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起来的古风

随性飞扬

  

本文发表于《城市地理》2019年第5期

   舞起来的古风

       ——潮州龙湖古寨意象（散文）

      张 扬

         一、掠影龙湖

        经历了一夜露水的洗礼，早晨醒来，龙湖古寨静美如画，画风简朴敦厚，充满着现实与历史的张力。

        龙湖古寨坐落在韩江中下游的潮汕平原，依偎着韩江西岸。倘若站在江堤上一览，那簇拥的古屋脊错落有序。从屋脊排列的沟缝中看去，能够清楚分辨出古寨三街六巷的布局。鳞鳞叠布的古瓦，如山挺立的屋脊，流露着细腻与坚强，渗透着古寨先辈们建寨时的思想。那含在屋檐缝隙处显现出来的巷陌的线条，流淌着地舆学九宫八卦布局的文化，折射出古寨人祈愿合寨平安的初衷。

         这些街巷，呈非字状拥着约一公里长的中心街。中心街叫直街，是整座龙湖古寨的中轴线，傍韩江西堤自北往南横卧。直街的东西两面如蜈蚣般连接多条街巷，三街六巷的格局清朗工整。

       直街首尾的北寨门和南寨门至今保存完好。站在北寨门外看去时，只见两层建筑结构的门楼阁，中置着一个厚重的石拱门，一副对联十分醒目：“龙气逶迤紫薇入首，湖光环绕太乙通流。”显而易见，门联清晰地道出古寨具有风水宝地的特点。观望北寨门，那情景十分熟悉，给人最初的印象是，这顶多只是江南地区每一个古村落所具有的共性。但当你随着那早晨的霞光流淌进整座古寨的巷中，霞光下那光斑淋漓的石板路显得丽影魅惑。这时候你会发现自己所感受的并不是一曲简单的江南小调。你仿佛陶醉在一种特殊的旋律中，期间夹杂着江南三月的蒙蒙烟雨和大漠戈壁的嗷嗷风沙的音乐元素。面对着众多的密密紧挨的千家祠第，如同面对一部注满风霜雨露的历史书。当晨风在这些街巷中徐徐吹来时，那种催醒睡意的凉爽，仿佛对这部历史书做出了解读的释然。此时，你会觉得自己完全置身于快进镜头下的云卷云舒之中，惊叹于古寨建筑群的规模以及它独特的兴衰盛败的生命历程。

        风水宝地是人类与自然环境和谐相处的诗意栖息场所。龙湖古寨古时位于韩江的出海口，水陆交通便利，周围十里沃土，自然而然成为潮州的物资集散地之一。它在历史上一直是十分活跃的商埠，也是当年望族聚居、富商云集的佳地。潮州的乡村聚落多为聚族而居，一般是一姓一乡或数姓一乡。而龙湖古寨特殊的地理环境使其成为完整的综合的多姓聚居的自然村落。其聚居姓氏多达七十余姓，是潮州少有的姓氏繁多、宗派林立的杂居聚落。其规模之大在南方的自然聚落中极为鲜见。行走在古寨之中，走进的是古风画卷，沐浴的是霞光的神奇色彩。到了古寨，你会深深地体会到，历史的厚重，不是记录在课堂上的书本，也不是定格在相框里的丽影，而是来自一方水养一方人的人文。踩着每一条叠加着历史足音的石板路，你会惊叹龙湖古寨祠第千家独有的神奇。

        龙湖古称塘湖，因村西、村南和村北都环绕着众多的池塘而得名。后改称为龙湖，是因为古寨带状的结构，中心直街仿似龙脊，在风水上希望能够聚集龙气。龙湖古寨的初创期为南宋绍兴二年以前，历经数百年先民的建设，至明嘉靖年间筑寨成型，完成了＂三街六巷＂的布局。在这里，你会看到规模宏大的无数祠第，一座紧挨着一座，密不透风，它的格局已俨然形成城市的雏形。古寨中宗族祠堂、名宦府第和商贾富绅豪宅繁多，至今仍然保存了一百多座。

