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位抗美援朝老兵的故事

阿珍散文原创

文：秀丽 汉珍

图：部分来自网络

父亲，今年九十有六，在我们那一带是少有的高寿了。

父亲头发花白，满目慈祥。虽听力下降，视力减弱，但每天仍借助放大镜读书看报。只要你大声一些说话，一般不影响交流。

父亲走路虽已算不上利索，但仍保持着军人的作风，衣着整洁，腰板挺直，散步在小区门口。邻居们看到他，都会大爷、爷爷、太爷的叫着，打个招呼。

01 战地黄花

父亲是上过战场的。1951年，他不顾爷爷的反对，毅然参加了志愿军，跨过鸭绿江上了前线。直到1956年回到家乡，父亲走了6年，爷爷奶奶和母亲就担忧了6年。

从我记事起，就经常听父亲讲抗美援朝的故事。父亲说，他在朝鲜度过了两个春节，朝鲜的冬天那个冷哦，在家待惯了，冻得实在受不了。

那个时候，我军没有制空权，美军飞机狂妄自大，肆无忌惮，时常贴着山头、地皮，超低空飞掠，机枪扫射，狂轰滥炸，攻击地面目标。

父亲说，连美国佬的大鼻子和狰狞面目，都看得清清楚楚。可是，志愿军战士们气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缺乏打击它的有效手段！

父亲说，在朝鲜战场上他遇到过几次险情，随时把性命留下，所幸都化险为夷，有惊无险。

有一次，他们刚过江不久，一群美国飞机就扑了上来，炸弹向小鸟拉屎一般，水面上炸起高高的水柱，河岸边沙尘四溅。尽管有高炮的掩护，还是造成很大伤亡！父亲急中生智，以桥埻作掩护，才未被子弹、炸弹伤着。那一刻，父亲目睹了战争的残酷性！

还有一次，父亲与战友们正在半山坡的宿营地休息，突然响起了警报声。战士们迅速冲出营房，实施疏散隐蔽。那美军飞机拉下机头，俯冲而下，撵着人，扔炸弹，扫机枪，又忽地飞向远处。等战友们回过头来，营房已炸飞了天！

让父亲与战友们尴尬与无奈的，是一次正在准备吃饭，一发炮弹打了过来，掀翻的尘土忽地灌满了饭桶，哪里还有饭可吃呢？所幸没有人员伤亡。

那时，我们都还小，不明白战争的残酷性，每每听到这里，都忍俊不禁。

父亲说，尽管我们的装备远不如美军，但中国军队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最终，把美国佬打得乖乖地在三八线上签了停战协议。

父亲作为抗美援朝战争的亲历者、参战者，每每讲到此，自豪感溢于言表！也充满了对战友的怀念之情。

有一次，我问起父亲：“咱县还有你的战友吗？”父亲说：“多少年前还有几个，现在恐怕都不在人世了。”答问间，父亲流露着无奈与眷恋的目光。父亲的忆力挺好，还能一一叫上来他们的名字。

讲起抗美援朝的事，父亲总是淡淡的、轻轻的，象娓娓道来一个故事，从没有渲染过血腥、残酷的场面。父亲怕是伤了孩子们脆弱的心灵吧。

父亲也从来没有向外人炫耀过自已的过去，更没有以抗美援朝老兵自居，向组织上要待遇、要职位。父亲把过去的荣誉、把对战友的思念，连同那战场上的艰苦岁月，一同深深地珍藏在了记忆里！

父亲从朝鲜战场归来，带回来两样他最钟情的东西：一包奖章和纪念章，一叠戎装照片。

纪念章由两层布帕包裹着，外层是普通的手帕，内层是金黄色的绸缎。父亲把它放置于柜子的最深层，也珍藏在了自已的内心深处。

小时候，我们偶然翻腾出来玩，觉得新奇。现在还有印象，有红彤彤的五星、金色的闪光、洁白的和平鸽等图案，沉甸甸的。父亲发现了再认真地包好、小心翼翼地放置起来。多少年了，不知现在何处，那一定是极珍贵的证章了！

