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十年（28）

西风

2010年12月份的一天中午，威子从驾校回到出租屋，他走进厨房做饭。

威子切了一小段葱，正在这时，他听到大门口先是一声咳嗽，然后就见身形一晃，小奇叼着烟进来了。

威子转过身去笑着说道：“正好你这个大厨来了，来，做饭交给你！”

小奇嘿嘿一乐，他毫不谦虚地说道：“交给我就交给我呗，想当年我在新疆开饭店，光大堂经理就雇了四个，楼上楼下，前两个月就挣了7万，好家伙！……”

厨房里，小奇一边熟练地掂着大勺一边讲着他的光荣历史，威子的印像中他这不是第七次就是第八次讲了。

威子说：“后来你就做了甩手掌柜的，穿着一身儿白西服去泡妞儿！”

小奇一本正经地说：“那可不，要是不胡混，我他妈现在也开宝马了！”

小奇添了半锅水，威子嫌不够又添了一碗水。等水开了，威子薅出大半把面条儿散进锅里。小奇说“你真是毛驴子，能吃这么多！”

威子说：“天冷，吃的多！”

“你彻底跟你媳妇不联系了？”威子问道。

小奇说：“还联系个屁，现在她看我没钱儿了，当初我有钱儿的时候非她妈跟着我，哼，她不给我打电话，我也不给她打电话，算球了呗，又没办结婚证，唉这女人啊，可是不能惯着她呢！”他说着说着，脏话又出来了。

威子说：“是啊，我们河南人结婚早，一开始都不办结婚证。都是有了孩子要上户口了才补办结婚证。不过你丈母娘真不错，还给你养着闺女。”

小奇扔掉烟头儿，他脖子一梗，眼一瞪说道：“哪能都照你那丈母娘啊，告诉你，就不能娶河南的媳妇！”

威子点着头重复着说道：“嗯，还真是不能娶河南的媳妇！”

很快地，一锅面条儿在沸水里翻腾了起来，厨房里热气弥漫。威子拿着一个鸡蛋在锅沿儿上磕着，磕了好几下，终于在“啪哒”一声之后，蛋清蛋黄顺着锅沿儿滑进了锅里。

小奇一阵坏笑，他说道：“有你这么打鸡蛋的吗？哎哟，还用两只手！”

威子又拿了一个鸡蛋递给小奇，他不服气地说：“就不兴碰到个结实鸡蛋吗，要不你来，我看你是怎么打的！”

小奇说：“我是说你的手法不对，看着！”他边说边用一只手拿着鸡蛋向锅沿儿上磕了一下，然后一抬手，蛋清蛋黄“啪哒”一下落进了锅中央。

“不就是用一只手嘛，哈哈哈哈！”威子大笑起来。

又煮了一会儿，待鸡蛋成形后，威子撒了两勺盐，他用筷子在锅里搅了几下。

“盛吧，咱俩一人一个鸡蛋！”威子说完自己先盛了一碗。

小奇一边盛面条儿一边乐，他说：“你说咱这俩个光棍儿也真够有意思的，在出租屋里下面条儿！”

威子一边吸溜着面条儿一边说道：“是啊，俩个光棍儿，俩穷光蛋！”

“怪热闹啊！”大门口传来一个人的声音。

话音未落，三哥拎着一捆葱进来了，后面跟着三嫂。

威子问道：“恁俩吃饭了没有？”

三哥先把葱放到厨房门口然后回道：“俺俩在龙门饭馆吃过了，恁俩快点吃，吃完了咱好斗地主！”

待二人进屋，威子问道：“今天没去卖白菜吗？”

三嫂说：“葱还没卖完哩，今儿想歇半天！”

小奇说：“老三俩口子就是能干，夏天做防水，冬天卖菜！”

威子说：“是啊，看人家这俩口子，恁平顶山的女人就是能干！”

三嫂笑了，露出两颗雪白的大门牙。

威子冲小奇说道：“看看，河南的媳妇也有好的！”

小奇说：“他俩不干不行啊，老三在老家到现在连个房子都没有，他前几年打工挣的钱都被他爹拿出来照顾他那俩个哥了，现在他俩哥都有房子，就他没有，他爹又老了，所以他俩得自己奔！”

“唉！”三嫂叹了口气。

小奇喝了一碗面条儿，威子让他再盛一碗，他边去刷碗边说饱了，过了一会儿威子只好盛了第三碗。

三哥看着威子捧着的大碗直笑，他说：“中啊，这小日子儿！”

