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祖庙的那些人、那些事（八）

吴洛加 （金风飞扬）

                                下      河

      四十多年前的某个夏夜，天气热得像坐在蒸笼里。鲁祖庙街口传来谁被篾片抽在身上的“啪啪”响，与此呼应的则是娃儿惊惧的哭声和男人暴怒的叱骂。那年月娃儿被父母打的事情经常发生，孩子多的家庭尤显突出。现在想来一切都归咎于……穷。在沉重的生活压力下，父母们的脾性都变得焦躁易怒，娃儿们如果不识好歹闯了祸，十有八九难免成为出气筒。后来实行“只生一个好”后，家家户户只有一根独苗，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飞了，金包卵似的稀罕着，打娃儿的事情才基本绝迹。

      当年被打的是周家老五。瘦，十一二岁，被他在运输队拉板车的老汉儿（父亲）打得钻进了桌子肚皮。隔壁邻居出面劝解，周爸回应：这娃儿气死老子了，竟敢偷着下河游泳，把大人的警告当耳边风。还撒谎，说是在同学家做暑假作业。哼，哪晓得我一抠他肩上腿上，到处都起白道道，不是下河又能是啥？

      从那个年代过来的鲁祖庙崽儿们，都晓得“下河”的含义，也知道一旦下河游过泳，身上便会留下证据，表面看并无异样，但有经验者只要用手指轻轻一挠，马上起白色道道，想抵赖是万万赖不掉的。

      像周老五那样三伏天瞒着大人下河游泳的事情，在当年的鲁祖庙并不少见，这都是被暴热天气逼出来的。你想嘛，在那热得恨不能脱下一层皮的三伏天，没有电扇更无空调，只有下河投身于水中方才解暑。其实周老五挨揍并非游泳本身，而是“偷着”以及撒谎。换个角度看，只要有大人带领并监护，下河游泳的安全才有保障，此理在几十年后的今天依然有用。

      重庆是全国闻名的山水之城，鲁祖庙得山水之利，离两条江很近。那时市中区没有多少高楼，从鲁祖庙左行到临江门或者右行去较场口，都可居高临下俯瞰浩浩东流的长江、嘉陵江，步行十几分钟即到河边。

      重庆人热爱这两条江。夏日，晩饭的餐桌未及收拾，鲁祖庙街上的男男女女大人娃儿便开始呼朋唤友下河。下河干啥？洗澡，我们称为去“冰痱子”。那年头一到盛夏，周身长满痱子，奇痒难耐，擦药都无效。也怪，下河洗上几次后痱子消减，十分灵验。

      那是一支阵容庞大而壮观的洗澡大军：女人们拎着花花绿绿的泳衣和毛巾，男人们精赤了上身，肩上扛着颈上套着手上挽着气鼓鼓的车胎、游泳圈甚至浮力十足的床板。娃儿们早就脱得只剩一条小裤衩，腆着肚儿在人群中呜嘘吶喊左奔后突，踩着临江门顺城街那条暑气蒸腾的石板路，哗啦啦向那满坑满谷的江水扑去。

      盛夏的江水算不得清澈，但绝对清凉；尽管空气还像烙铁刚熨过的烫布，但寒意十足的江水还是让初入水中的人们倏地颤慄，一个个发出幸福的呻吟。政府出于安全计，在江流平缓的回水湾用红白二色的浮竹筒圈出了警戒线，还派出擅水性的安全员四下巡弋以防不测。放眼望去，两江三岸，岸上江中，蝼蚁出巢般布满了消夏族，嗡嗡营营人声鼎沸。江水中，万头攒动，水花四溅，五彩斑斓，成为男人与娃儿们的世界。矜持的女人们坐在江边石阶上，双足浸在冰冷的水中，一边撩水擦洗享受清凉，一边大声警告自家娃儿切切不要越过安全线。小不点们下水快上来也快，泡不了几分钟，一个个嘴皮青乌牙齿打战赶紧上岸，岸边河沙细软温热宜人，垒城堡挖地道埋陷井，玩法多多。不少娃儿干脆刨开沙子，把自个儿埋进去，只留一个头，滴溜着眼睛打望江中风景。

      一些水性好的崽儿对父母的警告充耳不闻，游着游着便从浮筒下面潜了出去。外面是深水区，天高水阔，江风屖利，更具挑战和刺激。水面上不时有来自两江上游的“放滩”客，他们把背心和裤衩团团顶在头上，从石门、黄沙溪下水，劈波斩浪向下游进发，在接近两江汇合处前上岸，一旦收不住势则危险大矣！这一片水域漩急浪恶，危机暗伏，那些年不知吞噬了多少人的性命。沿渝中半岛一侧顺流泊了几十乃至上百艘高高低低的船，激流冲刷着船帮，如矢似箭，发出呯呯轰轰叫人脊背发凉的声响。这群伴着江风江水长大的浪里白条（其实一个个肤色黝黑布满水锈）胆大包天，不满足于与过往轮船斗浪，竟然相互挑战，憋气从几艘泊于岸边的船队肚皮下穿过去。有的得意洋洋甩着水珠在几十米开外浮出江面，有的一猛子扎下去再也不见了踪影。他们可都是功夫了得的水猫子呀！几日过后，他们胀得变了形的身子（重庆人谓之“水大棒”）出现在唐家沱的回水湾，江边长满蒿草的滩涂响起家人呼天抢地的哀嚎......

      这边江上依然上演着各色情景剧。泊在离岸远一点的船儿，此时成了众多泳客的跳水台。他们踩水而去，结伙吊着拴船的钢缆，远远望去，犹如一根绳拴着的蚱蜢。船工讨厌这帮捣蛋鬼，暗使阴招，在钢缆上涂了机油 ，非但滑不留手，还常常蹭得一手的乌黑和腥臭，非得用河沙反复搓洗不可。这并不能阻碍崽儿们登船跳水的脚步。那时有部介绍跳水运动员事迹的电影，名字忘了，但记得主角在高台腾空跃起的动作代号叫3211。崽儿们攀着船舷上了船，不顾被太阳烤得烫脚的甲板温度，像那部电影主角那样踮起双足伸开两臂，大喊一声“3211”，咕咚咕咚往水里栽。

      这时如有载着瓜果的木船经过，很不幸成为众矢之敌。崽儿们眼放凶光，一声唿哨，几个“大把”游过去将船死死围住。船工早有防备，握着长篙严阵以待。可他们显然小瞧了这帮剪径客的能耐。崽儿们分工合作，有的呜嘘呐喊从船头佯攻，船工上当，急匆匆趋前御敌，殊料船尾失守，悄悄爬上几个水流滴答的“打劫犯”，两爪探进了瓜果箩筐。船工大怒，几步抢到跟前，挥篙拦腰便扫，风声起处，崽儿们早就腾空而起，手捧战果跃入水中，笑嘻嘻还朝去也。

      ……其实那时我们就知道，周家老五经常偷着下河，干的就是爬货船拿瓜果的勾当。他老汉儿知其一不知其二，否则周老五的屁股早被打成了八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