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那时农村娃儿多,一溜一长串,取的名字也简单好记。老大一般起个较正式的名字,后面的就懒得琢磨了,太耗时又伤脑筋,于是,二毛三毛四毛……,二伢三伢四伢……,管是男孩还是女孩,这样的名字随便在哪儿一喊,准跑出一堆来。<br></h3><h3><br></h3><h3>五伢排行老五,是个男孩,因为他的个子小,所以人们给他加了个前缀称作细五伢,与其他的一帮子五伢就区分开了。</h3><h3><br></h3><h3>他是我垸下的叔,在我记事时起,不管老少,人们都叫他细五伢,他都一口答应。</h3><h3><br></h3><h3>细五伢,吃饭了呀。嗯,吃了。</h3><h3><br></h3><h3>细五伢,挑粪呀。是啊,给地里追追肥。</h3><h3><br></h3><h3>细五伢,砍柴呀。娘卖瘟的,你也叫我细五伢,我是你五叔呢。</h3><h3><br></h3><h3>细五伢捡起一块石子,举到眼睛的高度,眯起一只眼,作势瞄准。小孩早像兔子一般跳远了,身后掉落一地的“细五伢,细五伢”。</h3><h3><br></h3><h3>细五伢哈哈大笑,看我怎么向你娘老子告状,抽红你的屁股。</h3><h3><br></h3><h3>当然,他只是说说而已,下次,小孩依旧这样叫,甚至更猖狂,跑到他面前,摇头晃脑,细五伢,五伢细,五伢不会砍柴,只会砍刺。五伢像老鹰一样张开双手,呼哧一下扑向小孩,夹住他的胸脯,用手使劲挠他的胳肢窝,小孩笑得花样百出。五伢也笑得眉眼挤到一处,像被人拧牢了。</h3><h3><br></h3><h3>那一刻,细五伢是快乐的。</h3><h3><br></h3><h3>他祖上不知从哪一代起,就是紫脚杆的农民,从土地上寻吃的觅穿的,像土地上的禾苗,长上一季,死了再不声不响地化作一抔土钻回去。细五伢家很穷,他好赖总算被父母拖大了,长得腿像胳膊,胳膊像麻杆,虽然比别人小了一号,但也还有模有样,能跑能跳,能扛能挑,功能超级棒。小脑瓜也灵光得像上了油的轴承,转得飞快。</h3><h3><br></h3><h3>细五伢父母过世后,他与老婆分开另过,小日子过得拮据但温馨。细五伢很能干,除了将庄稼侍弄好,他还一直砍刺烧窑。</h3><h3><br></h3><h3>那个时候,村人除了种庄稼外,都生了门道,靠山吃山,但也只能凭着力气苦吃,砍些柴卖给镇上的机关食堂,用以贴补孩子的学费和日小事用的开支。那时,山上不像现在退耕还林,什么都有,只长一些灌木和杂刺,就是这些东西也长不赢人们砍伐的速度。当时,一百斤灌木可卖1元,后来砍的人多了,灌木少了,才涨到一百斤1.05元,一个顶尖的整劳力,翻山越岭,一天到黑也才砍一百来斤。</h3><h3><br></h3><h3>当时,人们的思想觉悟高,山也照看得紧,没人会偷树卖。细五伢卖了几年柴,后来越砍越远,越砍越少,感觉划不来,就动了心思。他垒了一座土窑,烧起砖瓦来,窑柴不论好坏,只要好烧,火焰足就行,而柞刺正好。柞刺砍的人少,漫山遍野都是,只要上山,一砍一大片。</h3><h3><br></h3><h3>砍柞刺很苦,没有手套,经常手背手掌,脸上被刺划得皮开肉绽,到处是血口子,凝了又破,破了又凝。柞刺很矮,大多贴着地面,砍伐时灰尘都被搅起,很呛人,砍一天下来,吐出的痰都是沁黑的。但柞刺多,一天可以砍两担,细五伢就专门砍它了,用上十天半月,就可砍足一个窑。</h3><h3><br></h3><h3>细五伢肯动脑子,砍柞刺也砍出技术来。他左手拿一个剥得光溜的树杈,将昂起的刺叉好压住,右手拿镰刀,像割稻子一般,一砍一大把,稳步向前,砍得又快又干净,还将伤害减到最小程度。以后,村里人砍刺,都用他的方法,叫作“细五伢砍刺,有刀又有杈”。</h3><h3><br></h3><h3>细五伢砍刺,手破了,哪怕血汩汩流,他毫不惊慌,随手抓一把土,按在伤口揉一下,血止了,又像没事一样,继续大刀大刀地斫。倘若衣服挂破了,他必心痛得像掉了钱般,一直如同丢了魂,提不起精神,甚至大哭起来。别人不解,问他,他一边用袖笼抹眼泪一边说,皮刮破了可以长,肉掉了能再生,无非是添几道痂,以后就会消失,衣服挂破了要补,挂一次糟一次,以后补不住了就要用钱买,哪儿有那个闲钱呢。</h3><h3><br></h3><h3>细五伢的妹夫在外地工作,有一次给他带了一副长至肘部的帆布手套,他像得到宝一样,每晚都将手套挂在床头,连夜里起来解手,也要细细摸一会,这可是当时工人阶级专享的劳保福利呢。那双手套破了补,补了破,用了三年,最后线都断成渣,才让它歇息。