威子说：“是吧，搁过去，这是地主家的生活！”

吃完饭，众人拉过桌子又斗起了地主。

三嫂看过三哥手里的牌转过脸儿向问威子问道：“霞来看过闺女吗？”

威子回道：“没有！”

三嫂说：“唉，这个女人真狠，等闺女大了别认她！”

威子只是笑笑。

三嫂问道：”我听说，她给你留10万块钱，是真的吗？”

“谁说的？”威子问道。

三哥说：“还能是谁说的，霞跟别人说的呗！”

威子冷笑了一声说道：“她指鑫华源机械制造公司的钱吧，总共干了将近20万的活儿，之前每年要回来的钱都给她了，她走时公司还欠我7万多，前几天我要回两万多，怎么，这点儿外欠款也成了她留给我的钱了？笑话！”

小奇叼着烟歪着头，他在一圈儿圈儿的烟雾里眯缝着眼睛斜愣着威子说道：“现在人家咋说咋是，人家现在是麻总，人家小车一开，人家往哪儿的一去，我她妈趁两套房！你趁啥？你现在啥都不是？你就会喝面条儿，你骑个破摩托车还得躲着点儿警察呢！哼哼，这社会，我算看清楚了，谁说了算？谁他妈有钱谁说了算！谁有理？谁他妈有钱谁有理！这年头儿，笑贫不笑娼！这年头儿，黑猫白猫，逮到耗子就是好猫！”

威子不吭气儿了。

小奇又补充着说道：“你现在还好多了，我刚来那会儿，霞把我和老三就是先接到的这个屋里，那时我看你就像个傻子一样，不爱说话。”

威子嘿嘿一乐。

12月的天越来越冷，小奇回甘肃老家了，三哥和三嫂开着农用车走街串巷流动着卖白菜。

一天，威子接到三哥打来的电话，三哥问道：“你在哪儿？”

威子说：“在我爸妈家。”

三哥笑了笑说：“我在城子呢，你要没事儿就过来帮我卖菜！”

威子说：“好的！”

十几分钟后，三嫂看着车，三哥用平板小推车拉着十几棵白菜往胡同里的人家送，威子抱了几棵白菜跟在他的后面。

威子想起父亲对他讲过的那个梦，梦里他在路边卖白菜，威子的嘴角一动，“哈哈哈！”他在心里几乎要笑出声来。

三哥回过头问道：“有啥高兴事儿？”

威子回道：“没事！”然后三哥瞅着他乐，他也瞅着三哥乐。

北京人开始储存白菜了，威子知道寒冬就要来了。

这天，威子骑着摩托车来到龙门工地北面的山脚下，他支好摩托车，然后手里拿着一个编织袋走上了一山坡，他搜寻和捡拾着一些干树枝，地上的枯枝并没有想像的那么多，他将它们折断后塞进了编织袋里，够用之后他拎着编织袋走下山坡。此时，威子庆幸自己并没有像梦中那样流落街头，但他觉得自己像一个拾荒者。

回到出租屋，他把炉子从堂屋里的烟囱上拆了下来，又搬到了院里，他开始生火。

还好，他从小就会，婚姻十年，他从没上霞碰过炉子。

威子先掏空炉膛，又将树枝塞了进去，再用一张纸在底部将树枝引燃，“哔剥”之声响起。有的树枝并未干透，一股浓烟升起，先在院子里弥漫，再于半空中散去，威子走进堂屋，他隔着玻璃静静地看着，等到有火苗蹿出，他走出去往炉膛里搁几截劈柴，待到火焰轰隆隆地燃起，他就从厨房里夹出一块蜂窝煤放进炉膛，然后又是一阵浓烟翻滚，它们有的从门缝里钻进屋子在光柱中飘渺，更多的则越过院墙随风而逝。

浓烟散去，红彤彤的炉膛映红了威子的脸，他揉了揉被熏红了的眼睛之后又上了一块蜂窝煤，然后他把炉子搬回了屋里，重新装上了烟囱，再坐在一壶水。

炉子徐徐地散发着热量，水壶开始丝丝地响。威子提起水壶查看，然后将水壶放下，一滴水落向炉盘，嘶嘶地打着旋儿，瞬间就消失了。这似曾相识的情景，使得威子的心头一震，是啊，自2009年11月26日至今，这是在这个出租屋里的第二个冬天了，同一个屋子，然而已是物是人非。

