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span style="-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font-size: 17px;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江宛柳</span><br></h1><h3><span style="-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font-size: 17px;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br></span></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刊于1992年1 月号《女友》杂志 后收入《回首黄土地》一书)</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br></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那年我十六岁,本该像一个电影的名字一样,是“十六岁的花季”。可遗憾的是那个年代的我们,生命中的花苞还没来得及开放,就被一场文化扫荡的飓风扫落了。我们被赶出校门,又非常茫然地被抛到遥远又陌生的黄土高原上。于是,我们在没有花的岁月中开始认识荆棘与砺石,学习用稚嫩的脚,踩在上面走最初的路了。</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其实现在想来,我并没有多少资格奢谈上山下乡,比起我的同龄人,我记忆中的插队生活很单薄。我在黄土高原上总共住了不到十个月就参军走了。而那仅有的十个月中,我也没有老老实实“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其间跑回北京达三次之多。不知道那个年龄的我怎么会如此能折腾,尽管我从小就过集体生活,经历了长期严格的纪律约束训练,但下乡后,骨子里的散漫还是充分释放了出来。</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多少年后,我才真正意识到,浑厚的黄土高原已经如雕刻般留在了我的记忆里。虽然几个月的时间在人的一生中仅仅是一瞬,可这样的一瞬实在是太珍贵了。后来的二十多年中,很多回我在梦里又见到过黄土塬上崎岖的小路、被烟熏黑了的古老窑洞、崖畔上碧绿茂密的酸枣棵,听到拦羊老汉傍晚嘹亮悠远的吆喝、婆姨女子们爽朗大笑……多少次我出差坐在火车上沿陇海线西去,从黄土高原一闪而过时拼命伸直了脖子望向窗外的远方,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但那心情就像路过家门不能进一样,闪过去后,便是好一阵黯然。</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这种情感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才逐渐沉积下来的。当时身在黄土坡上,可没有过这份依恋,心中只有一个没完没了冒出来的却找不到答案的问题,我们干嘛到这儿来?</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那年,脑子一热就如火如荼插到了延安,很明确,全然是奔着“革命圣地”的光辉名字去的,别的一律都不想,其它的东西,在我十六岁的人生中,做梦也虚构不出来。</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也正因为此,那如火的热情就冷却得快。从北京到我们落户的小山村罗家湾几千里地,火车、卡车反复倒腾后,又跟着驮行李的小毛驴步行了二十五里山路。整整四天三夜的旅程,我们以为是到了天边。半个冬天的干旱,一路上的黄尘,太阳西落终于到村时,我们就像一群刚从地窝里扒出来的土拨鼠。而等待我们的,是紧靠村边边的崖畔底下,一孔漆黑、寒冷的老窑洞,只有窗棱的纸是新贴上去的。乡亲们里三层外三层来看热闹,房东大娘端来一盆热气蒸腾的荞麦面条。我们却哭都不会了,只是傻傻地坐在炕沿上,找不到感觉。队长,一个黑瘦精明的小个子农民,头上包着近乎墨黑的白羊肚毛巾,举着塞满了莫合烟怪味的大烟袋蹲在一条长凳子上,很及时地给我们介绍情况,这是我插队生活印象最深的一个人物。他告诉我们的第一件事是,这里每个工二分钱。我们那会儿并不懂一个工二分钱的概念是什么。那晚上,我们不会烧炕,七个人对着一盏昏暗的小油灯,蜷在冰冷的窑里从天黑哭到天明。