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距离老屋大约两百米,一个绕过竹坨的坡下,就是供应我们全家的一口水井。井是父亲和几个舅舅一起努力的结果,他们竟然可以目测到那个地方,只要往下挖就可以挖到泉眼,而且有可能是整个村子最好的一口井。井的出现,最高兴的是母亲,后来她天天早上都要用瓜瓢从水桶里舀一勺水来喝,并且还没有等水完全吞咽,就告诉我们这井水是清甜的。母亲的话语一直很有力量,以至于我们家早上几乎就是排着队喝井水。父亲打井的时候,是烧了香的,那里有土地的神祗,照管四周的一切。坡下附近的竹林比其他地方都长得苍郁茂盛,任何风声到来的时候,必定在这里要停留一阵,竹林就会从顶尖的枝叶开始摇动,簌簌的声音,传到峡谷很远的地方,竹竿越是靠近地表,越是发出嗡嗡的声音,最后消失在井口。井底是一种深褐色的片岩,片岩之间有一些极为粘稠的膏泥,几乎看不见的泉水就从那些缝隙里慢慢的走出来。时间是一个奇妙的事物,能够优雅而徐缓地酝酿出来自己的作品。膏泥处只要放上一个手指,泉水就会很快地覆盖,这就已经足够父亲和我们兴奋的了。等父亲他们的身体完全淹没在井口里的时候,阳光的影子就恰好落在他们的头顶上。他们是搭着梯子从井底上来的,然后盖上一块很大的石板,把井口盖住,那些清甜的井水就从黑暗的世界里不断涌现。这一事实影响了我整个的人生,以至于当别人谈到黑暗的时候,我就会拿家里这口井来做对抗和辩论的依据,以为黑暗里面正有无数的涌泉,可以养育和滋润生命,那些漂亮的井水绝不枯竭,它们一旦遭遇黑暗,就会迅速聚拢,汩汩不断。这种清冽的黑暗,比起山头上看见的晨曦更为幽静神奇。</h3><h3><br></h3><h3>冬天和夏天的井水是不一样的,这种不一样一直带着一种近乎人性温暖的神秘。夏天井水的凉,可以冰镇西瓜和剩下的饭菜,我们喜欢看父亲用井水洗去他大腿上地里的泥土,露出来那些令我们惊讶的肌肉。冬天的井水,放在桶里,就会有一层水雾,水是温的。自然是极会关怀一切生命的存在,因为这生命就属于它,是它的孩子。要是把井盖挪开,就可以看见一个冬季的水雾,总是散不尽。我们有时候就会要求父亲带我们去井边,挪开井盖,把头埋在水雾里。这和一个船夫划着船消失在薄雾的河流里是完全一样的一幅画,水波慢得出奇,还没有到岸边就已经无影无踪了。冬天会有大雪,竹林驼不起厚重的雪花,只有井口附近依然保持石板的颜色。这种黑白分明的感觉就会使得乡下的世界很容易看出来它的底细,几乎不用费什么功夫。</h3> <h3>竹林沿着坡地不断扩张自己的领地,到了大雪纷飞的冬季,竹叶上的雪花就会一勺一勺地往下落,这种雪花落地的声音,会互相影响,从而在狭长的谷底造成了一种沉闷有趣的响动。大约在某一个长长的夜晚,就会听见轰隆隆的雷声,从山顶接连到地下,直到井口的时候,嗡嗡的声音会惊飞寻找食物的家雀,它们尖叫着飞越竹林。这个时候,你就会像一个指挥家,仿佛正在指挥一场旷世的田野冬天交响曲,松林,竹林,还有罕见的侧柏树,起伏的田埂,刚刚冒出来一点嫩绿色的紫云英就紧藏在一大堆雪花后面,山峦浑厚的灰色云层,更远处线条般的山脊,一两声突然出现的狗的叫声——,这一切都是你指挥的重要元素,充满意义,而且自然而然,这是你一生中最得意的作品,你只需要站上指挥台,一切就按照极美的秩序,演奏出来音韵谐和的曲子。乡下的狗是另外一种灵魂,它会小跑到屋檐的草垛里。它们一样的害怕寒冷,所以常常和鸡一起喜欢呆在火炉边,它们在那里做长长的睡眠,偶尔像个婴儿一样,“嗯唔”地叫几下,就接着做慵懒幸福的梦。炉火也会挑逗它们的顽皮性格,狗醒来的时候,觉得鸡怎么就在自己身边,就会大吃一惊,于是用了一只脚去怕打鸡的身体,这会使得整个灶屋的气氛马上活跃起来,一场战争即将逼近,得依赖于母亲的一声吆喝才可以制止它们之间的争斗。</h3><h3><br></h3><h3>父亲照例歇不下来,就会找结实的竹子,砍倒一根。