这个冬天，在厨房的水龙头被第一次冻上的时候，三哥也回老家了，再也没有人来找威子斗地主、喝面条儿了。

离人最怕的是喧嚣之后的落陌，这种平静对于此时的威子来说是可怕的，他知道自己身上携带的有家族的精神病遗传基因，这几个月以来他一直在有意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先是听儒家传统文化教育使自己不平的内心有个暂时的释然，后是给丽丽打电话见面试图通过一种诉说来表达心头的委屈，再后来通过报名学车使自己走出去接受新事物，但当这些都进行了之后，他发觉现实并没有因此而改变，就像是麻药失效后真正的疼痛感才刚刚开始，原来，他背后被捅的那一刀，正在被慢慢地拔出来。

白天，威子学完车就回到出租屋里，水壶嘶嘶地响着，他默默地在椅子上坐着，他不想去想，可又得不去想，想又想不出个头绪，想得累了就点燃一只烟，吸完之后就再点一只，他不住地叹着气。他在孤独的世界里恢复着对痛苦的感知、构建着对自我的认知。

他无聊地摆弄着霞在没走之前淘汰给他的那款三星手机。有一天，他无意间闯进了一个叫移动梦网的聊天交友平台，他发现他打出去的字可以被那些天南海北的人回复，现实中他无人可以诉说，于是，他不停地敲击着手机键盘，他将长久以来的压抑写成一段一段的文字，别人回复他，他也回复别人，他追逐着那些虚拟的人名，在现实世界里他是被人遗弃的可有可无的人，在虚拟的世界里他却得到了不少人的关注，“梦里追寻那些许的浪花”“心灵的探戈”“玮玮”“馨儿”他得到的竟然是这些陌生人的安慰，于是，他一会儿哭，他一会儿笑。

2010年1月25日，威子拿出了那张最后的全家福，他呆呆地看着，最后，他颤抖着手在梦网里写道：“在书中偶然翻出你的照片，我不禁泪水潸然。你现在还好吗？是否有一丝将我惦念？是否也会偶然想起你我那为数不多的快乐瞬间？记得那时你我虽是农村出来的，走在路上，却也是两手相搀。桃花盛开的日子你我去爬山，迷路了，在最高的大山中你我走了很远很远，但也不知疲倦。你怕孤单，我去外地干活，你想我想的泪水涟涟，泪湿枕单。你的日记一篇一篇诉说着你对我的不满和思念。你我曾经也有过短暂的相恋，但至从有了女儿，这一切就完全改变。你的性情不再温婉，有些事情也请原谅我的无知，我承认对你的关心不够可能伤了你的心弦。我还很抱歉，这些年我对你一直不懂得浪漫。唉，太多的头绪已无从而言。短短的几百字又怎能含盖十年？总之，你我最后谁也不再深情地看对方一眼，直到分手的那一天。这一切对我来说是那样地突然，留给我无尽的遗憾。你我从没真正红过脸，也许正像你最后所说的，你我是性格不合，分手是必然。我也曾对于你对我的不够体贴有不少幽怨，可我发誓，我从没想过对你有丝毫背叛。我为这个家流过多少汗，你也没少克服困难，你胆大，我心细，我勤劳，你敢干，事业上如日中天，别人说过我们是珠合壁联。可我们的话语越来越少，是不是你早已对他有了情感？你可以放弃我和孩子去追求爱情，但这样的做法，换作我其实很难。你的离去是水到渠成，因为你已具备了所有要离去的有利条件。去吧，只要你认为是幸福的，我已无法阻拦，我不会当着你的面哭泣，我还想保留一点男人最后的尊严。如今我对于一切都已释然，孩子虽不明白一切，但也是比较出奇的坦然。虽说孩子是你永远的牵挂，但我还是希望你们将来有真正爱情的结晶，哪怕今后你从不再看我们父女一眼。请放心，我尽量给孩子一个比较好的童年。也希望你的笑容从此能真正地灿然。此刻，看着你的照片，你的笑容依然十分温婉。”

威子哽咽着写下这段文字，他在一时的善念里将对方美化，并任由自己的眼泪逆流成河，然后他才可以借此表达自己心中拥有的一种美好的情怀，且这份情怀与她无关，他在用自己的情怀感动着自己，那怕片刻也好，它也能抵消片刻的痛苦，就像一个受伤的人，用酒自己将自己醉醉。然而，放下手机之后，只有他自己明白现实是多么地破碎与不堪。

现实里，当正义缺失，当所有的人都沉默，威子的心灵一会儿是天使，一会儿又是魔鬼！

终于有一天，威子从厨房里拿了一把菜刀藏在了怀里，他走出了大门。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