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妈才8岁，原谅她有时不够好。

小鹿

01

我和儿子的战争，是从他上小学开始爆发的。

我自幼字就写得工整有力，更相信书写是一个人的门面，所以每每看见儿子卷着毛边、胡写乱画的作业本上，那一个个像柴火棍堆成的歪歪扭扭不忍直视的字时，无名火就噌一下从我胸口，熊熊燃烧到头顶。

我从事文字工作多年，对遣词造句有着极致的追求，原以为在我的熏陶和影响下，儿子会遗传我下笔如有神的文学天赋，谁想到每次考试，给“美”“好”“亮”组词时，他都理屈词穷地写道“很美”“很好”“很亮”。

至于他的造句和作文，那更是苍白无力到惨不忍睹，异想天开到不可理喻。

我做事讲究效率，投入工作那刻起能屏蔽周遭一切喧嚣，但儿子每天放学回来，写作业不到5分钟，就一会儿上厕所，一会挠后背，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吃饭。

每每这时候，我就暗暗怀疑，当年在医院产房里是不是抱错了娃。

最要命的，是我原以为，天资不算聪慧的儿子，能像我一样很早就明白笨鸟先飞、勤能补拙的道理，进而做到知耻后勇。但每次考试成绩下来，他看着卷子上自己不好不坏的分数，都无比淡定地安慰我：“妈妈，你不用难过，很多人考得还不如我。”

我怎么能允许自己有个书写脏乱、作文平淡、做事散漫、成绩一般的儿子？

所以，我必须改变他。

02

我擅自做主，给他报了个书法班，每个周六上午陪他去练字，整整练了一年，他除了在班上结交几个爱枪战游戏爱漫画书籍的朋友，书写并没有太大长进。

我亲自给他修改作文，不厌其烦地给他讲怎么做到点面结合、动静对比、铺垫悬念、承上启下、首尾呼应，但每每轮到写作文时，他还是抓耳挠腮，一脸茫然，不足百字，就戛然而止。

为了给他创造一个独立安静的学习环境，我也曾给他单独弄个小书房，放学后让他上完厕所、挠完后背、喝完茶水、吃完晚饭，专心致志地坐在那儿写作业。

但当一个小时后，我推门进去时，发现他作业没有写完，却用墨水把自己的脸画成了以纹面为美的印第安人……

那一刻，一直提醒自己要做个平和从容、接纳宽容妈妈的我，再也无法控制头顶的怒火和心中的咆哮，大吼一声：“你在干什么？你太让妈妈失望了！”

这一吼，吓得儿子一脸恐慌地把墨水打翻在地。摔破的墨水瓶和流淌的蓝汁液，就像我无可救药的期待一样，破碎不堪，汩汩呜咽。

一定是哪里出问题了。

我想，不把这个问题找出来，我和儿子的战争就永不停歇。

03

我翻阅教育书籍，拜访心理老师，求教同龄妈妈，最终发现：

儿子的问题，其实是我的问题。是我总觉得自己不够好，就把完美的强迫投射到他身上，让他在控制和恐慌中无所适从，停滞不前。

我错了，我要向他道歉。

他8岁生日那天，吃完蛋糕，看完电影，回到家中，我给他写了一封信。信中，我回忆了过去我们之间种种不愉快，然后坦诚地说：

“儿子，妈妈自幼生活在农村。生活的艰辛和物质的匮乏，让妈妈总觉得自己如果不够好，就无脸面对操劳贫穷的父母，无法给他们一个满意的交代。

所以，以优异成绩和优秀自己讨好父母，减轻生活对他们的刁难，贯穿了妈妈整个上学时期。

但今天看来，这种‘我不优秀，我就有罪’的心理，不仅是有害的，而且让妈妈在生下你后，开始控制你指责你，觉得如果你不够好，就是对不起妈妈。

对不起，孩子，妈妈找到了自己的问题，愿意慢慢改正。妈妈也明白了，你就是你，一个即便有着这样那样缺点，依然独一无二的你。

妈妈愿意从今天起，努力当一个合格的妈妈，你愿意给妈妈一个机会吗？”

我把这封信，写在儿子最喜欢的蓝色彩纸上，然后在晚上休息前放到他的小床上——他虽然成绩不怎么优秀，但三岁就能自主阅读，理解能力特别强。

很快，他看见了这封信，坐在小床边看了一遍又一遍后，走到客厅里抱着我说：“妈妈，我原谅你了。”

我的眼泪刷一下就来了：孩子总是比大人更容易原谅一个人，因为天真的他们更能轻易忘掉不快乐。

我也抱着他说：“改正的过程中，妈妈可能有时还会做得不够好，你监督我好不好？”

他眨着明亮的小眼睛，响亮地说：“好。”

04

后来，我慢慢开始放手，让儿子决定他能决定的，让他承担他该承担的。

看到他的书写，我不再大呼小叫，而是告诉他哪里有了进步，哪里还需加强；读到他的作文，我不再评头论足，而是给他分享自己写的文，哪一篇读者买账，哪一篇遭到批评；闻讯他的成绩，我也不再患得患失，而是提醒他，比分数更重要的，是通过考试我们发现了自己哪些问题，并真诚去弥补。

尽管，他偶尔还会因书写脏乱，被老师罚抄作业；尽管他有时写作文时，还是一头雾水；尽管他考试还不是班级前几名……但他在改正错误和承担后果中，书写越来越有力，作文越来越通顺，作业越写越快，成绩稳步提高。

前不久，他还被学校评为“阅读小明星”、“小小作家”的光荣称号。

上周末的英语分享课上，老师邀请家长们一起参加。其中有个亲子环节，是让孩子介绍自己前来听课的爸爸或妈妈。

轮到儿子时，他小脸红红地站在讲台上，看着我向大家介绍道：

“这是我的妈妈，她今年8岁了。

我之所以说她8岁了，是因为，生下我之前，她只是一个女孩子，生下我之后，她才是一个妈妈。我今年8岁了，所以，我的妈妈也8岁了。

我8岁的妈妈，有时也不够好，做事有点追求完美，偶尔还爱发脾气，难过时会哭鼻子，生爸爸和我的气时，竟然惩罚自己不吃饭。

但是，我很爱她。因为，8岁的妈妈和8岁的我一样，都不够好，但都很努力。”

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哗哗，张开双臂，跑上讲台，把他紧紧搂在怀里。

是的，我是一个30多岁的女人，但我更是一个8岁的妈妈。

谢谢我的孩子，他重新定义我身为妈妈的年龄，并接纳我的不够好和不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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