        千家祠第千种风格，这又是龙湖古寨鳞次栉比的所有祠第的又一种精彩。看那“方伯第”屋檐上嵌瓷的艺术，花虫鸟兽栩栩如生，融合了江南民居精湛技艺的彩绘元素。看那“许氏宗祠”三进的格局，门厅和天井间设置屏风隔扇，使整个空间产生峰回路转的变化。看那“黄氏宗祠”的木雕，突显潮州木雕工艺中平雕、立体雕和通心雕的灵气……还有众多的石雕、彩绘、贝灰塑等典型的潮州民间工艺精华。整座古寨，为你奉上一场建筑艺术荟萃的饕餮盛宴。这众多的宗祠、府第、商宅和宫庙，聚落规模之大在南方实属罕见，让人仿佛穿越历史的时空，置身于当时的繁华之中，感受古寨先民的骄傲。你完全可以感觉到，当年那官家商贾在门楼迎宾送客的辉煌，那王孙公子阔步摇扇的逍遥，那遮羞小姐回眸浅笑的娇艳，那小商流贩畅荡爽快的吆喝……一切都涌现在充满着神奇的古寨中。南国有个潮州城，“潮州厝，皇宫起”；潮州有座龙湖古寨，“古寨貌，府城样”。这俗话的描述不为过之。

    一个城市的兴起，离不开经济和人文思路的支撑。长达千年的龙湖古寨，也同样离不开中原角逐、战乱天灾和人群迁徙的影响，在整体经济滑坡中跟着衰退。加上潮汕平原晚期地理位置的变化，韩江冲积平原的出现和汕头埠的开埠，给得不到商业经济刺激的龙湖古寨带来雪上加霜，慢慢地褪色为后来清静的古村落。

    此刻，霞光下的古寨，仿似一个老翁，坐在庞大的古榕树下，吸着土烟，凝视着静谧的池塘，安详地专注于系在硕大树根上浸在池塘中的浮鼻水牛，回味着这一辈子轰轰烈烈的骄傲，祈祷着古寨的子民们永远过上幸福祥和的日子。

        二、个性龙湖

        朝霞下的龙湖古寨，如一个穿着绣青花图案的女子，红润嫩滑，赏心悦目。这时候倒是可以让人沉静下来，慢慢品味它的每一个细节。打开龙湖古寨的千年长卷，你几乎可以看到一幅江南版的动起来的清明上河图。图卷里的热闹与派头，炫烁着一代代先贤精于经营、敢于拼搏的火花。正是这一束束火花，点燃了古寨蓬勃发展的药蕊，爆炸出一朵朵独特的瑰丽溢彩的冲天烟花。

        潮州古时属蛮荒地带，山高皇帝远。自然环境的劣势，却给先贤们提供了冲破束缚的机会。古寨中的建筑，具有线条冼炼的宋式建筑构件，也有大量的带简约风格的明式建筑，有华贵尚美、精雕细刻的清式建筑，又有带外洋装饰风格的侨眷建筑。这一切可谓为古今并存、中西兼有，花样百出。除了这些皇家气派的特色之外，还有很多个性十足的特色。因为地理环境的因素，便有远离京城的好处，就是古代中的府第民居较少受到官式建筑形制的束缚。很多府第民宅的建筑都达三进五进，甚至有八进十进第。先民们在建祠造屋时，舒畅发挥，充分显示了主人的体面，也给今天留下了丰富多彩的无限回味空间。诸如明代初年，朱元璋对官民第宅之制有明确的规定，公侯和一至九品官员以至庶民所居房舍有很多标准的制定，特别是庶民不能超过三间五架，不许用斗拱及彩色装饰。而龙湖古寨中个别家庙宽准五间，斗拱及彩色装饰更是比比皆是。那种突破限制，敢于挑战和创新的思维在古寨的发展史上发挥得淋漓尽致。

        “阿婆祠”，一个建筑风格张扬、建祠理念前无古人的任性祠堂。走进北寨门约二十米处，便可见阿婆祠。阿婆祠是一个女祠。听说安徽黄山有一座女祠堂——清㦤堂，号称中国唯一一座女祠堂，建于清嘉庆年间。但是，龙湖古寨的阿婆祠建于清康熙年间，比清㦤堂早建了一百多年。不必去考究谁是谁非，在古代男尊女卑的时期，很多女性与祠堂无缘，而敢于为女性建造祠堂，着实冒了天下之大不讳。任何观念的突破都需要足够强大的勇气，这如同哥白尼的日心说，无疑是对于当时权威的地心论做了顽强的挑战。阿婆祠为清代龙湖富商黄作雨为他的母亲所建造的祠堂。黄作雨的母亲周氏出身为丫环，后来被纳为黄家的妾。潮州人称妾为阿婆或赤脚。这样的女人没有名分，没有地位，所以去世之后，按封建礼法死后牌位自然进不了祠堂。参观阿婆祠你可以看出周氏这位母亲在儿子心目中的位置，也可以猜想当时建祠时某些任性的情节。

