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小说</h3><h3> </h3><h3> 那一年她21岁,刚从法学院毕业,分在刑事庭做审判员。象忽开的一树玉兰,将枝杈伸到了偏远阴暗的小城法院,人们还记得她樱桃一样的唇,桃花一样干净又明媚的脸。她是雨水巷里长大的女孩,象那些自由散漫的植物,不知怎么地就开得荼靡嫣艳,却本性朴素清澈,又不知蓄敛,出语尖刻又直指人心,别人看到的就是翘得高高的尾巴。她自己更是放言:我美丽我优秀我骄傲。工作在这样一个冷峻又严肃的环境,莫名地让人替她担上了心事,成天与案卷和当事人打交道的那么些半老不少的法官,平日禁锢得久了,开起玩笑来,就象没见过荤的饿狼,狠。有时侯手脚齐上,明显地要占人便宜,她就不知道怎么来招架了,有时候就真哭,躲在角落里,不敢出声,也不敢让眼泪掉下来。</h3><h3>她有个好听的名字:王语飞。</h3><h3>王语飞个性爽朗,乐于助人,聪明又善解人意,工作一点就通。但她穿着经过重新剪裁性感又招摇的制服扭来扭去,并眼波婉转时,就象妓女站在门口的粉红色招牌底下,人人都可以觉得她是待价而沽的,不知有多少人想象把她拉到床上。风声也很快就出去了。但是她自己不知道,与人一起还是浑无忌讳,接触久了,其实是孩童的头脑,却有着这般惹火的身材,这么一张天使的脸。这样的一个人却是有人缘的。刑事庭的审判员外出总要带上她,院里的年轻人总找许多借口到刑庭来,总找理由坐一会儿,跟她没深没浅地搭话。庭长大齐对每一个来客都笑脸相迎,内心比谁都明白。庭里七个人就她自己一个女孩,所以他很多事情都替她想到。也在有意无意地保护着她。大齐比她大一旬,惟有他不开她的玩笑,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她多少有一点怕他。</h3><h3> </h3><h3>事情从那年冬天开始的,他们下乡去送达,她言语不慎被恶意解读,被当事人追打,他把她护到车上,眼看那些地痞要爬上车,他用身体顶着关上车门,把自己关在车外。她隔着车窗玻璃,看着那些人铁锨镐头的往他身上砸,哭得话都说不出来,车门被同去的法官在里边死死的封住。</h3><h3>大齐厅长脑袋缝了16针,胫骨骨折。那是他第一次住院,半个月,她天天去,从家里煲了汤带去,非要一口一口喂给他喝。他妻子在一边看,说我来吧。她说,你歇一会儿吧嫂子,我愿意做。瞅嫂子去清理药费的空档,在他脸上结实地亲了一下,说:我想做你老婆。</h3><h3>她相信自己是真的恋爱了。</h3><h3>唇是娇艳的红,脸是瓷实晶亮的白,头发都闪着光彩,走路是跳着,走到哪儿唱到哪儿,越发地惹眼,越发地招摇,而一副名花有主的样子却让人莫名其妙。但是人们很快就在另一个人身上找到了答案。原本英俊却本讷的大齐,象镜子一样,翻版了一个她。一样地容光焕发、一样地衣着整洁,一样地夜夜加班,并且对她宣告式的体贴听之任之。</h3><h3> 终于授人以柄。因为忌讳着大齐,没有人敢再对她动手动脚,而眼前的肥肉被一个没有资格的人先下手为强,曾经眈眈虎视的都不会甘心,背后骂你几句臭你一顿是轻的。很快,她的妓女的招牌,得到了公认似的,昔日见到她脸红的小伙子,也全是一副淫邪的下作样子。人是要以不同面孔对不同人的,谁让你自己从香案跳到一个男人的床上?人们完全不记得大齐以身相救那一幕,人们对有些事情是健忘的。