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漂流记（六、你还想挑战唐古拉山脉主峰？）

丑鬼看世界

油门重新启动，驶向下山路。

我原想安抚她惊魂未定的情绪，结果“女战士”一词尚未出口，她立即反驳道：“Stop！请不要叫我女战士！”

“那叫你啥？圆圆？”

她仍然是那副认真的表情：“请叫我格格或公主。”

“好的。圆格格。”

在我看来，不就是个过家家的游戏嘛，称呼而已。她怎么听着悦耳，举手之劳，满足就是了。

可接下来一幕，让我有点无法接受了。

阿轩只不过打了个哈欠，她立马关心道：“皇阿玛，你累了吗？你渴了吗？”

一经提醒，这小子就真渴了，仿佛哪壶不开提哪壶。随口说了句：“嗯有点。帮忙把杯盖拧一下吧。”

她冷不防来了句：“皇阿玛渴了！丑公公你还愣着干嘛了啦？”

啥？

丑公公？

我哭笑不得，着实被擂得外焦里嫩。

你可以叫我“阿丑”、“小丑”甚至“丑翻天”，我都没意见，一场游戏一场梦嘛。可是居然叫我“丑公公”？这妞知道公公是什么意思吗？

阿轩笑得前俯后仰，小白车差点走S路线。

“朕封你为「没有去势的公公」。”

好家伙，开始以“朕”自居了！

这样一个满脑子清宫戏的姑娘，竟然说她喜欢宫崎骏。何止头大，简直骨骼惊奇。

她还挺满意自己的杰作，说：“我觉得在这辆车里有无比的安全感！一个是阿玛，一个是公公，你们谁也别想打本姑娘的主意了。”

呵呵。这主意一般人打不动啊。

车子驶回当雄县城，随着海拔渐渐降低，白雾散尽，路边的白雪也了无痕迹。温度明显回升了一些，青黄的草皮重现视野，开始有了人家和藏民活动的身影。

泥巴路面在雨和雪的冲刷下，变得湿漉漉黏糊糊的，轮胎一辗轧，沿途都是“呲呲呲呲”的声音。

小白车很争气，云雾雪国中虽然历经颠簸，却没有再次罢工。开到柏油路面时，耳尖的圆格格忽然听到一丝异样：“皇阿玛，你的坐骑似乎受伤了。”

一细听，果然从车子底盘发出杂音，先前在泥路上难以辨清，这下格外刺耳了。

下车一查看，原来是发动机的护板松垂了，拖到了地面。不得不说，这种路对车子的损耗很大。

这可是一辆新车啊！阿轩心疼又无奈地摸着小白：“等西游结束，朕一定要封你为「八部天龙」！”

好在离县城已不远，当曲卡镇最不缺少的就是洗车店和汽车修理店。

我们把车开到一家路边汽修店，上了年纪的老板正坐在店门口煲电话粥。边聊边笑，一脸甜蜜，眼角堆满鱼尾纹。

等了一小会，老板还没有挂电话的意思。这时阿轩做了一个很Man的举动，找老板借了工具，亲自上阵。

作为一个只会嘴里浪的无用书生，我是真的很佩服两种人：一种是胸口碎大石的人；还一种是上至组装箱电路板、下至空调洗衣机冰箱彩电发动机统统能够自己动手搞定的人。

阿轩将塑料布往地面一铺，头贴着地，屁股一翘，手臂一伸，修理师傅的架势瞬间已经摆好。

两眼炯炯有神盯着底盘，袖子搞脏了也不管不顾，认真的样子帅呆了酷毙了！

那只长臂猿的手在车底捣鼓了半天，然并卵。

师傅看不下去了，仿佛不能容忍有人挑战他的权威。走过来就地一滚，人已躺到车子底下。

阿轩适才跪伏在地不嫌脏不嫌累的英雄形象顿时黯淡无光。

忽然想到唐伯虎和对手比惨的电影镜头。

师傅还不解气，又充分向我们展示了只手修车的纯熟技艺，同时还选择了一心多用的难度级别，车修完，电话还没挂断。

专业的事，还是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吧。

小白车停在汽修店门口，我们顺便到附近转转。

小镇很单薄。门店的房屋后面，就是村庄。隔着村庄远眺，可以清晰望见念青唐古拉山脉。青色的山丘每一座都染白了头，肩并肩屹立着，分外好看。

圆格格嚷嚷着要去爬唐古拉山脉主峰的，见到眼前的雪峰，异常兴奋，突然提议：“太漂亮了！我们为什么不去征服它们呢？”