记得第二天一早,听到房东大娘在院子里对人说:“北京娃哭了一黑夜,想家哩,怪恓惶的。”</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突然进入一种反差强烈的生活,恐怕都是从出洋相开始,尤其是对于毫无农村生活经验的我们更是如此。那天早上,我们红肿着眼睛想起应该打开行装,洗一洗四天三夜路程积累的灰土。我们不懂得大柴锅装满了水永远烧不开,大家轮番拼命地往灶洞里塞半潮的茅草。烟熏火燎,水硬是没有动静。很长时间之后,炕上刚铺好的厚厚的被褥开始冒烟,并且冒烟的中心部位正是我的两床新褥子。将近一百年的石板炕经不起如此大火,褥子烧出了直径两尺的大洞。我们全体都手足无措。早已围在窑门外看热闹的婆姨娃娃们一哄而进,七手八脚抢救火灾。她们兴奋地大声说笑,一边麻利地揪去褥子上被烧焦的棉花,一边惊叹:“咋厚的铺盖哩,比旧社会地主还阔哩!”我记不清我当时是笑了还是哭了,反正那算是黄土高原第一课。</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不久,开始落雪了。纷纷扬扬的大雪一下就是多少日子。黄土高原的雪仿佛同北京的不一样,特别厚,特别白,大约是人烟稀少,没有车马,塬上、沟里、地垅都是望不尽的白色。老乡们脸上绽出不常有的笑容,冬闲不出门的妇女也都抱着娃娃东家走西家串,逢人便说:“好雪哩。”无处可去的我们,终日望着窑对面坡坡上厚厚的白雪,和村前小路上偶然被踩出的一溜清晰的脚印,心里透着和雪一样的清冷。清冷中就格外想家,想北京,想在五七干校的妈妈,想“老莫”的西餐,想什刹海的冰场,想北京的朋友们堆的雪人。离春节越近,就越是心里发慌。终于有一天,大家几乎同时提出:回北京过年!</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要说真正领教陕北的雪,那该是那趟回北京。没了雪,便没有我们那个旅途的内容。当时做出回家过年的决定,就和我们到陕北插队一样,完全不需要过程,全凭自然。只是后来我们才知道,这种“自然”行为在全公社的插队知青中是独一无二的。我们跑到队长窑里去请假,黑瘦的队长拧着个眉,头摇得钟摆似的:“咋,才来么,就回?还没受苦哩么。”我们真诚地解释就是回去过个年,开春一准回来。队长麻搭着毫无表情的眼睛分明是说:我肯定你们不会回来了。队里不给我们开证明信,一顿饭的工夫,村里大人娃娃都用看逃兵的眼神,斜斜地盯着我们。我们弄不清犯了什么错,也不想弄清,看就看,反正我们走定了。</h3> <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那时候如果知道回北京的路程并不像来时那么简单,我们决不会去履行这个计划。可惜那个时代十六岁的思维都是直线式的。我们在一个下着铺天盖地大雪的凌晨,猫一样悄悄离开了沉睡着的小山村。棉絮般的雪片静静地落在我们兴奋得滚烫的脸上,脚下是凹凸不平铺了厚雪的小路,几乎走几步就得滑一跤。想不到的是,还没走出一里路,就发现竟然有人追上来,黑暗中一眼认出那是队长和另一个后生。队长边跑边喊:“噢——你们回来,走不成!”我们吓得撒开腿跑,心情紧张得就像越狱的逃犯,跟头一个接一个地摔,每人都像穿了迷彩服。二十五里铺雪的山路竟是跑下来的,以前在北京的校园生活何曾有过这种锻炼。跑到了公社的大路上,衬衣统统汗湿透了。那会儿我才发现,我的右脚鞋底上有一个五分钱硬币大小的洞,洞里塞满了冻成冰球的泥雪,脚已经麻木得不是我自己的了。</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天大亮时,我们被队长堵在了甘谷驿公社的路口。他竟将公社的几个干部也搬了出来,几番花言巧语,软硬兼施。铁了心的我们好懒话都听不进去。队长眼里急得有泪光闪烁,也打动不了我们回北京的决心。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队长死活不放我们回家,确实有苦难言:刚刚分下来的知青学生你就放走了,这破坏上山下乡运动的罪责谁承担得起!队长说不服我们,就进一步采取更有效的措施,告诉公社不给我们开证明信,通知一天一趟上延安的长途公共汽车不准我们上。可他征服不了我们的固执。我们站在路边一齐哭,就是不跟他走。过路的围观者闹得队长好不尴尬。看看天色已晚,反正长途车没有了,料定我们非憋在这儿不可,便偃旗息鼓,闷闷地打道回府了。</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我们疲惫地拎着各自的提包走上了通往延安城的盘山公路。雪依然下得很猛,天冷,肚子饿,路滑,腿沉得抬不起来。走出十几公里,天全黑下来。浑沌雪夜的公路上除了宽宽的车辙,就是我们几个留下的脚印,远远的地方还不时传来几声凄厉的狼叫。那会儿的心情可想而知。但回北京的决心却丝毫没有动摇,而且越是处在这样的境遇中,就越是非回去不可了。