但是人们都知道大齐是年轻的刑事庭长,顺理成章下一步就是副院长,再下一步就是院长,大齐是最年轻最有前途的中层干部。人们说,这个女人,一看就是有心机和手段的。</h3><h3> 大齐的老婆很快就知道了。那女人是高中的地理老师,知书达理,也爱大齐,不闹。家里有个五岁男孩,她领着他到单位找爸爸。在单位门口,看到她,说,可怜孩子还太小,他爸爸就顾工作,也顾不上他。其实并没有把她逼在弦上,但是她心虚,就首先拉开了架势。她说:“或许他爸爸并不是忙工作,有比他重要的人也说不定。”</h3><h3>齐妻的脸白了,嘴唇哆嗦,说:“做小三还这么理直气壮,也不怕遭报应。现在的人,也真有不要脸的。”她一笑:“爱情是神圣的,不被爱的人才是应该退出的第三者。要脸?黄脸婆要脸也是给自己看的。”齐妻眼泪都要出来了,说,你怎么这么说话?她说,“我从来都这样说话的,有人就喜欢我这么说话。”</h3><h3>齐妻说,喜欢听你这么说话的人也是缺德。她一甩头发,往前凑了两步,说,“在女人的战场,只有胜负,没有对错,这就要看各人的本事福气了。”一笑,转身走了,扭着胯,活脱一个妖精。</h3><h3>大齐妻子擦干眼泪,就去找领导,说大齐工作太累,总是下半夜回家,什么病也都出来了,铁打的也熬不住,在领导面前说着说着就又哭了。领导是真同情她,又不知她的深浅,不敢说破,大事小事找大齐的碴,狠狠地训他。又把王语飞调到立案庭收案,让她一刻也脱不了岗。但是她总有办法找到大齐,约出他,沿着护城河一直一直走,走出二三十里。在她面前,他就像那只被破了法术的猴子,72般变化全无用武之地。她浑打浑闹她开衫揭怀,她纠缠她撩拨她引诱,她混无顾忌又心无城府,她一路跌宕起伏一直拱到他心里。她让他失去了引以为傲的自制自律,象一只被荷尔蒙控制的低等级动物。但是老婆也不是不堪的,如果让他选择他会安于现状。与情人幽会,与老婆孩子过日子。但是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条路。而老婆是甩不掉的旧裤子,缠在腿上了,不敢剪,有了儿子,会挂着剪子带出肉,况且旧裤子也是温暖和让人念旧的。</h3> <h3>她说好,她说我早就受够了你,你象头牲口一样。她开始骂他,那些专门用来对付仇人的恶毒字眼,全部被她用上了。然后她就号啕的哭了起来。为自己这么久所受的委屈,为自己爱上的这个人这么的决绝和无情。应该是在河边,河很干净,有早归的燕雀在枝头扑愣。应该是黄昏,她记得晚霞曾经象心事一样美丽。回过头,见他并没有象往日过来哄她。他曾说过,她的美,是露打玉兰,让处子的香都浸出来了,让他一生都迈不出离开她的脚步。但是他却走了,象个老头一样倔性地走着。她冲过去,对着他拳打脚踢,他紧闭双眼,一声不吭,打累了,她抱着他一只腿坐在地上,把脸贴上去。抱得死死的,他迈不开脚步。他的裤子上满是尘土味。那天,她记得他们就那样呆了很多,她坐着,死死抱住他一条腿,他站在那儿,木桩一样。后来,好久,她几乎要睡着了,他才弯下腰把她抱了回去。</h3><h3> 他没有象往常把她送回家。他把她领进了旅店。夜里,静静把她脑袋搂到胸口,抚着她一头乌发,看得到她琥珀一样的皮肤下面,蓝的细细的血管。象一些小河。她仰起头,看着他说,如果你不要我,我怎么办?我这一生都不会爱上别人。她平静地说着,泪却含了一包。他拍拍她脸,说,傻丫头。声音里那么多不忍。他说,我有什么好。她说,不知道,你在我眼里就是什么都好,没有一丁点的不好。