这是整个竹林比竹笋生长还要了不起的时段,雪花会不断惊落,竹子倒下的时候,会撞击附近的竹子,发出来“嘎嘎”的声音,根部的竹子在最后弯曲断裂的时候,爆发出来很有力量的撕裂声,这种声音对于任何一个音乐家来说,都是罕见的难以明晰清楚的奇妙音乐灵感,“嘎嘎”“嘶嘶”“嗤嗤”,接着又是“嘎嘎,嘎嘎嘎,嘎嘎”这样连续不断的撕裂声音,单纯而洪亮,也会带着嘶哑的类似恋爱至深的感情,或者就在最后一刹那,唰唰唰地倒向一侧,“嘭”的一声,砸在坡地。这种生意要持续一段时间,在另外一场大雪到来的时候,才会彻底消失不见。父亲批下竹枝,会拿砍好的竹段朝另外一根竹子上敲打,一切雪花全部落下,翠绿的竹叶新鲜得令空气都充满绿色。敲打的时候,竹子发出来清脆的声音,有些单调,然而,人类似乎天生就是一个音乐家,父亲无论怎样随意的敲打,那竹林的声音都富于节奏,你就会觉得这些白雪遮盖的村野,早已经远离了孤独,或者说,这种敲打的声音再一次证明了这个世界富有自我对话的深层能力。</h3> <h3>如果你喜欢这样原始自然的声音,就不妨从地上捡起来一块石头,看看你在敲打松树的时候,四周的变化,风,云,叶子,松针,隐藏的爬虫,一切都被你唤醒,它们喜欢这种陌生的声音,就像很久很久之前,一块石头从山顶飞过来撞击松树一样,这种古老的暗喻,至今还在澳洲的大堡礁原始森林里出现。我曾经得到机会,在那里的丛林深处,被土著人教会如何用石头猛烈击打大树,沉闷的鼓声,从树心发出来,再由丛林推送到很远的地方,抬起头来,天空里到处都是这样的声响,古老神秘,无数密码令人猜测。</h3><h3><br></h3><h3>梭罗在《瓦尔登湖》里记述了相似的声音,他是用木桨敲打船舷:</h3><h3><br></h3><h3> 我常常找不到可以交流的人,每当这时我就会不断地用木桨敲打船舷,让那声音在环绕四周的森林里飘散回荡,就像动物园管理员唤醒他的兽群般刺激着那些树木,直到所有苍郁的河谷和山腰都咆哮起来。</h3><h3><br></h3><h3>在这里,你不应该只是看见了孤独,更应该看到的是诗意的存在。而这恰好是写出《存在与时间》的马丁·海德格尔最乐于诠说的“诗意的栖居”。这种生活方式,把种种存在的现象引领到一个灵性的世界,于是,在超越现实也就是超越孤独的时候,你会融入一个早就愿意诚恳接纳你的磅礴宇宙。这是真的。</h3> <h3>如何阅读《瓦尔登湖》:</h3><h3><br></h3><h3>用木桨敲打船舷</h3><h3><br></h3><h3>坐在船上吹奏长笛</h3><h3><br></h3><h3>沉没在时间的长河里</h3><h3><br></h3><h3>站在依然新鲜的刨花旁边</h3><h3><br></h3><h3>牧童用树枝做成的篱笆包围了散步的榛鸡</h3><h3><br></h3><h3>就这样几个句子,你会如何体验?我的意思是,你会把自己放在梭罗营造的世界里,去接受他要给你的一切吗?</h3><h3><br></h3><h3>第一,保持空白的心态,你不需要带任何成见去阅读梭罗。就像梭罗所说的“纯洁”,阅读的纯洁状态是什么,值得思考。</h3><h3><br></h3><h3>第二,抓住梭罗的某一个句子,在这些诗意盎然的地方,你觉得一个叫做海子的诗人会怎样理解这些句子。</h3><h3><br></h3><h3>第三,把梭罗的某一个句子,延伸为你自己的文章和思想,你借着这样的阅读机遇会创造出怎样奇妙的空间。</h3><h3><br></h3><h3>第四,祝福你自己吧!不是每个人都可以阅读这本塑造读者人生的伟大经典。</h3><h3><br></h3><h3><br></h3><h3>(图文原创,毛歌微信号:maoge1965)</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