）

孤霞

（1）K城的这一片有个好听的名字，都称之为“北部湾区”。政府的开发打造才几年而已，这北部湾区便已名扬K城及周边市县。

（2）这一片是K城的郊外，没有主城的喧嚣，也非蛮荒所在；这里临河靠山，空气质量不错，是块宜居的风水宝地；走进这北部湾区，要么大有入世的激动振奋，要么深感出世的宁静安谧。于是，城里乡下，凡欲购房者都钟爱这里，在这儿置家、休闲、养老。



（3）天亮了，湾区醒了，晨练的湾区人儿，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个个赶趟儿似的出来了，舒活舒活筋骨，抖擞抖擞精神，走进各自的集合里，或轻歌曼舞，或跆拳太极，或小跑疾行，或漫步徜徉……真个好不热闹！秋林郁郁，秋草萋萋，秋虫唧唧……这里的物管是一流的，把个秋也培植得绝不萧瑟清冷，反倒如诗如画，赏心悦目。

（4）走在前面的李叔，总是走走停停地，密时回望后面，且不耐烦的样子，似乎根本不是在同老伴散步，而是正忙着去下地干活。

（5）“慢点走呀，学学城里人转路不行？！”跟不上李叔步伐的陈姨直抱怨。

（6）“你以为我稀罕当城里人？都怪你！”李叔没好气地回应着老伴。

（7）原来李叔本是百多公里外的庄稼人，虽处穷乡僻壤，可毕竟在那儿生活了老半辈子，城里再好也是不想去的，“病死不离床，饿死不离乡。”李叔常这么说。因此，不管儿女们怎么软磨硬泡，他也不愿挪步，直至今儿上半年，孩子们把这儿收拾得停停妥妥的，先做通了陈姨的工作，然后又都回去百般央求，他实在拗不过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来到这儿的。



（8）这儿是好，是城市人的乡村，也是乡下人的城市！可他就是习惯不了，常埋怨陈姨当了“叛徒”，先给孩子们拿下了。不过陈姨自有自己的说辞：“孩子们已够孝顺了，你还想咋地？相比人家做父母的，咱给了孩子什么呀，……”正是这几句话，那么倔的李叔才松了口，也算是被“逼上梁山”的吧！

（9）是的，李叔和陈姨能给孩子什么呀！一对农民夫妇，拖着三四个孩子，一年到头，一家人的吃穿用度不说，仅农业林业税、特产生猪税、提留学杂费、超生罚款费之类的，就已让之喘不过气来了。李叔也闯过深圳，可几次好不容易才过了“关”，又总当成“盲流”被抓，最终落得个打工不成，反赔路费。没奈何，李叔只好窝在家里，起早贪黑又栉风沐雨，和陈姨拼尽全力同几亩薄田较劲，才勉强维持着一家的开销。那年月，三病两痛没有新农合，孩子上学没有免费书，更别说什么低保农保精准扶贫了，李叔和陈姨难啊！

（10）为了有个儿子延续香火，得以先育仨女儿为代价。所以，他们是“超生游击队”的，是那种“越穷越生，越生越穷！”的“游击队员”。当年为生下儿子，跟计生手术队“打游击”时，在杨老师家“躲藏”了最关键的一周多，才取得了“游击战”的最后胜利。陈姨也因此跟杨老师结下了深深的姐妹情，儿子的名字李强生就是杨老师给的。

（11）杨老师是外地人，是村里小学的老师，比陈姨大几岁。她自然是只有一个孩子了，因为丈夫也是教师，双职工嘛，是绝不敢多生的。所幸的是肚子还算争气，生的正好是个儿子。夫妻俩给儿子取名鹏飞，稍有文化的人都知道，这名字里寄托了多少期冀盼望啊！

（12）鹏飞比强生长，虽只一岁多之差，看上去却像悬殊着三四岁，高太多壮太多的鹏飞同强生站一块儿，简直就是骆驼与小羊的对比。杨老师很是自豪，儿子长得那么壮实，不自豪都不行啊！就鹏飞一个，自己和丈夫又都是公家的人，有稳定的收入，挣钱不为鹏飞又为谁呢！“再穷不能穷了孩子”嘛，何况他们不穷且富呢？鹏飞是公子，是少爷，牛奶喝到初中毕业也没断过，穿的都是名牌，才读幼儿班就被规划着要上重点小学和中学。



（13）为孩子读书着想，鹏飞才六岁多一点杨老师便调县城教书去了，后来，据说杨老师的爱人也进了城，进城的理由首先就是为了培养孩子。

（14）那时候，没有发达的交通。陈姨和杨老师音讯隔绝，天各一方，一晃就近三十年之久。

（15）近三十年里，陈姨和李叔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倒也过得平静；只是几个孩子绝没有鹏飞那般倍受娇宠，还间或因不听话或做错事，遭父母责骂甚至责打。尤其有一次，强生一个不小心，竟将家里的开水瓶摔坏了，那一顿好打哟，至今李叔都觉着对不住孩子，满怀深深的歉疚，尽管那开水瓶在那时是家中十分值钱的家当。