赤手空拳去挑战念青唐古拉山脉主峰（即圆格格嘴里的“唐古拉”，海拔7111米），那是动画片的情节。

但眼前的连绵雪峰，海拔相对要低，坡势平缓，山麓还有村庄，圆格格的提议并非痴人说梦。我和阿轩也莫名燃烧起斗志的火焰。

既然不敢向主峰下挑战书，去“欺负”一下它的弟弟妹妹总可以吧？

说干就干！

阿轩一招手，我们纷纷（所谓纷纷，其实就三个人，但气势不能输）钻回车里，“浩浩荡荡”挺进雪峰。

我们随机选择了一条路边的岔道，呲溜滑了下去。

地上本没有路，轮胎轧得多了，就有了路。

我们沿着原野上的压痕开进去，成群的牦牛在草地里奔得正欢。藏族老妇人裹着头巾，穿着厚实的围裙从草原走过，侧身驻足朝我们友好招手，映衬着雪山的背景，如诗如画。

所谓牦牛，毛一定要长。白的、黑的、棕色的蓬松长毛在风中尽情飘扬，就像白衣飘飘的我们骑摩托车经过女孩时习惯很拽地甩一甩头发，这样比较拉风。

如果说之前在路边山坡见过不少它们的矫健身姿只是一种远观，而这里，我们是彻底来到了它们的地盘。

小白车成了一名斗牛士，在急若流星的牦牛阵中缓缓前行。明知牦牛性情温驯，还是担心会有好奇宝宝冲过来将小白顶两个窟窿，这感觉太刺激了。如同咬着嘴唇的性感美女口里喊不要，又怕对方穿上衬衫系好腰带真的转身就走。

只是有一点比较煞风景。以前从未见识过牦牛的嗓门，想不到这些威武雄壮潇洒霸气的大块头，居然发出一头头猪的尖叫，十万个别扭（后来才知道牦牛还有一个别称叫“猪声牛”）。就像，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粗犷大汉气势汹汹冲到你跟前，突然翘起兰花指来一句：“嗯哼，你真讨厌……”

因为此前听说过一些不好的传闻，我不停提醒阿轩：千万要谨慎驾驶，撞到一头牦牛咱们就不好脱身了！

我好担心骤然从山头冲下来乌压压一大片藏民，个个手持寒光四射的藏刀，横眉怒目将我们的车团团围住。

按我的想象，这种偏居一隅、鲜有流动人口的小村庄，一旦出现生人面孔，土著提高警惕是必然的。

我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万一劫财的话，阿轩把内裤和车留下；劫色的话，圆格格上。

圆格格似乎读出了我的心思，冷冷地说：“丑公公，你面色凝重小眼聚光，在想啥呢。”

我道出了我的担忧。

她哈哈一笑，气浪掀翻车盖；又冷不防将嘴猛闭，笑声戛然而止。鄙视曰：“皇帝不急太监急。”

这句话——扎心得嘞……

小白车在牦牛的拥护下来到这个距离山脉最近的小村庄。

出乎意料的是，现实非但没有想象中那样糟糕，反而是个大大的Surprise。

沿途遇到的藏民远远地招手，如果离车窗近，还会朝我们微笑点头。待遇竟如同戛纳电影节走绿毯一般。

谁要说藏民越来越不淳朴、被商业化利益熏心之类云云，我一定跟他急。因为在这个小村庄遇到的藏民给我留下的印象实在是太热情美好了。

你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有谁会主动走过来满面笑容特意问候一声呢？

除非是微信扫码请求添加好友的创业商家。

这是个很奇怪的现象。在拉萨的时候，还隐隐觉得西藏服务行业的态度离内地有一定差距；即使在当雄县城，仍觉得那些做生意的藏民语气僵硬，行事粗糙，不冷不热。

而这个小村庄距离县城不超过半个小时车程，很有可能街头的那些藏民就是住在这些附近村庄的呢，不同的地点遇见，给人的感觉却天壤之别。

这一刻，仿佛来到村庄的人都是客。

我想，这才是他们原本的面目吧。

免除了心头的顾虑，我们打开车门开始撒欢。

这个村庄的房屋分布较散，一共也没有多少户人家，稀稀落落点缀在念青唐古拉山脉的脚下。

藏族民居主要有碉房和帐房两大类。帐房通常出现在牧区——以木棍作支撑，四周用牛毛绳牵引，覆盖上牦牛毡毯，结构简单方便拆装，牧民可以追逐水草而居，流动性比较强。

碉房以乱石垒砌或土筑而成，外形端庄稳固，建筑平面趋向简洁。随着时代的发展，各地建筑本着因地制宜、就地取材的原则多多少少发生了一些演变。

眼下的这个村庄，具备草原农区的鲜明风格。

如果是两层以上的房屋，底层是牲畜圈和仓库，二层才是生活居住空间。为了方便管理牲畜，房屋周边大多筑有一道高约三公尺的围墙，和大草原隔绝开来。

房屋旁边的空地上还有一堆堆“别有味道”的景观——用牦牛粪糊的墙。

据说，判断一户藏区牧民家里是不是有钱，就看他家的粪墙是不是壮观。

我终于理解了“视金钱为粪土”的隐藏奥义。

粪多，就意味着家里的牲畜多。如果是在内地，虚荣心作祟之下，人们会不会在乌漆嘛黑的夜里把自己的便便也捞起来偷偷填上去……

顺应时代潮流，“偷菜”游戏也会被程序员开发成“偷粪”游戏……

以这个标准，好家伙，我们不知不觉来到了一个大户人家的领地。

仅仅砌成粪墙的话还好，毕竟是户外。之前去肯尼亚的马赛族部落，当地土著住的房子都是用牛粪建的！

一米多高的矮屋子，进门都要低头，空间压抑逼仄，族人挤成一窝天天睡在牛粪堆里，那才叫震撼。

虽然晒干的牛粪没有臭味，但还是容易招惹苍蝇。我数了一下，最夸张的时候某个孩子的脸上同时叮了五只苍蝇，孩子们习以为常都懒得动手去驱赶，最多眨眨眼皮抖掉眼角的几只，彻底颠覆了我的世界观。