        这是一座派头十足的祠堂，它比古寨中其它宗族祠堂还要宽大。整座祠堂占地五百多平方米。大厅屋架为“四柱三载五木瓜”做支撑，十八“花坯”、“凤冠”装饰，其雕刻细腻，精美绝仑。屋脊采用“通花双金钱”做装饰。这在潮州建筑史上较为少见。前后厅均采用通长进阶石，石长八米，重量约一万二千斤。建筑造诣以及投入的建筑成本在当时可见一斑，令人叹为观止。尤其那门楼肚，更看出主人在建祠时的思维。那是一种故意显示博大母爱的建筑风格。阿婆祠的大门肚宽达整座建筑物宽度的一半，这极为张扬的比例在附近地区几乎没有可比，足见主人具有大手笔的固执。当地人因此也将阿婆祠称为“阔嘴祠”。纵观整座祠堂的建筑特色，能够想象得出黄作雨当时顶住压力的心态，压力越大，反弹越强烈。那一种敢于执着孝道而逾矩的行为，表现出主人富贵的底子和思想超前的底气。

        “龙湖天后宫”，带着祈福心态的审美突破。沿着古寨的直街往西行走，在距离西门约五十米处，有一棵高大的古榕树盘根错节，硕大的树冠终年翠绿，庇荫着一座宫庙，那便是龙湖古寨的天后宫。天后宫，明以前叫妈祖庙，清代敕封为天后，供奉的是“通灵神女”林默娘，她是海上的保护神。潮州临海，潮汕平原多为沿海地区，离不开出海讨生、货运航行等很多与海相关的生活，供奉天后宫便随处可见。而作为古时出海口、水运交通十分活跃的龙湖古寨，建造天后宫也是理所当然的事。龙湖天后宫的建造风格，在潮州地区也属孤例。古寨的先民们对于天后宫的装饰设计，也以另辟蹊径的创作形式，敲定自己心目中的审美要求。这种心态，既有来自于对神明的敬畏，也有对神明法力无边、大肚能容的认准。这也是一代先贤历经大风大浪、见过世面之后所具有的豁达开朗的心态表现。那天后宫大门两侧的抱鼓石内向一面，分别剔凿双狮戏球的浮雕，这区别于常见的鼓形饰以花纹浮雕，上部才透雕狮子的风格。这种设计比较于附近一带的其它天后宫绝无仅有。再看那鲜艳油漆的大门，没有去绘画如秦琼、尉迟恭等英雄人物，也没有去绘画如花木兰、穆桂英等的女性将军，而是绘画着两位端庄肃穆、和蔼慈祥的不知名女性，留给后人更多的想象空间。

        千祠千面，古寨中的建筑物没有一处重复，各呈异彩，并且存在很多有别于他处的奇妙构思。起居是人类永恒的话题，无论是古代建筑，还是现代装饰，“见其服而知贵贱，望其章而知其势”。各种风格的表现，都丰富地映照出主人的政治、文化和经济素质。因此，当你漫步于龙湖古寨的每一条小巷，驻足于每一座建筑物时，你会完全浸透在历史的长河之中，感受先民们个性飞扬的灵魂。

        三、故事龙湖

 

        一个历程的丰富性，取决于故事积淀的多少。龙湖古寨中传颂的故事，还是先从古榕树说起。

        榕树与玫瑰花一样，如同茶与咖啡，都有它各自的粉丝。但经得起时间的考验，熬得住旱灾饥荒的折磨，逃得过大炼钢铁的伐木时代，还算是榕树吧。不信你看，江南每一个村落都能见到古榕树。因为它的长寿，因为它的落地生根，因为它的枝繁叶茂，应该说，榕树是一种风水树。古寨的每条街头巷尾，都保留着或大或小的古榕树。特别是南门外的一棵古榕树，根大叶旺，七支主树丫往各个方向不加拘束地生长。那就是“市尾古松”，传说中的古寨八景之一。古寨的老人说，这棵古榕树是龙湖这条龙的尾巴，七个树丫正是龙尾巴骨骼的块数。你不必太较真去考证龙的尾巴究竟有几块骨骼，看那丝毫没有杂念的榕树翠叶，紧紧地簇拥在每一支强大的树丫上，在满含爱意的阵风中欢快地勤劳爬弄，那沙沙的声音仿佛在诉说着古寨中不尽的故事。