但他将它叠好放进抽屉的底部,一直舍不得扔掉,这是兄妹间最走心的礼物。</h3><h3><br></h3><h3>妻子在家里照顾孩子,浆洗缝补,下田耕作,农闲时体恤他,也帮他去挑刺下山。一次下坡,担子太重,山道又陡又窄,妻子一步没踏稳,一下子滑倒,柞刺压在身上,翻都翻不过来。妻子在柞刺下面低低地抽泣,头发散了一地。细五伢走了很远,感觉身后安静得不比寻常,遂回头望去,没见到妻子跟上来。他张大喉咙喊了几声,听不到回音,急忙将柞刺向道上一扔,拔腿就往回跑。</h3><h3><br></h3><h3>到妻子面前,他一下将柞刺掀出几米远,将妻子搂进怀里,抚着妻子流血的腿,嚎啕大哭。山野里很静,哭声顺着山坳兜兜转转,四处碰撞,撵得一只只山雀拍起翅膀乱飞,盘旋着,不知何处停歇。</h3><h3><br></h3><h3>哭了一会,细五伢将妻子扶起,他用冲担将柴挑住,担在肩上,一手捉住柞刺,一手牵着妻子,稳稳地向前走。一两只鸟雀探头探脑,随着他们的脚步,飞一下,落一下,一直在前面,叽叽喳喳,好像替他们引路。</h3><h3><br></h3><h3>细五伢一个冬天要烧好几个窑,在那个艰涩的年代,依靠自己勤俭的双手,硬是撑起一个大家庭。</h3><h3><br></h3><h3>读小学五年级的那个冬天的一个下午,我放学回来,沿着水塘埂一边踢着石子一边低头前行。细五伢挑着一担刺悠悠闪闪,踩着细碎的脚步朝我走来。我怕被刺扎着,本能地侧过身子,准备等他走过后,再回头朝他大声喊,细五伢,五伢细,五伢不会砍柴,只会砍刺。谁知,就在要错身时,他肩膀一缩,一担刺便稳稳地立在地上,不用人扶。</h3><h3><br></h3><h3>他朝我扬了扬手,XX,过来,过来。我以为他要抓我,作好了快跑的准备。细五伢一只手伸进衣袋,一边向我走来,莫怕,我不与你闹着玩,你是个成器的孩子。我迟疑地看着他走过来,手里捏着什么东西。他抓过我的手,将东西塞进我的手掌,合拢我的掌心,拍拍我的头,你读得进书,买点学习资料,好好学,多用些心,争取奔出点名堂。</h3><h3><br></h3><h3>他走回去,身子一矮,随即一冲,担子便落在肩上,他又有节奏地悠起来,嘴里哼出什么歌来。淡淡的夕阳照在他身上,像洒了一层细细的火焰,生出温暖的气息。</h3><h3><br></h3><h3>我定定地看着他,一直到他走远才回过神来,摊开掌心,赫然发现那是皱皱巴巴的一块钱,还带着浓浓的汗味,我一时不知所措。要知道,那时的一块钱比现在的一百块钱还值钱,这是我第一次拥有这么一笔巨款。</h3><h3><br></h3><h3>我再望向他时,他已不见了,只有一轮太阳悬在西天,白得让我睁不开眼。</h3><h3><br></h3><h3>后来,我用这一块钱,买了好几本书,在每一本书的扉页,我都端端正正地写上他的大名,并带了一个叔的尾缀,当然不是细五伢,为避讳,我在这里不说。</h3><h3><br></h3><h3>去年腊月我回了家,细五伢已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神志不清。他的孩子从各处赶了回来,小车停了一院子。我去看他,走到床边,他的眼睁着,空洞无神,看到我像没看到一样。我喊了一声叔,他毫无反应,我又喊了一声细五伢,他的嘴动了一下,手也哆嗦起来。我拿出一本写着他名字的书来,往他面前一放,他的眼睛一下像燃着的火苗,亮了,头也摆着,似乎想坐起来。我扶着他的背,他用了点力,很快就气喘吁吁,我只得放下他。</h3><h3><br></h3><h3>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那本书,再也不肯挪开。</h3><h3><br></h3><h3>我的脸一阵燥热,不敢看他,我没有成器,我不会砍柴,也不会砍刺,也没有坐办公室,我劳力费神,还养不活一家人。</h3><h3><br></h3><h3>细五伢终究没熬过这个冬天,他葬在他经常砍刺的山头。那儿现在灌木丛生,柞刺遍地,要不了多久,他的坟头也会长出一片一片的刺。</h3><h3><br></h3><h3>只是如今,没有人会砍了。</h3><h3><br></h3><h3>微信,bieshanjushui。公众号,别山举水。美篇签约作者。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散文集《人生处处,总有相思凋碧树》已经上市,签名精装版正在预售,有需要的,微信联系。</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