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不读李清照之南渡（二）

如水莲子

《南歌子 天上银河转》

天上银河转，人间帘幕垂。

凉生枕簟泪痕滋，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

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

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宋高宗三年，李清照的丈夫赵明诚病逝了，感物伤怀，触景生情，词人写下了这首悲凉的词作。

又是一个七夕节，可惜，她与心爱的人天人永隔。天上依然星河旋转，从东到西，时间流逝也如同星河一般。此时，人间家家户户的帘幕垂下了，人们都进入了梦乡。她也入睡，可惜，枕席冰凉，独自一人躺在冰冷的凉席上，泪水不知不觉滑落，掉在枕边，床头。不但是枕头席子冰凉，冰凉得更是她的心。刚才她是和衣而卧，觉得还是脱衣更舒服，于是，起身脱掉罗衣，随口问，此时，夜已经到什么时候？用现在的话说，几点了，没有人回答，她也不用回答。因为时间对于她来说有什么意义呢？

她摸着罗衣，看着上面绣花，上面翠贴的莲蓬变小了，金丝线绣的荷叶也稀疏了，这罗衣还是和丈夫在一起的时候做的，穿过好多次都记不清了，但还记得最初穿罗衣时的情景。

天气还是过去的天气，罗衣依然是昔日的罗衣，只是穿衣人的心境却不再是昔日的心境，曾经的快乐，曾经的幸福都烟消云散，一去不复返了。一种对青春流逝的缅怀力透纸背。

词人从天上星河旋转到人间，再到她的卧室，镜头从辽阔到狭小。从景到人，写出丈夫去世后的孤寂落寞，对丈夫的怀念，对昔日的生活欢愉对青春岁月的追寻。

《武陵春 》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绍兴四年冬十月，李清照避乱金华，次年归临安。在金华居住，曾在双溪游玩，归临安后，于是，写下这首词。

在一个暮春，一番风雨，花瓣纷纷坠落，风停了，一地落英缤纷。连地上的尘土也充满花香。枝头花尽了，春天如此残破，更让人心里忧愁。虽然日上三竿，但她却无心梳洗打扮，任头发蓬乱。

面对这残破的暮春，词人油然生出物是人非的感慨，流落江南多年，故乡回不去，南宋偏安一隅，谁还想到丢失的北方土地？相伴一生的丈夫去世了，收集的金石丢失殆尽。自己孤苦伶仃，孑然一身。曾经的一切都完了，想到这些，话还没有出口，泪水就已经流出来了。

听说双溪的春色尚好，真想去游玩，散散心，也排解自己内心的郁闷，只是，我怕双溪上的蛰夢舟载不动我内心的这些愁啊！

一句载不动许多愁把愁写得如此沉重，如此有分量。李煜的愁如一江春水，浩瀚奔腾，而李清照的愁却沉重，让人感受到分量。两人的愁都写得如此生动。

《声声慢 寻寻觅觅》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这此地，怎一个愁字了得。

这首《声声慢》是李清照的经典之作。写出一个女人的深重哀愁，这份哀愁虽然浓得化不开，但诗人却不是悲天抢地。

词的一开始七个叠音，十四个字将女词人都处境刻画得入木三分。词人百无聊赖，只好寻觅，寻觅什么，不清楚，我们不清楚，她也不清楚，这是心绪不宁的表现。而四周却是冷冷清清，这种冷清是天气和环境的冷清，更是作者心态的冷清。凄凄惨惨戚戚，六个字凄惨的身世，凄惨的境遇，悲戚的人生。

金兵入侵，北宋灭亡的国破家亡已经成为背景，深爱的丈夫故去，所托非人的再婚也在付出金钱与牢狱之灾的代价后摆脱了，收集的金石大半散去。孤苦伶仃。

只有在痛定思痛之后，作者才会有如此心态，如此伤感。如此惨淡，因此，这只能是晚年，一连串打击让她尝尽国破家亡，颠沛流离的苦痛之后所做，而非中年作品。

一连串的冷清之景衬托出心境的凄凉冷落。想寻觅什么，却什么也没有，想抓住什么，却是一场空，恍惚茫然，如梦初醒，四周冷清，（过去还有卷帘人，如今没有了）唯独清冷，唯有心境悲凉。

此时，天气乍暖还寒，忽冷忽热，以为暖和了，突然一阵寒冷，让一个女人更难将息，最难照顾好自己。（用现代人来说就是容易感冒。）她只好喝酒，想用酒开抵挡寒意，可是挡不住晚上一阵阵急风？词人说的淡酒并不真是淡酒，或者说她的淡酒在其他人眼里是浓酒，只是平时喝这酒很快就醉酒，可以入睡，但今天喝了许多杯（三杯两盏只是虚数），却依然清醒，也依然无法抵挡寒意。

一阵大雁飞过，让人感到伤心，这些大雁。年年飞过，是她的旧相识，她曾托大雁为她带回远方爱人的音信，可惜，大雁每一次都让她空等，如今，她也没有人会给她书信了。她也不指望大雁传书，而大雁却依然从她眼前飞过，让她更加懊恼。

