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可能有需要拐杖的时候

牧心

　　两年前的大年初一早上，岳父放下了他拄了20多年的拐杖，去往了一个未知的世界。

作为一个生性豪爽，爱好自由的人，岳父对于拐杖的情感是极为复杂的。

当拐杖到来，感觉很意外

　　岳父生在湖北农村，从小精灵古怪，上树抓鸟，下河捉鳖，无所不能。年轻时参军入伍，当的是汽车兵，退伍后回家乡进国企，做的又是大卡车司机。

这是一个自由惯了的人，多年来仰仗着笨重的大卡车走南闯北，喜欢一脚油门到底然后听着马达轰鸣看着大家伙奋勇向前，享受在咣当咣当的声音中走过四季的感觉。

谁曾想到，这一切在40出头就戛然而止呢？40多岁就接连中风两次，岳父从此与拐杖结缘。由于岳父中风很突然，他的大哥托人给他做了一根拐杖，由于要得急，师傅也不是专业做拐杖的，所以拐杖显得比较粗糙，但木材很好，结实耐用。

接受拐杖的过程，充满无奈

　　此后，只要和岳父在一起，便总能看到这根拐杖，听到这根拐杖熟悉的声音——它结结实实地叩击地板发出砰砰声，中间夹杂着鞋底拖过地板的沙沙声——那声音来自岳父半身不遂的那条病腿。

岳父从此再也没能离开拐杖，他每天蜗居在家里，吃饭、睡觉、看电视、上厕所，拐杖跟着他从卧室到客厅再到厕所。有时候，天气不错，心情也好，岳父就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挪到楼下，坐在树荫下花坛边，看厂里的同事上班下班，看厂里的卡车进进出出，看四季飘过，看一个个老同事退休甚至故去。

对拐杖的依赖，成为一种习惯

　　后来，我和妻子到了南方生活，妻弟一家也去了另一个南方城市。为了方便照顾，免于思念之苦，岳父和岳母也曾到我家和妻弟家生活过几个月。这根拐杖也跟着岳父从湖北老家搭飞机上火车，分别到广州和海口云游了一段时间。离开老家没几天，岳父就嚷嚷着要回老家，而且态度一次比一次坚定。他说，他习惯老家的生活，在外地像在坐牢。

最终岳父如愿回到了熟悉的工厂，不过那根原木拐杖没有陪同他回去。我妻子嫌这根拐杖不够美观，而且比较重，所以为岳父换了一根更轻便的金属材质拐杖。

曾经沧海，才知拐杖的珍贵

　　此后，岳父岳母就在老家生活。随着年岁渐长，岳父身体每况愈下。有一次，他一个人在家，不慎滑倒在卫生间，虽然有拐杖在身边，但无论如何也爬不起来。就这样，岳父在卫生间冰凉的地板上待了一个多小时。好在那一天天气不是很冷。等到岳母回到家，费了好大的劲才将重重的岳父扶将起来。

也许是这件事发生之后，岳父才意识到，岳母才是他最宝贵的那根拐杖。岳母伺候中风偏瘫的岳父20多年，有一段时间，她不仅要上班，还要照顾患病的丈夫，可谓是尽心尽力。从换煤气罐，修水管，换灯泡，到开通暖气，办理病退等手续，里里外外，全靠她一手操持。

特别是后期，岳父身体每况愈下，有时大小便失禁，经常上医院，而两个孩子又都不在身边，岳母又不想让孩子担心，影响孩子工作，所以常常一个人扛着。无论多苦多累，岳父的衣服和床铺总是干干净净，整个人清清爽爽。

当起不了身时，只能依靠拐杖

长年累月巨大的付出，难免会影响人的情绪，即使是夫妻之间。岳母有时候在言语上不太顾及岳父的感受，在一些小事上越来越缺乏包容，一度让岳父有些窒息的感觉，连做儿女的也觉得难受。但他们也不忍心去指责母亲，毕竟母亲是父亲一刻也缺不了的拐杖，人毕竟有血有肉，有情有意，不同于一根可以随意更换的拐杖啊。

也许只有岳父才是最理解岳母的苦与累的。要不，凭他患病前的脾气，那是绝对不能忍受的。岳父小时候就敢跟大哥对着干，当兵时，上班后，无论在部队还是工厂，从来没有人敢欺负他。就连前来送他最后一程的老同事来到他的灵前，还在说“江师傅是个好人，就是脾气爆！”但这个脾气火爆的人却在岳母目前没了脾气，也许是因为他知道岳母的不易。

拐杖的苦与累，又有谁知

　　岳父是一个草根，行事比较任性，一度让我觉得他做的不好。比如，他中风了，身体偏胖，但却很少节食，也懒得动，甚至也不戒烟，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抽就抽，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活一天赚一天”。

起初我不理解也不赞同他这种态度，随着年龄增长，我慢慢理解了——他原来是一个生活大师啊，虽然疾病缠身，但他心胸开阔，从不怨天尤人，要是我像他那样，可能过不了两年就会自我崩溃，而他硬是在中风之后乐观地活了二十多年。

在岳父走了两年之后，我才有些理解他了。长期的病痛逼迫他悟透了人生，他用忍耐化解人生的困境，用自嘲来对抗命运的无常。命运给了他一个自由的灵魂，却错配给了他一个不自由的身体；给了他一颗宽宏大量的心，却给了他被别人照顾的命。

长期的病痛折磨并没有打垮他，原本脾气暴躁的他，最终却能心平气和面对命运的玩笑。他仍然想顽强地活下去，但他把死亡看得很淡很淡，他不止一次地说，“死了就死了，随便找个地方一埋就好了，或者直接往垃圾桶一扔。”当我们为孩子的未来担心，苛责孩子的时候，他轻飘飘地说，“生一个孩子玩玩的，不要太当真。”

谁都有需要拐杖的时候

　　岳父是在两年前的大年初一走的，那年春节亲人们基本都团聚在一起了。他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舍不得这些亲人，但他又不得不离开。这本来就是一个矛盾的世界，谁不是在矛盾中走过这一辈子的呢？在世界的虚无和命运的无常面前，我们都是孤单和无助的，也许我们只有互为拐杖，才能稍稍好过些。

在岳父去世之后，岳母的生活重心一下子坍塌了。没有了那个需要她全天候全身心照顾的人，她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她常常喃喃地对孩子们说，“你爸那天是说有些不舒服，我应该早点带他去看医生的”，这种自责的话语常常脱口而出。

对岳父的离去难以适应的，不止岳母，还有其他亲人。从另一个角度看，亲人们的生活短期内都失衡了，因为他们也失去了岳父这根拐杖，这根拐杖是无形的，支撑的是精神和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