</h3><h3>她象雨水巷深处种植的大烟花,让人上瘾一般被席卷进她强韧的不知餍足的生命,她炫惑得象一只水母,洞开着强大无边的欲望。好在他正值壮年,好在他旗鼓相当。他甚至有一丝得意,可以陪着她成宿折腾,折腾得累了,她睡过去了。一条腿搭在他腿上,她是美的,发散的,勾魂的,让人欲罢不能的,小小的指尖,坚硬地埋进他的胸毛里,她潦草自在的睡姿,却使她更有了撩人心魄的风情。此刻,他致命地想到了他在妻面前的无能为力和些微的厌恶。生命与其那么延续,和消逝又有什么区别?第二天早晨,她醒来时,他已不在床上。桌上摆着简单的早餐。她懒洋洋地爬起来吃了,又趴到了床上。</h3><h3> 可以懒的时光真好。以后与他一起过日子,也可以这样地懒就是有福的人了。即便是不可以这样地懒,但可以与他相看着生活也是十分地福气的。但是怎么知道他有能力和勇气娶了她呢?这样的问题真让人难过。她的火气呼一下窜了起来。她把房间里可以摔的东西,全部乱七八糟摔在地上。起初没敢摔暖瓶水杯,怕弄出太大的动静。枕头被子拖鞋都摔完,火气并没有泄出几分,她打开窗子,把暖瓶、水杯、拖鞋、茶盘全扔到街上,听得见街上突起的尖叫与漫骂,她乒乒乓乓关上窗子,趴的床上直着嗓子大叫起来。象困兽一样。</h3><h3> 他随着骂骂唧唧的服务员走了进来,向服务员一迭声地道歉,连哄带劝把服务员推了出去。她想象他会狠揍她一顿,恶骂她一顿。他一进门她就做了这个准备。所以就把脸埋进被子不抬起头来。但是他把她的脸扳过来,把一串钥匙晃给她看。</h3><h3>他租了房子,下了决心要跟她一起生活。他说,我这辈子可能就此断了升官发财梦,做一辈子审判员,也从此一辈子被压在别人舌头底下,被唾沫星子淹了,你不可以嫌弃。</h3><h3>她说,你做什么,你怎么样,我都不管,要我就行。</h3><h3>他摸摸她脸,动情地说,没有你,我也没法活了。</h3><h3> </h3><h3>房子很小,是民房,房租自然也便宜,要自己生炉子。但是这才是过日子的派头。两个白手成家的人,日子只能这么过。房子是死的,色彩和生气却是人过出来的。她下厨为他做在自己家里的第一顿饭,方便面炖鸡蛋火腿黄瓜片,黄瓜不知切成丝儿,厚厚的黄瓜片儿。但是他吃出了一头细汗。吃完饭,端着她一只小手,久久不愿放下,说,“今生,执子之手,与子携老。”</h3><h3>她拿起跟筷子,一折两断:“以此为誓,不背不弃。”</h3><h3>他说,谢谢你肯跟我。她笑,谢谢你肯要我。他说,下午你去办置些炊具,我回去一趟,把话说明白,已经撕破脸皮了,爱怎么折腾就随她去吧,分居半年,怎么也都得离了。她说,你回去吧,房子、钱、儿子都给她,你什么也别要。给他拿过衣服,见他还坐在那儿,说,怎么还不走?他说,头有点痛,你先去买东西吧,我再歇一会儿。她说,找房子累的,走走就好了,一起走吧。她是被欢喜和愿望冲毁了头了,其实她平日也有温柔的时候,除了刁蛮的时候都是温柔的。对他,更是自觉体贴入微。但是那天她希望一切的过程都可以快一些过去,结果的答案早一些浮出水面。她已在人们的口舌之下压制得太久了,她甚至听得见自己缓缓修复的声音。虽然微弱,但是让人欢欣鼓舞。</h3><h3>她化完妆,他还歪在床上,她说,你怎么还不走?</h3><h3>他说,这头怎么越来越痛?他血压偏高,平时都是吃降压药的,硝苯地平2,每天一次。每日临睡前,妻都会把一杯温水一片药都放在床头。</h3><h3>这些没有跟她说过,她不知道,她说,你该不会说,今天我头痛,明天再去吧?