藏区民间有句谚语：“一块牦牛粪，一朵金蘑菇。”

牦牛粪是上等的燃料，还可以晒干了砌墙挡风，做成羊圈，用牦牛粪烤出来的大饼也有股淡淡的清香（牦牛粪没有丝毫异味）。

此类牛粪的可塑性很强。从牦牛体内排出来摔到地上是什么形状，太阳晒干了以后依然保持着这个造型。故一块块又圆又扁，偏差不大，像流水线加工出来的。

天气晴朗的时候，藏民会去草原拾捡天然的粪饼，带回家堆成一个个塔状，这些可都是实用的财富呀！

估计是眼睛小容易聚光的缘故，我居然眼尖地发现了一朵插在粪墙上的鲜花。

娇小的一朵，淡淡金黄，在牦牛粪的裂痕中瑟瑟发抖。也不知道是哪个顽皮孩子插上去的，从新鲜程度来判断当事人离开不久。

我想到了“借花献佛”。

于是将花拈出来，说：“格格，这朵黄色的小花插在你黑色的发髻，极好看极好看呢。”

如果是乐乐，她一定会目不斜视，高冷哼一声：“想撩我？”

可眼前是圆格格。她撸起了袖子，圆圆的小嘴噘起，不出意料嚷道：“拔朵花有什么了不起啦？信不信我一掌可以把粪墙推翻啦！”

我信你的降龙十八掌！

谁要和倒拔杨柳的人比力气了？

阿轩在远处喊：“你们快来看！”

还有什么比牦牛粪更好看吗？

禁不住诱惑，我和圆格格顺着他的指引跑去，在小河边蹲下一看——哇，草地里有好多个黑咕隆咚的小洞！

这不正是传说中的土拨鼠的洞穴么？

我们沿着“小黄河”找了许久，可惜眼光没能活捉一只土拨鼠肥硕的身影。

后来在羊湖岸边的草原发现了更多的小洞，密密麻麻，也是无功而返。

这种小家伙学名叫旱獭，胆子格外小。但是朋友曾经在甘孜的丹巴和色达一带见过大旱獭，那种就不怕人了，你给零食它就蹭过来。

这玩意四肢短粗，体型圆滚滚的，蠢萌蠢萌，非常适合做圆格格的坐骑。

有牧民的地方就有水源。

不止人们的生活起居，仅对牧群而言，水太重要了。人可以打井取水，难道让那些牦牛也学会土拨鼠的技能去用牛角掘洞吗？估计牛界没有这样的培训班。

去年还有新闻报道，适逢大旱，肯尼亚Samburu部落的牧民为与野生动物争夺水源，毁坏了该草原保护区的栅栏，驱赶牛群（不是冯巩那个牛群）进入保护区，并残忍杀害大象。而且不同部落之间为争夺水源也导致暴力冲突频发，造成至少11人死亡的惨剧。

我们在现代化城市中使用水龙头的时候，不设身处地，即使墙面贴着「地球上的最后一滴水将是人类的眼泪」的宣传语，也是不可能真正感受到水的珍贵的。

在写到牧民帐篷一环节时，内蒙古的天涯网友「流浪的荒野孤狼」留言：“我们这里现在不住帐篷了，有屋子。走的时候东西搬走，回来还在这屋子住。”

特意上网查了下：现在的游牧民族都是实行逐水草放牧，一年内冬夏之际转换牧场，冬夏牧场的距离一般为一、二百里左右。

眼前这条不起眼的浑浊的小河，就是这片牧区的生命之河。

不似潺潺的清澈溪水，而似污泥浊水的小沟沟。蜿蜒曲折，一直流向远方。雪山和村庄的背景，星星点点的牦牛缩影，这条浑浑的河反而牵拉出一派格外真实的高原牧区风光。

蓄足能量的圆格格又开始了她的奔逐使命。

像只大大的土拨鼠，从南走到北，从东跑到西。嘴里发出“嘿咻嘿咻”的节奏配音，欢乐得很。

我惊讶于她的体力与活力，如同一节永远耗不尽的青春电池。

年轻真好啊！

想当年……

在她的渲染带动下，扮酷的阿轩也扔掉了矜持，我亦早已按捺不住扑入这场狂欢。

翻跟头，狂啸，迎着风奔跑，像小彩旗一样旋转，像舞娘一样跳跃，竭尽所能地折腾。

对高反的担忧使我畏首畏尾，此刻完全豁出去以后，居然收获了赴藏以来前所未有的痛快！

这是一种怎样的痛快？

用我最最最爱的大文豪苏轼的佳句来回答——

这是一种“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是一种“老夫聊发少年狂”；

是一种“酒酣胸胆尚开张”；

是一种“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

是一种“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是一种“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是一种“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这种呼之欲出的痛快，绝非此前的纳木措和布达拉宫可以带来。随遇而安，一场清欢；自然而然，简简单单。无需浓墨重彩，无需精心准备，浑身的血液都活跃起来了，稀薄空气中竟然吮吸到通畅。