半夜里实在是饥寒交迫,走不动了,到了离延安城还有三十多公里的姚店,我们壮着胆子去敲路边上的窑门。好一阵,里面才问话。听说我们是北京学生,一个老大娘开了门,把我们领到隔壁一孔空窑里,便走了。我们就穿着大衣,在那个冰冷的土炕上相互依偎着迷糊过去。天不亮,又赶紧爬起来走,生怕队长又布置新的围追堵截方案。</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第二天仍然下雪,三十多公里山路走得筋疲力尽。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快到延安城时,看到路边的一个小加油站,想进去烤烤火,可屋里一男一女对我们满脸不屑,我们便不敢莽撞。隔着玻璃窗,看到这对男女正围着烧得通红的火炉吃早饭,炉子上的小米粥、玉米面馍和咸菜的香气从门缝里直扑出来。我拼命吞咽口水,就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美味的珍馐佳肴,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了强烈的饥饿感。有谁提议进去要一点,可没人能厚得起脸皮。终于还是饿着肚子进了延安城。</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那时候的延安城一片凄凉,又是下雪的早晨,街上几乎没有人走动。唯一的一条街面上几家小饭铺都冷冷地上着板。我们饿得满街搜寻,假如当时地上能捡到个冷馒头肯定是毫不犹豫地吃了。直到中午,才遇到街上有挑担子卖烧鸡块的,我们欣喜地如一群饿狼扑上去,每人买了好大一堆鸡腿鸡脖子,一路走一路大口地啃,全不顾得女孩子家的形象。鸡块是冰凉的,也没多少肉,但我们就着雪嚼得极香。直到今天,我都觉得再没吃过那么好吃的烧鸡块。</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我们快乐地啃着鸡块到长途公共汽车售票处买票,哪知形势又估计乐观了。本以为到了延安便是突破了封锁线,下面的路再远也是解放区,可事实并非如此。售票处的女售票员一听口音,就知道我们是北京知青,开口便要生产队和公社的证明信,否则不卖票。我们目瞪口呆,这才体会到队长不给开证明信这一手着实厉害。我们之中又有人急得开始抹眼泪了。排在买票队伍里的一个解放军小战士同情我们,悄悄说:“明天一早到城南关外去拦运输卡车,每天都有好多的,可别起晚了。”</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我们随便找了个破旅馆凑合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不到五点,我们就摸黑跌跌撞撞赶到南关外的公路上等着。雪还是没有停歇的意思,风狂扑向迎面开过来的车。车灯近了,我们七个就拉上手横起一排堵在路中间,以为这办法最灵。谁知停了车的司机火冒三丈,跳下来就破口大骂:“我日你奶奶,不想活了!没看见下雪吗?我这轮子上没装防滑链!”我们谁懂防滑链,赶紧围上去承认错误,叔叔长叔叔短,甜甜地叫。那司机好个铁面无私:“上面有规定,北京知青往南走的一律不带!”说完跳上车砰地关上门开车走了。我们凄凉地坐在雪地上,不明白为什么回趟家这样难。可事到如今,别无他路,只能横下一条心不拦到车誓不罢休了。也许是我们的决心感动了上帝,终于有一位好心的司机同意带我们,但说好只能带到富县。富县就富县,走出一点是一点。我们手忙脚乱爬上车大厢,坐在货物堆里,车就在漫天大雪中前行了。车厢没有篷,风硬得如刀子般扎进衣缝,雪片也像坚实的小石粒一把把砸到脸上,脸上的肌肉很快凝固成冰坨,脚也冻得钻心的疼。娇气一点的又开始哭,眼泪和雪一起冻结在脸上,几天没洗的脸晶莹闪烁五彩缤纷。我没哭,但我清楚最惨的是我的脚,一百多公里雪路我是穿着带洞的“凉鞋”走过来的。后来大家想出了个主意,脱了鞋,面对面把脚伸进对方的怀里。这办法还算灵,好歹挨过了二百里路程。到了富县,司机就毫无商量地把我们甩在了陌生的雪地里。我们都冻僵了,若不是路边上一位好心的妇女让我们快进她家,坐进她炕上的被窝取暖,说不定今天我们就没有脚了。</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下面的路还很远,再也不抱幻想可以一路顺风。我们都做了吃大苦的准备,只要能往前走,怎么样都干。又走了两天,换了五次卡车,才终于到达了有铁路的铜川。上了火车,才算真正突出重围了。记得我好不容易站在北京自己的家门口,敲开门时,母亲吃惊的眼光无异于面对一个陌生的小乞丐。</h3> <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在北京过了两个月悠闲的日子。