该不会说,我可不想离什么婚,你该怎么办怎么办去,你爱嫁给谁就嫁给谁,反正是我穿过的破鞋。</h3><h3>他说,说的什么话。他的声音很疲惫。但是掩藏着一丝企求,还有一些不耐烦。</h3><h3>在以后的时光里,她常常想,如果那天她肯留在家里,找一点药给他吃,陪陪他。也或者,他没有回去,留在家里,可能他们会是另外一种命运。但是她就是那种性格的人,她怎么能够未卜先知呢?</h3><h3>她说,我可没逼你,是你自己要找的房子,自己要跟我在一起,自己要离婚的。</h3><h3>他爬起来,说,我又没说不回去。</h3><h3>他说了回去。她没顾上生气,一摔门走了。当然是上街办置家用。进了商场,就是欢天喜地的一个人,一个女人,有了自己的家,家里是相爱的男人,这是多么大的福气。而小家电又都那么精致,赏心悦目地解放劳动力。那天下午,她揣着他们仅有的一千多块钱,满脸喜气地大把花钱,她告诉那些素不相识的店家:我就要结婚了。</h3><h3> 她走后他出了后,打了车回的老婆孩子的家。进了家,妻在厨房煲汤,见他回来,说,还没吃吧,就好了。他一头攮进沙发里,只说了一句,“痛死我了”,就昏了过去。而他,什么都没来得及说。</h3><h3>大齐,没有说,咱俩离婚,也没有说,我跟她在一起了。</h3><h3>她在街上拦了人力车往家里大箱小箱搬东西时,救护车尖叫着拐进法院家属楼,大齐被三五个医护人员抬上了救护车。救护车拐上大街,一路呼啸着直奔医院。王语飞正跟在三轮车后面,双手抄在裤袋里,哼着小调回家,一转头,看到擦身而过的救护车里似乎有法院的制服晃了一下。这又有什么呢?跟她又会有什么关系呢?回到家里,慢条斯礼地打去包装,电饭锅电炒锅马勺油瓶,一件一件把找好位置,“执子之手,与子携老。”平凡得让人无限憧憬。做完这一切,淘上米,为他做第一顿新米饭。</h3><h3>水在锅里细细地,甜丝丝地翻腾。</h3><h3>他在手术台上,急性脑出血,上了麻醉。他已彻底忘掉了这个世界。</h3><h3>四个脑室都有出血点,并且出血量很大,在需不需要转院这个问题上,医院有很大的分歧,如果转院,可能就死在路上,而不转院,可能就死在小城医院的手术台上。法院领导代表家属签了字,手术就做了。下了手术台,他跟死人没有什么区别。头上插满管子,吸着氧气,打着点滴。他的世界里一片苍茫的白,什么都没有。包括她,也没有。</h3><h3> 她是在第二天早晨上班以后知道的。法院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她也就跟着知道了。夜里她疯了也似的打他的手机,一直没有回话,后来就关机了。她在他们新租的房子里,心里七上八下,她知道他一定遇到了麻烦,但是她想的太简单了,她以为他是在他家里被绊住了。比如被他妻的娘家人堵截痛打一顿。比如老婆或儿子的眼泪。但是这种麻烦很难避免,她想,他们在一起,两个人总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h3><h3> 夜半,邻家男人打麻将回来吵吵嚷嚷地砸门,她蒙蒙瞪瞪地跑过去开门,以为他回来了。却没去想他永不可能这样行事。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眼皮却跳个不停,照照镜子,人却是憔悴许多,若是玉兰,也是过了盛期,水份被吸走了,花瓣上马上就要镶出褐黄的枯纹,但是不要紧,可以安然地甩下花瓣,在还盛的花期,在最美丽芳艳的时侯,执子之手,生儿育女,籽实满枝,与子携老。