照片被父亲夹在相框里，挂在堂屋东厢房入口的门楣处。有父亲的单照，与战友的双人照、集体照，也有父亲带回来的其它照片。

那时候的农村，是少有照片的。相框也就成了家里来客最佳的风景观赏与品评处了。因个子小，我们常常搬个椅子、椅子上再放个凳子，爬上去、站起来观察照片：咋那么多的飞机、骑兵、大房子哩？父亲穿的咋象电影里的国民党军、帽子咋象瓜皮呢？

后来知道了，那么多的飞机与骑兵，是开国大典的照片。父亲穿的是志愿军回国后，换着的授衔后的军服，那帽子是仿苏的船帽。

那些发黄的老照片，是父亲戎装英姿的展现，承载着父亲及战友们，千里赴戎机、踏冰卧雪、视死如归，抗美援朝、保家为国的情怀！

遗憾的是，这些珍贵的照片，也没有保护的意识。多次的扒建房子，相框及照片竟不知道落在了何处！这是历史的见证，怎么能遗失了呢？真是无法挽回！

有一年，父亲不知从哪儿翻出来一张着军服的一寸照。我们喜出望外，赶紧放大，挂在了父母的卧室。每次回老家，望着父亲英武、帅气的戎装照，禁不住涌起自豪、崇拜的激情！

02.硝烟散尽

父亲火线入了党，后被授予少尉军衔，1956回到家乡，被组织上安排在县木材公司工作，这一干就是三十年。可以说父亲大半生的心血和汗水都倾注在了木材公司。

父亲对工作满腔热情，认真负责，一丝不苟，爱工作爱单位如爱自已的生命，年年被评为县、地区或省物资系统的先进个人。

当年的木材是从沙颖河水运而来，数根木头绑在一起成了木伐，顺水而下到码头。搬运工人们光着膀子，喊着号子，古铜色的皮肤透着健壮，肩膀上搭个蓝色的布料，扛起来运往木材公司。

父亲与同事们就在那里点验木材，每次从码头回来，头上是汗水，脚裤是泥水。我们只觉得好玩，哪里体会到其中的艰辛！

凉干的木材要码放一起。硕大的木头，没有吊机，没有铲车，父亲和同事们用铁棍，靠着杠杆的原理撬动木材。“一～二～三！‘’人多力量大，伴着铿锵有力的号子，一根根木头竟被垛成高高的梯形。

晚上，父亲与同事们坐在木材上聊天纳凉，我们就爬上去，傻傻地看天上的星星和灯泡下的飞蛾.....

那时候，实行计划经济，各地区各县发放多少木材都有计划、有指标。父亲经常出差，到各地林区调运木材，如东北、新疆、云贵川、广东广西等，一待就是几个月。

记得有一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房檐下结上又粗又长的冰凌。父亲从南方回来，舍不得坐卧铺，连续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又倒腾汽车，交通不畅，到家时两条腿肿得一压一个坑！

文革中，父亲也受过委屈。一天晚上，我迷迷糊糊正想睡着，父亲回来了。隐约听到跟母亲说：“今天又挨批斗了，要我们几个老家伙交待问题，不写不过关。没办法，我也只好写了。“父亲的声音沉重，情绪低落。母亲问：“写什么？” 父亲说：“写贪污了几十块钱。”“你贪污了吗？”母亲问。“哪有啊！”父亲的声音高了起来：“逼的，不写不让走。” 母亲的声音也大起来：“你好糊涂啊！白纸黑字，你就等着挨处分吧！” 多少年了，这事一直压着父亲的心头。

几十年过去了，父亲没等来处分，等来了光荣退休证。那个批斗他们的造反派调离了木材公司。我曾问过父亲当年是怎么回事，他说：“那个年轻人，是个造反派，投机钻营，急于升官，想弄出点事来，就拿几个老家伙开刀。都看不惯他的作派，后来，上面把他调走了。”

父亲性格开朗，爱说爱笑，一副热心肠子。那时，物资匮乏，许多亲戚、乡邻、朋友都找他，让其买木材，挑选材质好、不屈料的。

多年的工作经验，练就了父亲一双火眼金睛，哪根木材质地结实，产地哪里，出料多少，适合做什么用，一看便知。凡找到父亲的，他都尽力帮忙，钱不够的还时常借给他们用。但父亲也有原则，价格和尺寸一是一二是二。“不能占公家的便宜！”这是父亲常说的一句话。

