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祖庙的那些人、那些事（九）

吴洛加 （金风飞扬）

歇 凉

      去年重庆最热那几天，我曾写过一篇文章，怀念儿时鲁祖庙人家夏日露天乘凉的情景。文章分享朋友圈，估计引起了大家的强烈共鸣，竟然一传十十传百，最后点击量超过了14万次，着实让我吃惊不小。当时因为篇幅所限，我重点写在露天坝乘凉。其实那年头还有许多重庆人独有的歇凉方式，展示了巴人的坚韧、豁达、聪慧、狡黠、耿直、幽默。现分叙几则作为补充。

      其一，钻防空洞。

      重庆多山，八年抗战时为避日机狂轰滥炸，人们在山上遍凿防空洞，庇护百万市民免遭生灵涂炭。解放后虽然没了战事，但按最高领袖“备战备荒为人民”以及“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指示，保存了防空洞以应说不定哪天就打起来的战争。我儿时就参加过利用防空洞防原子弹的全民训练，后来才知道真他妈的瞎扯淡。第三次世界大战一时半会打不起来，商品经济大潮却席卷而来，全民下海经商，临街铺面紧俏，人们这才发现防空洞价值。仿佛一夜间，这些深深浅浅大大小小的山洞摇身一变，成了油库、商场、餐馆、舞厅、茶室……防空洞老树新花再现生机，此乃后话。

      在我儿时，防空洞大多还处于闲置状态。鲁祖庙周边防空洞有好几个，无不阴暗潮湿气味难闻，平日少有人光顾。但是进入伏天后，防空洞一夜间全成了抢手的香饽饽。路人头顶烈日汗流浃背从洞口经过，冷气一激，无不软了腿脚再也走不开。离鲁祖庙最近的十八梯隧道，历史上名气很大，每年夏天我们都要邀约前往避暑。必须承认那儿不是鲁祖庙的一亩三分地，早被附近居民捷足先登占据了有利位置，洞内洞外尽皆凉板凉床凉椅凉棍凉席甚至塑料袋包装箱纸板，里三层外三层，把洞子塞得像一个硕大无朋的蜂巢。入夜后灯火点点，人头攒动，嗡嗡营营，热闹非凡。我知道当年鲁祖庙有人被暑热逼得以防空洞为家，人类每天的五件大事，吃喝睡三件就在洞里轻松办了。任尔洞外似火烧，我自清凉乐陶陶。没有防空洞的地方，隧道便成为人们的歇凉胜地，然而那隧道人来车往空气浑浊难以安枕成眠，聊胜于无而已。

      其二，守商店门。

      上世纪八十年代，绝大多数市民尚在做空调梦，重庆有实力的商家先行一步安装空调营造清凉招徕顾客。商店大门上方安装了风幕机，以劲风为墙阻挡冷气外泄。但频繁离店的客人总要带出一些冷气，使得门前区域无风自凉非同寻常，于是成为歇凉一族的选择目标。

      鲁祖庙与解放碑近在咫尺，吃过午饭后，便有大爷大妈摇着蒲扇端着小凳，前往三八商店、交电大楼、新华书店、人民饭店门前歇凉。他们开玩笑说这是去“帮商店守门”。如同栖息于屋檐下的燕子，他们在商店门外惬意地坐下，优哉游哉享受免费清凉，并不理会店员们愠怒的脸色。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种歇凉的方法在重庆随处可见，风习沿袭至今，只不过歇凉地点由门外堂而皇之转移到了大堂，或者轻轨和地铁车站。

      当年在商店门前享受免费空调是有时间观念的，家长里短盐咸醋酸，聊够了也就歇够了。看日头西沉凉意初升，心满意足撑腰站起，挥浑蒲扇道别：“伙计们，明天早点来占位子哟！”各自回家。歇凉大军后来变成了在城里下苦力的“棒棒”，他们不像城里人这般心无旁骛气定神闲，即便枕着棒棒眯眼打盹，远处一声“棒棒”，立即跃起飞叉叉寻声而去。对他们来说，今晚有没有饭钱比天热更为要紧。

      其三，坐电影院。

      对三伏天的重庆人而言，能在电影院享受清凉无疑是非常愉快的事情。

      走出鲁祖庙街口，四方八面都有电影院。在没有引入真正意义上的空调以前，不少电影院依靠安在墙上吊在梁上的电扇送风降温。电影院四壁隔音，当然也一并隔了冷热，坐在漆黑的影院里，看不见的凉风从四面向你吹来，很爽。不过也有让人泼烦的时候，一是附近电扇突然罢工，二是电扇有了毛病一转动就哼哼唧唧，让人热得坐不住也静不下心来欣赏银屏。

      但是鲁祖庙的人是有福气的，因为周边有重庆最好的和平电影院、劳动电影院。不仅没有上述烦恼，还会享受到其他影院没有的清凉。在这两家影院观影，并无呼呼旋转的电扇，凉凉的风（不，是冷气）从看不见的地方无声无息吐出来，罩了你，一会儿便有女人抱怨好冷好冷。多去几次有了经验，得特别带上一件外套御寒。知情人透露，影院的风是从地下几十米深的防空洞里抽上来的，当然冷啰！

      于是盛夏最酷热时，这两家电影院总是人满为患。那年月常放映纪录片，有的内容丰富，时长堪比故事片，票价才八分钱，称得上物美价廉，遂成为歇凉族的首选。鲁祖庙街上张二毛去和平电影院看纪录片，不出五分钟便鼾声如歌，且传染了左邻右舍，于是乎场子里鼾声大作蔚为壮观。二毛在香梦中被检票员踢醒，已是场灯大亮。对方清场催他快走，下一场马上开映。二毛伸了伸懒腰，从兜里掏出另一张票递过去，接着头一垂继续做他的香梦。原来这娃买的是联票，专门到电影院睡觉来的。

      四、吃坝坝火锅。

      挥汗吃毛肚，汗出当风凉，此中的豪爽和畅快，非重庆人无法体会。

      三十年前空调尚未亮相食店，夏天吃火锅，没有谁愿意进店堂去蒸桑拿，露天坝儿最受欢迎。鲁祖庙人经常去的坝坝火锅位于中华路、临江门，很近，几步路就到。晚霞刚刚落坡，火锅店便忙开了，先用净水反复泼地降温。待暑气散去，遂铺陈桌子板凳电灯电扇锅盆碗盏。凳是长条木板凳，锅乃九格生铁锅。顶上灯如珠串，遍地生辉；桌间大盘小碗，不一而足。威风凛凛的大电扇各踞一隅，凉风劲吹，飒飒作响。晩钟敲过，食客陆续驾临。一锅锅红汤如玫瑰绽放，一碗碗啤酒似泉水涌流。吃到酣处，男人光了膀子，女人粗了嗓门，摩拳弹指哥俩好，筷子敲打老虎鸡。子夜时分，杯盘狼藉。醉人归家，凉榻一卧，鼾声轰雷，哪里还觉得暑热难当？

      现在火锅店越来越高大上，霓虹闪烁，空调送凉，弦乐笙歌，杯盏雅致，却没有了坦胸腆肚的蒲扇客，没有了声震屋瓦的拳令声，没有了翻江倒海的现场直播，当然也没有了挥汗如雨大块朵颐的那种快慰。

      拥有时不觉其珍，失却后倍感可贵，人哪，有时就这么……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