</h3><h3>她在法院大门外就看到刑事庭副庭长领着庭里人急匆匆往外走,看到她,大家互相看了一眼,有人招呼了她:一起去医院吧。她愣了一下,心剧烈地狂跳:,一大早,什么事?扫一眼,庭里的人只缺他。副庭长说,齐庭长住院了,昨晚在手术台呆了七个小时。她撒开腿就向医院跑去,泪水毛玻璃一样挡在眼前,来往的车辆都措手不及的急刹车,躲着这个疯了一样的女人。副庭长一行人怕她出事,急忙跟上来。</h3><h3> 进了病房,她一下子扑到大齐身上,摇晃着他身子,呜呜哭着,嘴里乱七八糟地叫着。齐妻愤怒地扳开她,说,你给我滚出去!当时她愣在那儿,她才是他的最爱,她才是最应该守着病榻的女人。齐妻说,他需要静养,你们走吧。副庭长向两个审判员使了个眼色,两人猝不及防同时架住她两条胳膊,把她架了出去。病房的门,“叭”一下在背后关上,从里面反锁上了。</h3><h3> </h3><h3>她天天到医院,哭过闹过疯过,就是进不了这个门。夜里,就抱着棉袄坐在走廊的长椅上。也不去闹了,也不再试图看到他,徒劳的,那个女人和她一样都疯了,守着个不知死活的男人,硬是不让她走近半步。天天来,大夫护士也都知道了他们的关系,认识了她,有时侯揶揄她几句,都是体面人,几句话都是点到为止。她有时候就缠住人家,没完没了打探他的病情。人烦了,口气里就不咸不淡,听出来了,也不生气,去街上买一些水果回来,放到医护办公室,也不说什么,反正天天来。班也不上,素着一张脸,大瞪着眼睛,坐在走廊里,一天比一天瘦,走路都晃了。齐妻的娘家兄弟狠撵过她一次,后颈裂了皮,缝了七针,她咬着牙,一声不叫。过后也不说。单位领导派几个年龄相仿的女伴来,劝她回去上班,她大瞪着两眼,看着她们,一包一包的泪,反倒是她们什么也说不出来了。雨水巷里的父母来了,又是骂又是劝又是哭,父母都是苦熬苦做的人,节衣缩食把她供成了国家人,指望老有所依,却只能眼看着她作践自己。又有几个不知来路的男人把她架出过医院,第二天,她鼻青眼肿地又出现在医院走廊的侯诊椅上。</h3><h3> </h3><h3>内三每天都有出院的病人,每天也都有病人被抬去太平间。她坐在那儿,一天一天,二十天,感觉自己的心,日日紧缩风干,终于就象块楠木,针都扎不上去了。坚硬。就想起她分开两只斗架的螳螂,他在一边开怀地笑,他的笑洪亮、开阔,那么有感染力,看到他的笑,人会把烦恼都忘掉的。她想着他,泪水满脸。</h3><h3> 第二十一天,他张开眼睛,喊的是儿子的名子,气息微弱。妻一张泪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对面床上,五岁的儿子静静睡着。妻瘦脱了形,眼窝深陷。在笑着,泪却扑簌簌地落,豆子一样,滴到他胳臂上,火一样烫。他抬起手,在她脸上抚着。此时,她在门外,静静看着这一幕。大夫告诉她,他醒了。她在门外,门一如既往反锁着。</h3><h3> 那个下午,王语飞趔趔趄趄回了她和大齐自己的家,倒在床上就开始睡,睡了两天,爬起来直接去了市场,路上听到肚子咕咕叫,饿的,在路边买了一个烤地瓜,一边走一边吃,一边吃一边与摊主讨价还价买王八。回了家,熬了汤,就往医院送。隔着玻璃,看见他头上的导流管子拔了下来,氧气管还接着,手可以抬起来搔搔头。她的泪刷一下涌出来。轻轻敲了一下门。齐妻抬头看了一眼,又俯在他耳边轻声说着什么,似乎他问了什么。她把汤送到医务室,护士十分不情愿地同意替她转交。