从天空，她的目光转到眼前，秋天的菊花早就枯黄了，堆积在地上，憔悴不堪，谁有心思去摘呢？过去她多么有情致，喜欢摘下菊花插在头上，可如今没有心境，满园菊花任由它寂寞开放，枯萎。可见她已经很久没有拾掇拾掇院子里的菊花了。如今看到枯萎枝头，坠落在地上了黄花，更让她心酸。她怜惜菊花，更怜惜自己。

她守在窗口，看着窗外的景色，不是在等待谁归来，不是看风景，只是等待天黑。这就是她的生活，从天明挨到天黑，从黎明期待黑夜，从黑夜期待天明。

就这样，她坐到黄昏，下雨了，雨滴从梧桐树叶中落下，开始绵绵细雨，到黄昏变成点点滴滴。这雨滴恰似她也愁绪。或者让她的哀愁更加绵密。

梧桐秋雨黄昏，这组意象让愁更加具体。于是，她感慨叹息，这种情况，这种光景，怎一个愁字能概括呢？怎一个愁能说清，能够了结呢？

全诗在这感慨叹息中结束，戛然而止，欲说还休，意味深长，让读者哀叹。

《临江仙 庭院深深深几许》

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常扃。柳梢梅萼渐分明，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

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更凋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欧阳修有一首《蝶恋花》开篇也是“庭院深深深几许。”三个深字重叠写出深宅大院的环境幽深，以及幽深的大院中的闺情。

李清照也是开篇庭院深深深几许，貌似闺情，但一个云窗雾阁就让闺情变成身世时局之痛。

她做这首词时，已经是胡马饮河，宋室南渡的第三个年头。词人也抵达建康近一年，国是日非，返乡无望，精神逐渐消沉，于是深居简出。

欧阳修的词触动她也心思，她也正处庭院深深深几许的深宅大院中。如果说，欧阳修的庭院外边阳光明媚，她的深宅大院却是处在云雾缭绕中，真有仙境。但门窗常常紧闭，看不清里边有什么，里边也看不清外边。

但她知道，庭院里栽种的梅花和河堤上的垂柳已经渐渐发芽开花，春天依然来到人间。光阴流转，万物复苏，但她却再也回不了北方的家乡了。春天回到秣陵，可她却终老健康。其实，秣陵和健康都是南京，只是不同的名字让一个城市有不同的气质，不同的风格，当南京是金陵时，它有帝王之气，叫秣陵时，它有帝王遗风，当它为建康时，再也没有昔日的王者风范了，只是一个偏安一隅的小朝廷。

国运如此，而自己呢？一辈子感怀明月，吟咏风情，做了多少风花雪月的文字，到如今年老了，没有成就感。尤其是建炎之初，写下多少感怀世事的政治诗篇，希望朝廷以社稷苍生为重，以收复北方失地为念，可谁知，中原大地恢复大业竟然蹉跎。（不知她会不会联想到后蜀花蕊夫人的那句“十四万人齐解甲，军中无一是男儿”）。

作者满腔心事，一腔愁绪有谁了解，有谁看到她的憔悴，有谁怜惜。在这样的心境下，她连元宵节前的试灯没有心情，连满天雪花也无法让她引起观赏的兴趣。

作者经历国破家亡，个中愁苦，只能曲笔表达，少女时代的青春，中年的忧郁化为老年的沉隐悲怆。

《孤雁儿 藤床纸帐朝眠起》

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沉香断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

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天上人间，没个人堪寄。

李清照雅好梅花，喜欢摘梅花插在花瓶，或者插在发髻，喜欢观赏梅花，更把梅花的千姿百态万种风情写在词里。

这首词也写梅花，但却是怀念赵明诚。

用藤条绷在木框上做的床，用藤皮茧纸做的帐子，多么舒适，透气，词人在这样讲究的卧榻上睡觉，应该是很舒适的，可是，她早上起床心情不大好。心中有说不尽的心思，但缺不是好心情。尽管夜晚安眠，一觉睡到自然醒，但心中还是有说不清的心思。

屋里如此沉寂，时间似乎静止了，只见玉炉里有沉香早已熄灭，她却没有心思再续。不光那残灰，那寒炉，就连空气都是冷冰冰的，伴随着她如清水一般沉静的心情。

突然，不知从何处，传来梅花三弄的笛声，那笛声哀怨悠扬，如泣如诉，让人有些伤感，于是，走出室外，才发现那枝头的梅花绽放了，似乎音乐惊破了梅花的花蕊，让它绽放，夜胖春意绽放。虽然春意盎然，但依然又潇潇风雨。这年年春雨胖春意更浓，也像催下千行泪，这是春天的泪，上行人的泪，更是词人的泪。当年二人伉俪情深，诗文唱和，互为知音，就像萧史个弄玉这样的神仙眷侣，如今知音去了，玉楼空了，她思念丈夫，肠断了，又有谁能让她倚靠，谁陪伴她？

院里梅花开得正好，他顺手摘下一只，然而，这梅花寄给谁？天上人间都没有可以寄梅花的人。

这种惆怅和失落，这万千愁丝，让人动容。词人从室内到室外，从清早起床的惆怅，室内的寂静到听梅花三弄的笛音，到走出屋子看到梅花开放的满园春色的欣喜，到摘下梅花三弄喜悦，但却无人寄梅的惆怅，情绪的转化伴随着景色的转化，表达得非常细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