哪怕回过头来看此趟西藏之旅，最回味的依然是那种在路上的感觉。

景区不过是一个大方向的路标而已。

如果只是为了到那些著名景点签到打卡，劝君莫来。

高原不值得。

没心没肺地狂欢一阵后，开启现代人的疯狂拍照模式。

三个人各持“武器”，互相抓拍和摆拍。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像一个镜头的战场，一团无形的硝烟弥漫在阴天草原间。

圆格格说：“你们哥俩关系真好。走出社会还能有这么铁的朋友，人生很难得。”

这番话说得我和阿轩眼泪哗哗的，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我给你俩来张合影吧！”

“嗯嗯！”

我们默契地肩并肩，飞臂相搂，同时作出展翅翱翔之姿。

可是，我脑海中的画面却是这样的——

风儿凛冽，浅草招摇。那些土拨鼠纷纷从洞里钻出来，踮着脚、挺着肥嘟嘟的肚皮尖叫观战；圆格格挥舞着两束格桑花加油呐喊；远处一边挤牦牛奶一边看直播的藏民不停打赏，纷纷给我们刷帐篷刷奶渣……

阿轩：“宿命之战，终究得有个了断。”

我：“动手吧！”

一时间飞沙走石，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我和阿轩决战草原之巅！

谁输了圆格格就是谁的！

你一拳，我一脚；你一记御龙摆尾，我一记公公偷桃；你一记飞龙在天，我一记蛤蟆吸盘手……

大战三百回合，胜负难分。

草原震动，巍巍雪山摇晃，崩坍的积雪哗啦啦顺着峭壁滑落……

眼看藏民打着哈欠要回帐篷睡觉了，我终于使出毕生所学的超必杀技——高原冲击波，将阿轩成功击飞。

圆格格将花一扔，惊喜交加奔向口吐白沫倒地不起的阿轩——“皇阿玛是我的啦！”

嗨皮了半天，圆格格突然问了句：“我们这是来这干嘛了啦？”

一句话把我和阿轩也问懵了。

三个人面面相觑，一时如坠云雾之中，忘了来这的目的。

其实，最快乐的境界莫过于如此。

你感到会心的快乐，却说不清道不明这股快乐的源泉究竟来自于哪根神经。就像在茫茫人海中蓦然驻足，双目空洞，而却悄悄涌上嘴角的那一抹邪魅笑容。旁人看不明白，你自己也无从倾诉。

愣了两秒，圆格格自问自答：“哦，对啦。我们来爬山的啦。”

对对对对！

记起被冷落的小白车。

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

李白的这一豪迈诗句恰恰是小白车此刻湿漉漉的心情。

阿轩决定把车停在距离山脚最近的一户人家。

我们惊喜地发现，天边厚厚的云层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露出碧蓝碧蓝的小鲜肉。

虽然头顶还处于阴云覆盖状态，按照西藏高原云团的流速，我们很快将重见光明。

最近的这户人家看起来最为简陋，墙面是裸露着的，石砖陈旧，低矮的屋顶上几丛乱草被风吹得微微荡漾，门楣也粗糙地镶嵌于石缝泥堆中，一如杜甫的那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每每看到这样的房子，我都倍感亲切。在最初的记忆里，我的家就是这样的。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对此我深信不疑。

在门口喊了两声，一大一小两姐妹一前一后从幽暗的房间小跑出来，大的约莫十七八岁，小的十三四岁。

两姐妹的表情都显得生疏而羞涩，还有一丝讶异，但很快露出朴实的笑脸，高原红的脸蛋一笑就如桃花。姐姐用不太流畅的普通话问：“有什么可以帮你们的吗？（大概是这个意思）”

我们说明来意后，姐姐很热情地表示：车子想停就停，停多久都没关系。并且用手给我们指了一条最容易的上山路，因为他们放牧也会从那里上去。

妹妹比姐姐足足矮了一个头，自始至终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只是手足无措地站在姐姐身后一直羞涩地笑着，就这样睁着清澈的大眼睛远远地望着我们。

其实我最喜欢拍的风景是人。

带一点纪实风格的片子也是我的最爱。只是，我们实在不忍心掏出镜头来对准她们，总觉得是一种无意之间附带了优越感的伤害。

所以文中此类照片极少，一般是公众场合不刻意针对谁的抓拍比较多；或者是那种生性活泼外向感觉不太会介意的对象。

好想取取经啊。那些专业的擅于捕捉生活中人物镜头的摄影师们，高清抓拍照片可以精确到人物脸上的毛孔及瘢痕，不知有何秘笈。不得不服。

阿轩将车停在两户人家之间较为空旷的地带，把车门打开透透气。

那户人家只远了十来米，住宅条件似乎好一些，但大门紧闭。

姐姐特意又从屋里探出半个身子，说：“放心吧。这边随便哪里都可以停的。”

好暖心的小姐姐！

圆格格悄悄在我耳边说，你们知道吗，姐妹俩好像宫崎骏动画里的小月和小梅，好想祝福她们在某个下雨的晚上遇到一只神奇的西藏龙猫。

也可能是一只像龙猫那么大的土拨鼠。

我们从后备箱取了些水装进背包，以及一些热量高的零食：袋装牛肉干、巧克力、压缩饼干、辣条等，准备上山。

忽然想到什么，我们从中抽出了一盒德芙巧克力（在拉萨总共才买了两盒），圆格格一副天降大任于斯人也的凛然模样，点点头说：“我懂！”