她就又坐到椅子上等。汤罐被留下了。她就跑出来,到街上又买了一个搪瓷的烫罐,又去买了乌鸡。书上说,乌鸡加红参好补。就这样。天天做好了饭往医院送。后来,就把大人孩子的都送了,医院的伙食太糙,她吃过。又两个月一晃过去了,他可以翻身了,但不知可否问起她。但是这又有什么重要呢,他能好起来,不比什么都好吗?手里的钱早光了,早前的几件首饰也换成钱花了,还是经不住一只王八四百块的花,很快又光了,就去借,朋友同事都借到了。</h3> <h3>另一个早晨,她再去时,门是开的,她第一次得以走进这个门,床上换了别的病人。她问在一旁打针的护士,“原来的病人呢?”</h3><h3>护士说,“转院了。”</h3><h3>她说,转去哪里了?护士白了她一眼,说,人家就是不想让你知道。她讪讪地站在那儿,看着护士把针扎进去又拔出来。她还是想办法从主治医生那儿找到他转去的医院。直接就去了车站。倒了两趟车,来到省中心医院是已是第二天下午,她拎着买来的、送给他一家人的饭食,敲他住的病房的门。屋子里有轻轻的歌声。</h3><h3>听到敲门声,齐妻打开门,看见是她,使劲推了她一把,咣一声关上门。手中的方便袋跌到地上,汤汤水水撒了她一身。她咣一脚把脚下的一堆食品踹出去老远,使劲拍门,大喊:“你让我进去!我就说一句话。”齐妻打开门,身子堵在门口,说:“你要说什么我都知道,我也要说一句,这不是战场这是医院,我是他老婆,这里没你任何事。”他从床上坐起来,没有回头。没有回头,是因为脖子是僵硬的,转不过来,她不知道。她还不知道,他还有一条腿不能动。齐妻转向大齐,说,今天,你说吧,要她,我就走。反正,我也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了,也算对得起你了。</h3><h3>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说。</h3><h3>她撕心裂肺的叫着他的名字,说:“让我看你一眼,就一眼,我在外边呆着就行。”</h3><h3>他说,就让她进来吧。</h3><h3>齐妻依然堵在门口。说,让她进来,我就走。两个女人,一个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一个一脚门外一脚门里。</h3><h3>时间停滞在这里,那么漫长。</h3><h3>他说,语飞,你走吧.</h3><h3>她走了。坐回医院走廊长椅,选了个拐角的角落,光线暗,流多少眼泪也没有人看到和在意。一天两天,又一天两天,第五天,病房空了,他又转院了。她又跟过去新的医院。这一次,她学精了,不让他们发现她。但是她在睡着时从椅子上滚了下来,腰拉伤了,人们都从病房出来看她的笑话,齐妻又看到了阴魂不散的她。</h3><h3>他们再转走的地方,她就怎么也找不到了,主治医生也不知道。她,彻底的与他失去了联系。</h3><h3>单位给了她一个留职察看的处分,还让她在原来的科室上班。她从自己家里搬了出来,在他租的房子里住了下来。很用心的经营着小小的家。</h3><h3>又是两年,女人年轻的时光是经不起几个两年的。日子过得寂寞却隆重,象一个象样的家。她相信,某一天,他会悄悄地回来。这里是他的家,家里有他爱的女人。因为人瘦,制服咣逛荡荡的悠在身上,也不怎么说话,也没有朋友,买来大堆的小说看,看完了就撕成废纸生炉子。依然是出众的美丽,依然是小城一枝花,却因为内心的冷清,反倒受人尊重了。