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我是在太太背上长大的。“太太”是当地蒙古族人对曾祖母的叫法。汉族一般叫“太奶”或“老太”。爸爸三岁就失去了自己的妈妈,是太太一手把他拉扯大,后来她又一手带大了我。</h3><h3><br></h3> <h3>太太身材高大,头上灰白的头发用一枚烤蓝如意头大扁簪固定,身上是一件带大襟长袍,裤脚用绑腿扎紧,一双天足,穿圆口布鞋。风雨来的时候,她的背就是高山,困意袭来的时候,她的背就是草原,她身上温暖的气息,透过家织布衣衫渗入我的鼻子里。这种味道就是家的味道,是安全的味道,醇厚的爱的味道。</h3> <h3>因为在背上,我看到最多的是她头上的银扁簪。记忆中有两个:一个小一些,银质亮白,样式简单,簪子头上伏着一只蝙蝠。有一次去苞米地里找小猪仔的时候丢失了。后来就一直带着一个如意头烤篮的大扁簪,蓝蓝的如意头上凸起镶嵌着一颗红珊瑚珠。</h3> <h3>小时候,即使爸妈都挣工资的情况下,我也没有什么零嘴吃。是我的太太,在煮高粱米粥时候为我在锅里煮一个大土豆,在火盆里埋一个胖胖的地瓜,在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把酸枣或一块没有包装的糖球……总是给我很多惊喜,我在她的背上欢乐开怀,搂着她,贴着她,粘着她,她,对我而言,就是整个世界。</h3> <h3>六岁的腊月二十四,小年刚过,我在清晨的睡梦中,被父亲的哭声惊醒。父亲为我穿上衣服,在我头发上系上白布条,告诉我:“丫头,你太太没了……”我揉着眼睛扭头看,太太躺在炕头上,神态安详,仿佛沉浸在睡梦中没有醒来。我不害怕也不悲伤,并不知道死亡意味着生命中永远的失去。</h3> <h3>太太以八十一岁的高龄无疾而终。在家乡算是喜丧。当众人高举的棺材从跪着的我们头顶缓缓掠过,当棺材稳稳的停在深深的墓穴里,当眼前的坟堆越来越大,当成堆的纸钱变成灰烬在风中飘散……我随着亲人亦步亦趋地下山回家,扭头回望,终于明白,从此太太将一个人孤零零的住在山坡上那个土堆之下,心如刀绞,放声大哭。</h3> <h3>开春的时候我就上学了,比同班同学,至少小两岁。我被迫的长大了,失去了可以依靠和倾诉的臂弯和背肩,在一个人背上可以入睡的时光,一去不返,只剩下悠长的回味。</h3> <h3>时光飞逝,升学,工作,离开家乡又回来。我成家后,再去祭奠太太的时间,由腊月改到了清明。爸爸锁骨摔伤后,我就趁着在老家工作的机会,提前把太太和爷爷的坟地周围的杂草清除好,让爸爸和叔叔清明节上坟填土顺畅一些。爸爸总是习惯了上坟时絮絮地念叨一家人的情况,就这样说了三十多年,仿佛太太她正端坐在那里带着微笑,认真的倾听。</h3> <h3>我是有了孩子后越发想念太太的。我想念她粗糙宽大的手掌,想念她慈爱关切的眼神,想念她摇篮般温暖的臂弯,想念她宽阔如原野的脊背……我想,我其实是在追忆一种无私的深厚的爱,没有说教,没有约束,只用肢体来倾诉来包容的爱。这种爱,除了她,再没有第二个人可以给我。</h3> <h3>即使现在有了各式婴儿车,我还是愿意把我的孩子背在背上。她的双手搂着我的脖子,我双手背过去兜住她的小屁蛋儿,她天籁般的声音就在耳边,两腿高兴时候可以上下活动……是的,我总是想起儿时太太背着我走路的时光。我知道,岁月的路上,我们就是这样把生命和爱传递下去,一辈,又一辈。一个轮回,接着一个轮回。</h3> <h3>太太的遗物,有一个她用过的瓷罐(茶坛),曾装着茶叶摆在家里的八仙桌上,可惜盖子已不知所踪。还有一串她平时念经用的紫檀念珠。她信奉喇嘛教,叫念珠为“玛尼珠”。而我印象深刻的大扁方,爸爸妈妈给她戴着,葬进了坟墓。</h3> <h3>当有一天,我无意间在一家古董店见到了一枚烤蓝如意头大扁簪,静静凝望,时光流转,往事浮现。我知道,爱是需要物证的。我买下了这枚似曾相识的扁簪,仿佛留住了我在太太背上悠长的旧时光……</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