然后一溜烟跑去送到黑屋子里。

像姐妹俩这种腼腆的性格，男生送礼物的场景没准挺尴尬。

圆格格回来时说，把自己喜欢的龙猫手机挂饰也一并赠给了她们。

我问：“有没有说什么。”

她点点头：说了。

“你说的啥？”

“告辞！”

差点晕倒在地。这画面太美不敢想象——

风风火火递给人家一盒巧克力，然后扭头一句“告辞”……对方还在懵逼中人已经消失，也不管对方要不要，女侠啊！

这也绝非玩笑话，因为她正儿八经的口头禅就这么几句——“优秀”、“打扰了”、“告辞”……

忽然觉得和九零后都已经有代沟了。老了。

兴许老天开眼，云层以加速度涤荡开来，阴郁沉重的天气渐渐被卷走。

不多时，天空至少已有三分之一的面积处于蔚蓝色彩。

高原的晴天，真是美到不可方物。那种无任何污染的蓝，纯净到没有一厘一毫的杂质，澄澈如海水。

厚厚的浓云一旦有了光线的参与，便一扫压抑色调，变得分外洁白。无论多么敦实浓厚，一律披上了天使的外衣。

整个苍穹，正在上演一场光明对黑暗的驱逐。

再看看眼前的山，高不过几楼。我原本对高原的山是心存忌惮的，但此刻三人一致认为登顶是件易如反掌的事情。

只是有一点弄不明白，远处望的时候能清晰看见皑皑雪峰的天际线（参考河边的照片远景），眼下近在咫尺，抬头却完全不见了雪的踪影。

我们丝毫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视觉的骗局。

就像站在宝山和闵行的部分街道都能远远望见东方明珠塔及上海中心大厦，深入高楼林立的核心市区反而处处视野受限了；至于二者的实际距离，还差了几十个街道路口呢！

后知后觉的我当时甚至取出那个廉价的罐装氧气瓶，拿它开起了玩笑——假装为它代言。其实心底的潜台词是：这种山脉小丘，杀鸡焉用牛刀。

一行人（其实就三个，还是那句：气势不能输）浩浩荡荡正式朝山脉进军。

这个方向的山脉仍被阴云笼罩着，但东边亮了，西边还远吗？

事实证明光有气势是不够的。

这才刚刚走了几百米，平缓的坡度，还没开始入山，我和阿轩就已经气喘吁吁了。

仿佛从山头泼下来一吨雪水，将适才的凌云壮志眨眼泼成了落汤鸡。

好比六大门派围攻光明顶，灭绝师太仗着倚天剑（氧气瓶）大放厥词：我要将魔教妖孽杀个片甲不留！

话刚说完飞过来一只青翼蝠王，当着面杀了自己的弟子还惨遭一番语言羞辱，“啪啪啪”被现实狠狠打了几记耳光。

圆格格的牦牛体质于这一刻再次得到显现。我和阿轩两个大男人，无论怎么追赶，离她始终有一段夸张的距离。

就像灭绝师太施展轻功追赶蝠王，使出了浑身解数，倚天剑离他的背心终究差那么一点。对方手里还挟持了一名峨眉弟子，一边吸血一边遛弯，等吸干了血把废人一丢更是望尘莫及。

我和阿轩一脸苦笑，望着她的小黑点背影，自愧不如。

阿轩给自己的姐姐留言：假如我遭遇了不测，我在老家的书柜的第三层的左手边的第五本书里夹了一张银行卡，密码是000196，存款和密码一样。斜下方那本《金瓶梅》里还夹了一封信，是我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写给隔壁村花花的，钢笔字迹应该褪色了，你蘸墨水帮我补一补转交给她。银行存款就当感谢酬劳，你把它取出来，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不用考虑我的感受。

悲莫悲兮，生死别离。此番悲壮渲染之下，山间的风如同一支呜咽的笛曲。仰头望山岗，攻占光明顶可谓凶多吉少，谈何容易。

我也给老哥留言：我在西藏爬山，如果挂了，一切财产交由你保管。我的QQ密码是……

圆格格远远地喊：“你俩怎么这么磨叽了啦！快点快点啦！我找到了小河的源头！”

我和阿轩顿时兴奋了不少，旅途最有盼头的事情不就是不知前方到底有怎样的遇见么？一个毛线团、一棵长歪的树、路边一颗废弃的弹珠，都能激起我们的好奇与动力呀！

当即决定预先透支六十天体力值。两个月分期付款，每天多休息一点点就好了。一时间脚下生风，两个人拼了老命加快进度。

我们自认为很快了。

赶到的时候圆格格刚好在草地上睡一觉醒来。

指给我们看：这水清澈得很呢！

我们用山泉水洗了把脸，满面冰爽清凉。细看水质，哗啦啦晶莹剔透。

“这是山顶融化的雪水呀！”