</h3><h3> 她没有再联系上他。大齐手机停机了,家里的电话一直没有人接听。其实他一直在辗转着求医。他曾经扪心自问,除了与她这件事,没有做过坏事,莫不是老天因此惩罚他?却让妻子和孩子也跟他受这些苦。好在有公费医疗,钱花去了一堆,日子虽然穷了,还可以过得下去。</h3><h3>两年以后,他勉强可以甩掉拐杖自己走路,因此就不顾妻的反对,坚决要求回法院上班。领导也不同意,嘴上说是让他再休息休息,其实不相信他可以继续工作。他说,如果不让我工作,我在心里就把自己当成一个废人了。领导其实是一些好人,很懂得人的内心,几个人研究了一下,就同意让他来上班了,继续做刑事庭庭长是不可能了,审判员也不敢放心他做,就让他到档案室帮收收卷,嘴上说,暂时不敢让他太辛苦。就这,他已经蛮开心了。他比谁都清楚自己今昔非比。</h3><h3> 知道他上班的消息,她一路飞跑去看他,心,都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了。先入眼的是他的背影,一把椅子压在屁股底下,几乎看不到了。那么庞大的面面的一团。她坐到他的面前,并不能相信就是他。魂牵梦萦的那个人。那个精干帅气目光犀利的人呢?“执子之手,与子携老”的那个人呢?她说,“你还好吗?”泪就流了下来。日日盼、夜夜等的,不就是眼前这个人吗?</h3><h3>他抬起浮肿的眼皮,看看她,说:能活过来,挺好的。他太胖了,眼珠子埋在肥肉堆里,都快看不到她。目光更是涣散、躲避。她哭的更凶了。屋子里的人,互相看了看,都识趣的躲了出去。她抓住他的一只手,说,你怎么就不找我?你怎么可以不找我?我一直在咱们的家里等你。他犹豫了一下,手还是抽了出来。感觉是一个溺水太久的人,好不容易上了岸,在岸上,可以张开四肢,自在的休息,就是最好的,连吃饭的、晒太阳的力气和愿望都没有的。能够爬上岸,没有被海吞了,没有溺死,就万幸了。而他,是多么艰难的上了岸呀,耗尽了毕生的热情和精力,他太累了,太需要休息了。更重要的,他一点给予的能力都没有了。</h3><h3> </h3><h3>他说,你结婚了吧?</h3><h3>她错愕的看着他。</h3><h3>他避开她的目光,说,老大不小了吧?找个人结婚吧。</h3><h3>她眼泪涌了出来,你,不记得我是谁了吗?</h3><h3>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我现在记性特别不好,很多事都忘了,有一半的同事,我都记不得叫什么名字了。</h3><h3>他说,你找个好人,好好过日子吧。</h3><h3>说完,他就在她的泪眼里慢慢站起来,慢慢地走了出去,象一条面鱼。一条发面蒸出来的面鱼,虚浮、肥胖、臃肿,慢慢挪倒的步子,象极南极企鹅。</h3><h3>她感受着他的脚步,拖沓,冗沉,一下一下,全踏在她心上,碾压出她的血来,心就在他一下一下的脚步里,慢慢变成一块风化剥蚀的石头,硌络得骨肉都痛。她象那些被抽去了血气和水分的植物,迅速的萎谢和衰老,就像阴暗潮湿的雨水巷里的那些阳光不足的植物,即便开出鲜艳的花朵,也花期简短。此时她已经褪去花色,成为一个平常的草木一样的女人。</h3><h3>以后他们经常可以见到。他不给她机会让她对他说任何话。</h3><h3> </h3><h3>这期间王语飞在商场见到过大齐的妻子,她犹豫了一下,请她到旁边的冷饮店小坐。她们要了两杯绿茶。