北京没有陕北的大雪,下了雪也很快就化掉了。北京也已没有在陕北的窑洞里思念的那么有意思。父母们挨斗的挨斗,进干校的进干校,朋友和兄弟姊妹们能走的都走了,天各一方。北京没有大雪,北京却更寒冷。春节后,我们便遵照许下的诺言,筹备了大量食品,重整旗鼓,再回黄土高原去。</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正是阳春三月土地开始耕种的时候,我们回到了山沟沟里的罗家湾。黄土坡上的厚雪已经化尽,化作了桃花红、柳枝绿,化作了崖畔上鲜嫩的小草。</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吃惊不小,他们没有想到这群北京娃还真是回来了。</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回到村里,我们才听说,这趟回北京过年成了惊动全公社的一大事件,几百名知青中仅有我们七个女孩子胆敢无视下乡的各项规定,明目张胆地逃离延安。因此,公社郑重地通报给予警告处分,并要队里对我们严格进行教育。</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黑瘦矮小的队长举着那根盛满莫合烟叶的大烟袋,脸上没多大表情地说:“教育个啥呢,回来了么,回来了就好么。”</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为着队长的宽宏大量,为着没能和村里乡亲们一起度过冬天,为着那个处分,我们下决心不再三心二意,在春耕大忙中用实际行动挽回影响,让山沟沟里的人看看北京娃啥样成色。</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春天的太阳暖暖地照着黄土坡,黄土坡上再没有雪。不过正因为冬天的雪,坡上万物才在生机勃勃地苏醒,也正因为有了冬天里雪的经历,黄土高原的春天才对我们有了吸引力。回村后不到一个月,我们就挣了个全公社通报表扬,从最落后的知青组飞跃而成为先进典型。那其中的原因之一,是春荒饥饿关头,我们把回京后剩余的分配口粮加上从北京带回来的大米、挂面一股脑交给了队里。我们认为理所应该,却料不到乡亲们把这看作了雪中送炭的英雄行为。原因之二,是我们在同男人们一起出工劳动中,换来了满手满脚和双肩的血泡,这使得村里的大娘大婶们都心疼得差点掉泪。其实,自己身上的血泡总会愈和,愈和了,就再没有印象。而在我心里留下痕迹的,是我在掏地时,用老镢刨了队长的手,致使队长三天没能出工,三天的工分全扣光。乡亲们在拿不满的眼光谴责我时,队长却仍用那缠了纱布的手,举着莫合烟袋,难得地笑了一下说:“没啥,受苦人么,好活。”到公社为我们请功,就是在这之后队长亲自去的,听说他还特别提到我年龄最轻表现最好。那时,已对一切都满不在乎的我,竟受了非同小可的震动。不是为了那个通报表扬,是突然真心地感到了一种不曾有过的惭愧。以至很多年后。想起来,那愧疚仍排遣不掉。</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那以后,我们开始习惯了把自己的生存同山沟沟里人们的命运放在一起。</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记得一个暖洋洋的中午,我们和队里的婆姨女子们在阳坡地上给苞谷锄草。歇下时,一群婆姨围住我们笑问:“女大当嫁,你们该在咱这搭寻下个男人啦。”我们先是没弄懂,再看一双双眼里的笑意,便悟出来了,于是我们几个嘻嘻哈哈笑作一团。婆姨女子们也跟着一起笑,阳坡上一片灿烂笑声。后来长大了,我常回忆起那阳坡地上的笑声,觉得格外温馨。但也知道,我们没有在那里寻下男人的机会。</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第二年落雪的时候,我已经是一个穿着绿军装的兵了。虽然仍有时会散漫,但却是一入伍就吃得苦的好兵。</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如今,走在北京街头,看到十六七岁的女孩子穿着轻柔漂亮的时装,夹着花花绿绿的书本,鲜嫩娇羞地飘然而过,我有时会问自己:比起她们,十六岁的我是失去了呢,还是得到了?没有答案。不过在我站在西藏冰封的哨所,走过北疆边防的雪原,都会有一种坚实的自信,我感受得到那雪的温暖。</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br></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写于1991年冬 北京</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