        千年古寨的规模与繁荣，自然蕴含着无数的故事。且不说官和商，古寨中的官商均是大富大贵之流，流传的故事大都是勤政为民、奋发创业之属，这些你完全可以去百度检索他们的大全。但是有一个状元。还是可以了解他的些许趣事。这就是林大钦，字敬夫，号东莆，明嘉靖壬辰科状元。林大钦的出生地在龙湖古寨的隆庆巷，至今在那庭院里的后厢房天井边，仍然保留着一口状元井。传说林大钦就出生在这口井旁边。他才思敏捷，有关他的对对子有很多故事，有千古流传的名联：“银湖院后虎耳草，金石宫前龙眼花。”但有关林大钦的故事，流传最广的还是关于他的英年早逝。有一说是，林大钦中状元时，皇帝赐其游街，威风天下。适逢皇后对他十分怜爱。当他刚游过皇楼时，皇后在楼上情不自禁地呼喊林大钦的名字，意为让她多看一眼。这时林大钦听到后面皇后在呼唤他，想回头又恐怕有偷看皇帝内人之嫌，不回头又恐怕得罪皇后。林大钦灵机一动，头脸保持原来方向，把状元帽的正面转向背后的皇后，算是朝见皇后了。皇后明白他的意思，不由称赞说：“林大钦这个短命仔真聪明。”没想到皇后的话如君言般灵验，林大钦竟然应验了短命仔这句话，年仅34岁便仙逝了。但你更应该相信另一种说法，那便是十分行孝的林大钦，因为家母的去世而思念过度，也在丧失亲人的悲痛中病逝去。

        故事毕竟还是故事，史料并没有记载。但一个地区确实还需要有一些故事，才显得有血有肉。一个地区有时候总会出现一个充满故事的传奇人物，如新疆的阿凡提，桂林的刘三姐。做为积淀了千年文化底蕴的龙湖古寨，也出现过一个具有传奇色彩的人物，那便是夏雨来。天下之大，没有不听过夏雨来故事的潮人，可见夏雨来故事流传之广。在龙湖古寨的中平巷巷尾处，有一座夏家祠堂，便是夏雨来的故居。夏雨来是一个秀才，他的家也只是古寨中一个普通的祠堂。当你走进夏雨来故居时，庭院中还保留着他的后代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于天井处圈建的猪舍，与整座祠堂的古风格格不入，让人贻笑大方。但这倒是适合夏雨来这个人物的传闻。他是潮州民间传奇人物，关于他的故事，良莠夹杂，真伪难辩。既有他行侠仗义的形象，也有他刁钻刻薄的传闻。比如东平巷也叫夏厝巷的故事。传说夏雨来招来一帮小孩子，不时散发糖果，教他们管中平巷叫夏厝巷，不叫的就没有糖果吃。有他乡来客，问这是哪里，小孩说：“夏厝巷。”久而久之，小孩长成大人，夏厝巷也叫顺口了。直至今天，古寨中的人们，只知道有条夏厝巷，也忘了中平巷了。你不难看出，在这官家商贾云集的繁荣古寨中，一个秀才有什么能量可以将其中一条主要巷道占为夏厝巷？这就让神奇的古寨变得更有神秘色彩了。

        古寨中还有学生为先生建造祠堂的故事。古寨的先民们兴邦重教，有很多书院、书斋，目前能寻得踪迹的就有三十余处。当时各地名师纷至沓来，有高薪聘请来的，也有为养家糊口自行寻找来的。其间有八位学生学业有成，因感念老师教育之恩，哀其无家无后，八位学生为他养老送终。并集资为他建了一座祠堂，且祭拜不断，延续了400多年。这个老师是王侗初，这座先生祠叫侗初师祠，位于北寨门入门约20米处。

        故事就是故事，既有生活，也有传奇。每一个故事都为古寨色彩斑斓的衣裳戴上了一枚精美的饰品。

        徜徉在早晨静谧的古寨中，你一定会继续在秦砖汉瓦中寻找它的神奇。古寨至今仍然保留着浓郁的很多民风民俗，比如舞龙、英歌舞、水鬼母舞，尤其以舞龙闻名。那龙舞动起来，气势排山倒海，犹如神龙再现。那栩栩如生的彩龙，被龙珠引领着，气势磅薄地游遍整个村落。一股来自龙的灵气，完全融化在整个古寨之中。那千家的祠第如古寨坚实的躯体，那飞扬的个性为古寨注满活着的灵魂，那传奇的故事给古寨填上了饱满的血液。这时，腾空而起的龙，与整个古寨一起舞了起来。

2018年12月26日于福缘雅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