　

03 渡尽劫波

父亲是个无神论者，对风水八卦、烧香拜佛等不以为然，从战场下来也看淡了生生死死。战场上的几次生死劫，都化险为夷；生活中的父亲，也碰上来自疾病的、人祸的生死关，6次上手术台，但老天护佑着父亲悲天悯人的善良，又都逢凶化吉、转危为安了！

父亲曾两次患上恶性肿瘤，幸亏发现早、手术早、治疗早，才没有转移、恶化。一次是睑板腺癌，在省人民医院手术，切开一化验，恶性度很高。医生把我们喊去讲明情况，要求家庭重要成员到场，实施第二次手术。父亲一看这阵式，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平静地说：“不用瞒我，啥病我都不在乎！”

后来，父亲又患上了耳下腺肿瘤。在县医院打开后处理不了，转至省肿瘤医院，作了个大手术，左侧耳下部被挖去了好大一块，多少年刀口不能愈合，渗流不止，父亲可受了大罪了！

由于整日工作岗位的体力付出和乡下农活的劳累，父亲患上了严重的腰椎病，一旦发作疼痛难忍，大汗淋漓，不得已实施手术。意外的是，由于手术处理不当，积液引流不畅，继发感染。第二次手术时，父亲极为痛苦，术后靠杜冷丁止痛降燥。所幸，经过一年多的恢复，父亲的腰部没有留下后遗症。

那次人祸，是父亲见义勇为，突遭歹徒袭击，差点搭上了老命！那一年，父亲已80多岁了，但军人出身的他，铸就了仗义性格，路见不平定要挺身相助，虽耄耋老人，仍秉性不改。

那天下午，父亲在街头散步，看见几个人围殴一女子，只打得她在地上翻滚，衣服绽开，头发脱落，而旁观者无人相助。父亲怒不可遏，拨开人群，大吼一声：“住手，不准打人！”，奋不顾身制止凶犯。一钢筋棍打来，父亲顿时失去知觉，倒在了血泊中。

当闻讯赶回来的我们，看到躺在医院的父亲，头部裹着绷带，脸部肿得变了形，眼泪止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往下落。伤尽天良的狠心歹徒，面对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竟也下得了毒手，天理难容！我们暗暗发誓，倾尽力量，也要将歹徒送上法庭！

经法医鉴定，父亲鼻骨骨折伴脑震荡。经上级政法部门督办，最终，排除多种干扰，歹徒受到了法律的制裁。但父亲的精神与健康却受到很大的伤害。

事后，邻里劝他：“您这么大年纪了，别管那闲事了，万一有个好歹可咋办！”父亲却倔强地说：“年纪大咋了，我就看不惯这不平事！再让我看见，我还要管！”

　　

04 小家大爱

父亲是一个爱孩子、爱干净、爱热闹、爱面子、爱生活，又爱干家务的人，在他的手里，总是把平淡又不富裕的日子，捯饬得有滋有味。

在兄妹几个人的记忆里，从来也没有遭到过父亲的呵斥，更别说挨棍棒了，这在农村是极罕见的。模糊的记忆中，呕气不吃饭时，父亲就象喂小鸟食儿一样，逗着我们吃，现在想起来都是极温馨的场景。我们都是过来人，对待孩子虽然也反对暴力施教，但无论如何都没有父亲的耐心与温情！

父亲从城里回来，常带我们到村南的打谷场上放风筝。那风筝是父亲自己扎制的。从竹帘上抽几根竹篾子作骨架，糊上木材公司的宣传彩页，再赘上几根花花绿绿的破布条尾巴，风筝就扎好了。虽然粗糙又笨重，造形也很简单，但对孩子们来说可新奇了。迎着春风，父亲牵着风筝奔跑着，风筝上下翻飞，孩子们一片欢呼雀跃！

父亲爱养花，特别爱养一种当时叫着“伏桃”的花，四季不落叶，我们那一带少见。春季，开白色蜡质小花，气味清香。秋季，结椭圆形的果实，涩涩的青皮。到了冬季，演变成橙黄色，绿叶衬托，煞是好看！如果不采摘，一直可以挂到来年的春季。好看是好看，就是不中吃。我曾偷偷偿过，有桔子的味道，但又酸又涩。这种果是否就是柠檬？我现在也拿不准。