这样无污染天然纯净的泉水，胜过十八年纯酿的女儿红呀！

皇上传圣旨：此水可饮！

三个人忙不迭蹲下来合掌掬水，难得像北方的汉子一样大口猛灌。清洌洌凉丝丝的，一边饮一边砸吧着嘴，后悔没带两包油炸花生米。

这条山泉溯其源头，便是来自山顶的雪峰。

世间江河，不管流经多少地方，有多么九曲回肠，源头莫不是高山雄峰。

如果说大江东去，那么西域自然是始发站。就如长江的源头是唐古拉山脉主峰的冰川，黄河源自巴颜喀拉山，雅鲁藏布江源自喜马拉雅山。

江河与人生一样，是一趟没有回头路的列车。这么说来，青藏高原真是世界最耀眼最庞大的始发车站之一。

只不过眼前这条袖珍了些，和大江大河虽然原理相通，但毕竟是融化自名不见经传的野山岗。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又怎能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壮观冰川相比呢。

惊喜的是，它居然真是先前我们在草原上疯狂撒欢时看到的小河的源头。

源头虽细，自有造化，河流都是在漫长的流淌过程中汇集百川。如若黄河一开始的源头就像壶口瀑布一样气吞山河，估计巴颜喀拉山早就被自己产下的洪水猛兽给舔完了。

可惜的是，这么清澈的水质，流到山下以后和那些草皮下的泥土同流合污，变成了一条小黄河。

人之初，性本善。黄之河，源本清呀。

想到这里，我们忍不住又多喝了两口。

一抬头，有点不对劲。

天啦！一头牦牛正在我们的上游毫不留情面地——撒尿！

别问我怎么看到的——这头牦牛绝逼患有前列腺炎，尿尿分叉成那样，一注一注裂开来，经风一吹，无数颗淡黄的珍珠抛洒在半空中，然后一滴一滴坠落泉面，融入我们刚刚喝到嘴里的清凉泉水中。

它不时扭过头，仿佛朝我们嘿嘿咧嘴傻笑。

阿轩差点吐出来，他最渴，喝的也最多。半蹲下用手捧着胃部，作出想要大吐一场的夸张姿势。

圆格格超级敬业，自己身负重伤的情况下还不忘她的皇阿玛，一边捶阿轩的背心一边强忍住笑说：“快！快！救驾！救驾！”

我学了她的口吻，抱拳曰：“告辞！”

说实话，牦牛长得挺丑的。看到它们我都不好意思管自己叫“丑鬼”。

但是它们的样子又很萌。

印象比较深刻的又丑又萌的动物有两种：

一是羊驼（俗称“草泥马”）。倔犟的嘴唇，傲娇的表情，一脸“关我吊事”的不屑，仿佛看全世界都不顺眼。

二就是牦牛了。有人戏称它们是“面具牛”，好好的皮毛颜色，非得在面部强行插入一道对比色，统一一下色调和Logo难道不好吗？

我觉得牦牛保持缄默就是它最帅气的时候。陌生人面前最好不要开口。否则一开口就学猪叫怎么解释？你受得了？

和人一样。有些外形酷酷的帅哥或容貌靓靓的美女，本来感觉挺好的，一开口无论谈吐、腔调还是仪态，人设瞬间坍塌唉。

转个小弯道，才发现漫山遍野的牦牛啊（还发现一只灰野兔）！

一头一头，无比惬意，无比悠哉，就像壁虎一样在陡峭山坡如履平地。这玩意最高记录可以爬到6400米海拔的严寒冰川，“高原之舟”绝非浪得虚名。

山头的浓厚乌云终于稀释了，被高原的风吹成一片片清新的棉花糖。

上山的路顿时顺眼了很多，不过，陪伴我们的不止淙淙的泉水，还有自由散漫不定时变换阵形的牦牛们。

前一秒一脸无辜地吃草，后一秒可能猝不及防地拔蹄疾奔。一会静静地喝水，一会又闲不住飞檐走壁。

草原上之前近距离邂逅它们是在车上，尚有恃无恐。这会儿我们是赤手空拳从它们身边走过。明知其温驯，可是，低着头戴着面具的脸猛一抬起，那双大眸子瞪着你，小腹部还是会有阵尿意。

亏得这是驯化过的牦牛，野牦牛就不得了了，连藏民都怕。那家伙脾气凶悍，攻击性强，暴躁起来可以撞翻小车。

其实野生牛类都不好惹。不然我们夸一个人的时候，怎么不说“你真马”、“你真羊”呢？

联想起在东非大草原的经历，越野车司机说：“非洲五霸中最恐怖的不是狮子豹子，而是野牛。”

实际观光情况也是如此。草海中发现狮豹等猛兽行踪，我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开车靠近；而看到野牛，则只能远远地观望。

非洲象不会平白无故掀翻你的车，但是莫名其妙受惊的野牛会！非洲大地每年死于野牛的人数超过任何一种其他动物！

想了这么多，此时此刻好担心突然从牦牛群中冲出来一只凶猛的“卧底”——“哈哈！其实我是野生的！”

明知山有牛，偏向牛山行。

圆格格一路领先，不时回头招手：“皇阿玛！丑公公！你们快点啦！”

爬上一道小坡，环望四野，天高云低，心情豁然开朗。

阿轩感叹：“朕的江山，如此多娇！”

他已经开始享受自己这个“皇阿玛”的独特身份了。

有部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电影叫《斯坦福监狱实验》。斯坦福大学的心理学教授搭建了一个模拟监狱，将24名志愿者随机分配成狱警和囚犯的角色，结果一段时间以后，所有参与者都被深深卷入了自己所扮演的角色无法自拔，“囚犯”认为自己真的就是囚犯，“狱警”以为自己真的就是狱警。