（16）瞅着爸妈含辛茹苦的样子，懂事的老大老二只念完了小学便要辍学，李叔和陈姨鉴于家中光景，也就没有强求，后来老三也只上到了初二，说是大姐二姐都去沿海进厂了，自己应接力帮着爸妈。瞧，女儿真是爸妈的贴心小棉袄啊！

（17）其实，姐仨间是心有灵犀的，不然咋那么默契呢。她们只有一个心愿：一定要让弟弟读好书，让弟弟上大学，有体面的工作。

（18）“姐，我会好好读书的，你就放心吧！”强生不负姐望，考上县里的重点高中后，给大姐二姐回信时信誓旦旦地说。

（19）“我一定要考深圳大学，”强生又对老三说，“三姐，那时你也去那边打工吧。”

（20）强生的确很努力，很刻苦，成绩一直不错，可每次收到孩子的通知书，李叔都禁不住泪涔涔的，因为他知道，人家孩子有好成绩是因为吃穿得好呀！可强生呢，都怨自己没本事，孩子找错爹娘了！

（21）“爸，没什么，《平凡的世界》里那个孙少平读书时才艰苦嘛。”每当爸自责时，强生就嘿嘿嘿地笑着跟爸说孙少平的故事。



（22）苦心人，天不负。三年一满，强生果然考到深圳上大学去了。圆了他姐弟四个欢聚深圳的梦想。

（23）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陈姨李叔的日子也自是日渐滋润了。这不，儿女们还给买了房，把俩老安置到了这北部湾区，说二老一辈子不容易，应该享享清福，一早一晚也散散步，遛个弯呀什么的。这都几个月了，可李叔仍别别扭扭的，迟迟转换不了角色，每次和陈姨出去，几分钟不到，就把陈姨甩得远远的。

（24）陈姨低着头，边走边抱怨着，猛一抬头，竟与一老太撞个满怀。正要赔不是，却见对方伸着手指头，张着嘴，惊讶地道：

（25）“你是……陈……”

（26）“杨老……姐呀，你是？”陈姨顿时醒悟了过来，“杨老师”三个字没吐完，便喊了声姐。

（27）邂逅！不期而遇！谁也没曾料到。惊喜！喜从天降！谁都喜出望外。老姐俩各自紧握住对方的手，久久地，久久地，都有许多话想要连珠一般涌出：你怎么在这儿？孩子的爸呢？鹏飞，强生，你的三朵金花……许许多多的未知哽在了各自的喉咙，那一刻，惟贺敬之先生表达得真实，叫做“亲人见了亲人面，欢喜的眼泪眼眶里转。”

（28）好一阵子，才手拉手地，就近坐上路边的休闲椅，互道各自的冬夏冷暖，诉说各自珍藏了几十年的美好记忆。

（29）原来鹏飞比强生还后上大学，上大学后更会花钱，毕业为找工作，又将家里仅有的积蓄用得罄尽；原来鹏飞他爸一年前已走了，他坚决地卖掉了县城的住房，卖掉了父亲留下的唯一遗产，将钱置在了这湾区；原来他竟说那房子早晚是他的，母亲没资格阻挠，说母亲老了，就该和他住一起带小孩，揽家务。“要是像强生那么成才，他爸的病也……”杨老师早已把陈姨当作亲亲的妹子，边说边哭天抹泪的。



（30）“儿子，你的恩人，你杨姨我们今天遇到了！”陈姨当即拨通了强生的电话，又让杨老师亲自接听。杨老师听得出来，那一声声“杨姨”是发自强生心底的，没有做作，毫不矫情，喊得她眼圈红红的，鼻子酸酸的。

（31）“鹏飞，记得那个强生不？他大学毕业就留在深圳那边了，他爸妈也住在这儿的，想当年……”午餐时，好长时间没发过声的杨老师说。

（32）“强生好，你认他当儿子呀！当年？当年咱家也那么穷，我会喝牛奶到中学？会让我上重点学校？”几句话呛得杨老师又无语了。其实，本还打算把强生下午发的短信，也给儿子瞧瞧的，唉！

（33）当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杨老师辗转反侧，想想陈姨和李叔，想想已故的丈夫，想想强生，想想鹏飞……禁不住又泪水汩汩的，越想越难受，越想越心碎。





（34）第二天早上，有早起习惯的杨老师没再开门。她走了。自从老伴走后，一直靠安眠药才能入睡的她，这回竟服下了整整一瓶，没有遗书，没有遗言，只是死攥着自己的手机。手机界面显示的是一条短信：杨姨，我知道，我的生命也是您给的，我应该感恩您！鹏飞哥好吧？小时候真羡慕他！真想爸妈也能像您和叔一样拿得出，那样也一定会让我喝牛奶，上名校的……

——019.01.09于宣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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