大齐的妻子经过了那么多的磨砺,人瘦了下去,有了神韵,其实是一个大气好看的女人,举手投足,优雅得体。</h3><h3>她有很多话,却不知该说什么和如何说起。</h3><h3>齐妻先打破沉默,说,我现在能理解你。毕竟我们都爱过。他现在没有大碍,医生说,慢慢恢复,会和正常人一样,但是需要时间。</h3><h3>她说,会和原来一样吗?</h3><h3>齐妻看了她一眼,说,身体应该能够。沉默了一会,继续说,现在我不会把他交给你,没有人能比我更好的照料他。再说,现在他这个样子,你会要吗?</h3><h3>她说,他现在躲着我,话都不跟我说。</h3><h3>齐妻说,你爱的是从前那个他,不是现在这个他。从前那个人已经不存在了。我经常想起你。这几年我也想明白很多事,对我而言,其实嫁给这个男人和嫁给另一个男人没有多大的区别,我是说在可选择范围内。我优秀,尽妇道尽孝道,有喜欢的工作和收入,一心一意为丈夫孩子,怎么过都会过的好,跟谁过也都会过的好。</h3><h3>她这些话,王语飞是不明白的。</h3><h3>她继续说,但是我对家庭、对孩子有责任。对他,有夫妻的恩义在,我不能扔下他。我现在要让他身体逐渐康复,还有精神,要他象以前一样,让我骄傲,都需要时间,慢慢来吧。</h3><h3>她们相视苦笑。后来,大齐妻子说,我们曾经也很热烈的相爱,但是婚姻的日常是柴米油盐,没有条件培植风花雪月,纠缠在做饭洗尿布侍候老人这些琐事的时候,那种激情四射的爱情就没有了。我自己觉得,左手右手,也是爱情。</h3><h3>她说,我现在,是最适合照顾他的人。</h3><h3> </h3><h3>一年以后, 他瓷实了一些,自己对人说,体重下去四十斤,还有200多斤。怎么都不是那个英俊的法官大齐了,行动弛缓,目光发呆。所有人都知道,不能与他说太多话,也不能安排他比较复杂的事情。</h3><h3>两年以后, 她结了婚,与一个在外省服役的军官。据说就见过两次面,两个月的时间。就结婚了。</h3><h3>第三年,她生了一个胖小子。人见人爱,休完产假抱到单位,他也贴到孩子脸上亲了一口。别人开他玩笑,说怎么象大齐呀?他说象吗?我看这孩子一脸善面,定是有福气的。</h3><h3>第六年,他回到审判员位置上。她要调去丈夫服役的城市工作,同事为他俩举办了小范围的庆祝兼告别。杯盏交错中,恍惚是多年以前某一个熟悉的场景,但是眼前的男人什么都慢了一拍,象一个虚浮的影子。最致命的是,他也看她,和看别的人一样。酒至半酣,她自己走了出来,她对自己说:自己深爱的那个男人已经死了。自己心里的那个生了根的男人,与眼前这个男人一点关系都没有。虽然他们行走在同一副躯壳里。离开这个地方,自己就在心里为那个人垒一座坟,带着这块坟开始自己的新生活吧。</h3><h3> 昏黄的灯光下,他走过来,说,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h3><h3>她看着他,说,你还好吗?他说,这辈子,只有你们都好了,我才能好。见她茫然,他说,我现在相信一句话:苍天饶过谁?所以,拜托你,一定要幸福。</h3><h3>我在办公室等你。说完这句话他推开那扇门,消失在她面前。仅仅一个背影,已经映衬着月华如水,花香律动。</h3><h3>那一年她21岁,象一株清芳四溢的玉兰,等待着只为一个人绽放。</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