吓得老子赶紧摸了一下裆，幸好还在！

想要撵上圆格格是不可能的了。

牦牛姑娘一骑绝尘，倒不是她的速度，关键是耐力！我和阿轩每走五分钟就要原地休息十分钟，她自带发动机，一转眼又成了一个小黑点。

自诩也爬过一些名山大川，而此刻举步维艰。

四千多米的海拔，不及纳木措。但连续向上爬的姿势令腿脚真的发软，膝盖窝胀胀的呈麻木状态，压根使不出力。

这次没有头晕的感受，只是一阵阵胸闷，大气喘不过来。眼前的坡度看似平缓，却如平湖之镜，掉落一片叶子都能激起涟漪。

走到后面每隔几米就要蹲一蹲，阿轩喃喃道：“朕要驾崩了。”

半个小时，一个小时……

我们以为走了很远很远，回头一看心儿拔凉拔凉。

就视觉而言，我们仿佛一直没有挪动过。

呼吸却越来越吃力，眼前冒着小星星。我和阿轩相互安慰：“没事没事，英雄气短嘛。”说完从背包掏出那个氧气瓶。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吸氧。

说来也怪，一口氧吸进去，真如打通任督二脉一般，从脚底的涌泉穴到头顶的百会穴一阵激灵，通体舒泰。脑袋瞬间清醒好多，那些小星星也不见了。直感觉每一根头发都竖了起来，“滋滋”冒着真气。

然而把瓶子一挪开，一柱擎天的头发又蔫下去了。

问题来了。这九块九的氧气瓶也不够几口吸啊？

阿轩吸了两口，推给我说：“算了算了，剩下那半口留给你吧。不想再服侍你吃药了。且吸且珍惜。”

说罢握着拳头“yes”了一下（是给自己鼓劲么），再次踏上征途。

我就像一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孤寡老人。拖着生了锈的腿在原地假装挪了几厘米，登了个假山。

我也想登顶雪峰，奈何心在天山，身老沧洲。又往前赶了一小截，实在是爬不动了。

阿轩也成了小黑点，圆格格早就不见了。

我索性放弃了继续前行，用最后一丝气力爬上了身旁一道小山崖。

那里有一块凸出的大岩石，刚好适合打坐。体力透支过度，亟待回血。

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是真的能清晰目睹传说中的白云出岫。云儿探出了小小的洁白脑袋，轻盈往上爬，很快拖出来一袭宽大的肥身子。

一朵，两朵……

蓝田日暖玉生烟，它们是玉烟的化身，在天空吹响了集结号，手拉手一起去远方流浪。

西藏的云，是我见过最美的云。

欧洲的云也白净，但缺少变化。

国内沿海城市只有在台风天、当大风吹走空气中的尘埃和工业污染颗粒的时候，才可能显得稍微清澈一点。

也只有在绝对清澈的状态下，才能如此轻易察觉到每一丝云絮的行踪。它们不再是野云，流浪再远，你都会记得它出自哪座山头，它来自哪个方向。蓝色荧幕上演的聚和散，一目了然。

不知道是不是高原的云本来就流动得更快一些，快进镜头下的都市上空云卷云舒的场面，这里能真实领略到。

坐在那里，犹如一个孤独的小黑点。一朵云牵着另一朵云，飞快从头顶掠过；紧接着一团胖纸云又从天边飞来，一会三五成群来了一大片，一会又飘来一朵行吟诗人般的寂寞漫步者……

屁股下的岩石不动声色，静静对峙天空的好戏。它时而处于云的投影阴翳中，时而处于阳光的温柔抚摸里。

我坐在那，身边一阵阴，一阵阳；阳时暖，阴时凉。风吹衣襟，居然有种沧海桑田的辽远况味。回念前尘，有如隔世。

整整两个小时，我就在那打坐。

看那些临时演员在天空跑龙套——真的和观看球幕电影一模一样。

上海迪士尼乐园最受欢迎的大项目——「飞跃地平线」，不就是运用裸眼3D技术带体验者遨游蓝天白云，飞越雪山大海、飞越草原戈壁、飞越冰川沙漠、飞越城市地标么？

这一刻我便真实地处在画面中，心儿随着云朵悠悠地环游世界。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吓着。

羡慕那些牦牛，肺活量充足，可以像阿妹一样高声演唱《站在高岗上》。

鉴于嗓门尚未修炼成形，还是免开尊口比较好。不然开口会破坏意境，我不希望诗情画意里有一群“猪”队友。

“我站在高岗上远处望，那一片绿波海茫茫……”

静静地立在崖头，感受就好。

羞涩的藏系羊，静静地吃着草儿，冷不丁一阵急蹿。

这是一种古老的绵羊品种，毛质粗糙，回弹耐磨，藏民最喜欢薅它们的羊毛。

它们似乎在叫，但叫声似乎又被广阔的原野和大气的山风稀释。它们埋着头，不知不觉到了岩石后上方距离我数米的草坡上，机警地打量我这个擅闯领地的陌生人，不再靠近。

美好的画面，让内心本能地升腾出一种祥和之感。

风在动，云在动，草在动，心在动；而天未动，山未动，石未动，身未动。两个时辰内，它们几度接近，几度离开。

当它们的身影渺茫的时候，就像一首龙飘飘的老歌——

「忽然牛羊不见了

歌声也好像飞到了天上

原来牛羊变成了一朵白云

白云上正走动着牧童和姑娘」

阿轩和圆格格已经消失了很久，他们应该正行走在白云上吧？

正想默默祝福他们呢，遥望头顶白云，学后羿摆出月饼和水果盘缅怀月亮上的嫦娥。

突然从脚底传来阿轩的声音，距离和风的缘故，声音时轻时重，像来自于九泉：“天啦？这么长时间你一直坐在那块石头上啊？”