因为少见稀罕，所以找父亲要花的人很多。每年父亲就用压枝的方法繁育新苗。还有，用竹筒填土空中压枝繁殖的方法，让我很是新奇。

父亲文化不高，孩子们的学习指导不上，但也很上心。曾记得，父亲带我去邻村的朱营小学，报名上一年级，给我带的是彩色的橡皮铅笔，还有一个自动铅笔刀，引来好多同学羡慕的眼光。在学习上，兄妹几个都很争气，全部读完了高中。高考恢复后，又陆续考上大学或中专，这在偏僻的农村很少见，十里八村传为佳话。这无不得益于父亲的身教！

每年春节，父亲从城里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起扫帚，把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把桌椅板凳倒饬得整整齐齐。然后，展示他的手艺一一给孩子们做麻糖、炸油条。

这可是个技术活，别说男人，家庭主妇都没有几人能干得好的。但父亲是个好把式，整个烹制过程，娴熟、利落、洒脱。我们姐弟几个早已咽着涎水，沉浸在麻糖的香甜和油条浓浓的香味儿里了……

大年三十，父亲精心制作供品一一一用萝卜削制鲜桃儿，这是他的拿手好戏。萝卜顶端青的部分是桃子的底部，萝卜跟部的白色部分是桃子的尖，再用红纸把桃尖染成红色。这染色也是有讲究的，桃尖最红，渐远渐淡。蒂上再插上一棵菠菜，一个鲜灵灵的桃子好了，极像刚刚从树上摘下来的，足以假乱真！

正月十五，我们家的院里挤满等待看烟花的人群。那时候村里穷，父亲从牙缝里抠出来几个钱，放烟花，这成了村上的保留节目。在众人的期待里，烟花或腾空而起，或火花四射。大年的最后一个夜晚，因了父亲的几束烟花，僻静的乡村竟也欢腾了起来！

05 醉美夕阳

父亲一生不拈烟不嗜酒，讲究干净整洁，勤俭爱劳动。退休后，最大的两个乐趣，就是含饴弄孙、读书看报。长期养成的生活习惯，父亲就象一架运转的机器，停不下来。

每天天刚蒙蒙亮，父亲就早早地起床为孩子们做饭，打扫庭院和小区门口的卫生。然后散步、做自创的体操，生活非常规律。大哥、二弟的几个孩子，都是跟着父亲生活、上学、长大的。

邻里的孩子们也喜欢围在父亲的身边热闹，“爷爷”“太爷”地叫个不停。父亲给孩子们散发着小食品，满脸洋溢着慈样。

父亲文化程度不高，但上过几天私塾，又在部队里学些文化。退休后也有了时间读书看报。父亲最喜欢看有关革命战争年代和抗美援朝期间的事件、人物的回忆文章，也关注社会动态。他眼神不好，就买了个放大镜，边看边查字典，可认真呢！

多年下来，他看过的杂志堆放起来足有一人高。那认真劲，连他的重孙们都“夸赞”他：“太爷，你小时候没好好学习吗？”这时的父亲移开镜子，洋溢起幸福的微笑！

现在，父亲跟二弟一起生活。县城一栋普通的两层小楼，被弟弟倒饬得花草繁茂，生机盎然。楼上长满了爬墙虎，春季嫩芽紫红，夏天葱茏翠绿，秋日丹叶飘散，成了小区的一景。

在这朴素、温暖、和睦的小院里，父亲母亲在弟弟和弟媳的呵护下，安度晚年。

2020年10月，父亲获得由中共中央、中央军委、国务院颁发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70周年纪念章”。

纪念章铜胎镀金，由志愿军战士形象、和平鸽、国旗五星、金达莱花等元素构成，寓意伟大的抗美援朝战争是保卫和平、反抗侵略的正义之战，伟大的抗美援朝精神永放光芒！

父亲抚摸着金光闪闪的证章，感慨万千，热泪盈眶....

（ 本文修改于2021年2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