我一个鲤鱼打挺，连翻带滚顺着草坡滑下去了（和人家的“鲤鱼打挺”视觉效果不太一样）。

问：“她呢？”

阿轩面色有些泛白，累成那样却无汗可流，干累。一屁股坐在地上，歇了恐怕一炷香功夫才说：“她是个怪物。我歇的时间比走的时间还长，压根没见着她的影。”

这样的女孩，好容易发生奇遇呀。就像出使新罗国的唐朝大臣张惟则在海岛遇上仙人，或前往山中打柴观看神仙对弈的烂柯人。

当然，也容易遭遇不测。

这样的荒郊野岭，手机竟有信号，电话中确认她是安全的，我和阿轩才沉住气开始耐心的等候。

这里很有必要赞美一番西藏的通信工程建设。

听说早些年，想在藏区传一张照片都不容易，常常有将手机举过头顶摇晃的人（参考演唱会现场），甚至爬到小山包上以求信号来得更强烈一些。而如今西藏的数字移动通信、光纤通信和网络通信都大为改善，特别是去年十二月份开通了4G网络，对藏民而言真乃一大福音，进藏的游客也方便多了。

但4G并非全面覆盖，一般只存在藏民生活的区域，比如城市和村子（拉萨的网速就非常快）。在路上，车子经过村庄的时候会突然冒出4G，一过村子立马切回3G或2G，立竿见影。

这里当然没有4G网络。但3G已够微信交流。

我们不停提醒她：“注意安全，适可而止。”

她回复：“你们简直是我前进路上的绊脚石。”

好像隔了一个世纪，我和阿轩都准备自制一个弹弓去打猎了——幻想打只野兔剥了皮，用石块磨成的小刀开膛破肚，就地拾柴生火用木棍串起来烤……

如果再不来，趁天黑之前多捡些大石块垒起来，垒成一个空洞的“玛尼堆”，盖上树枝和草皮，用牦牛皮遮作门帘，看能不能熬过夜晚的寒潮……

如果再不来，我们就回到石块继续打坐，经年累月，日月轮转，让胡子一直拖到地面，任它慢慢变白，缘愁似个长……

如果再不来……

“来了来了！”

阿轩站了起来，我也站起来。圆格格终于一步一个塌方，异常沉重地“凯旋”了！

看到她一失往昔风采，全无之前告辞时的兴奋与激动，也就意味着她登顶雪峰失败了！我太开心了！

（等等，我这个心态是不是有点……变态？）

我终于可以抬起头了，摆出一脸安慰的姿态静静听她诉苦——“雪峰就是个骗纸！”

（听起来像在骂某个人。如果有名叫雪峰的朋友，请多多包涵，纯属巧合。比如我有个朋友就叫张雪峰。）

她难得垂头丧气，不再是打了鸡血的牦牛姑娘，幽幽地说（如果是《新白娘子传奇》，此处应该转为唱腔）——

「远看雪峰白又白

青青草原立起来

啊……啊……

登山之路十八转

不言辛劳只言嗨

嗨呀嗨嗨哟

嗨呀嗨嗨哟

谁知爬得越快雪峰藏得更快」

（插播一个童年的冷笑话：白娘子出场不久在青城山下见到观音菩萨时唱了一段，其中有句词是「望求菩萨来点化，渡我素贞出凡尘」。在戏曲的唱腔之下，我无数次听成了「望求菩萨来电话」……以为是白素贞在投简历找工作……）

圆格格给我们出示了唯一的一张距离雪峰最近的照片，只露一丝丝白色边角。从照片来看，即使她再走一个小时乃至更长时间，依然走不到雪峰。

我和阿轩深表同情和遗憾（内心在弹冠相庆）：这雪峰太可恶了，远望还露着肩膀，等爬上去却把高领毛衣都拉起来了，连脖子都不让看。

然后话锋一转：“你还想挑战唐古拉山脉主峰么？”

她老老实实摇头：“不想了。”

我和阿轩哈哈一笑，笑里尽显长者和智者风范，颇有“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得意。

然后一个潇洒转身，大臂一甩，仰天大笑下山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好像我们是早就料知真相所以才隐藏实力故意放弃攀爬一样。

圆格格一受挫，信念坍塌，体力大不如之前，跟在后面老实多了。

爬了五十米的人反过来教育爬了五百米的人——你看看吧，我早就知道你不会成功的，瞎折腾！

这是个什么阿Q的世道！

念青唐古拉山脉野峰攀登之行，以失败而告终。全军覆没，战绩惨烈。

或许对藏在幕后暗中洞察这一切的雪峰BOSS来讲，它心知肚明——

圆格格摸了它的胸，阿轩抱了它的大腿，而我，只不过舔了一下它的脚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