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离婚?不会吧,老大?”丽丽放下托着脸颊的手臂神情有些诧异,“老大”是当年她和明对他的称呼。</h3><h3><br></h3><h3>“呵呵!”威子在丽丽关切的眼神里轻松地笑了笑,他双手抱头并将身子向后一仰靠在了长椅上,他仰望着茶馆的屋顶沉默了片刻,之后他又望着窗外,他望着北京胡同里的那些陌生的路人,也许他们每一个人的背后都有着一个故事。此刻,他亦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但他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他在学生时代就是这么的不善表达和沉默寡言。</h3><h3><br></h3><h3>丽丽一时无措,她并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他,毕竟相忘于江湖已经十多年。</h3><h3><br></h3><h3>威子转回目光,丽丽依然托着脸颊注视着他,威子知道她有很多疑问,他主动并尽量简短地解释着说道:“我自己带着女儿,在龙门租房住,闺女9岁了,之前我们一直住的是父母的房,去年拆迁搬出来了,婚姻十年,我和她一起努力买了两套房,都在她名下,现在她跟我一个老乡跑了,我们又没办结婚证,我……净身出户了!”</h3><h3><br></h3><h3>丽丽刚刚喝下一口茶水,闻听此言她做了个噎食状才费劲地把那口茶水咽了下去,她以手扇着杯口然后又焦躁地把杯子放下,她不解地问道:“老大,怎么会这样!?”</h3><h3><br></h3><h3>“嗨,我傻呗,太相信她了!”威子自嘲地说道。</h3><h3><br></h3><h3>“嘿嘿,可怜的娃!”丽丽打趣道,她不知道怎样切入他这样的话题,她就继续托着脸颊歪着头看着他说话。</h3><h3><br></h3><h3>威子问道:“你知道当年咱们的李老师说过我一句什么话吗?”丽丽迷茫地摇了摇头。威子说道:“她说我太老实,容易与社会脱轨,如今我真的有幸被她言中了,哈哈哈!”</h3><h3><br></h3><h3>威子收住笑容望着窗外,丽丽也随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威子一边回忆一边淡淡地说:“当年我高中拿到毕业证后,其他同学继续备战高考,我离开校园去找防水活儿。最开始我骑着自行车、拎着包专门去有平房的地方,我看人家的房顶,房顶没有油毡的就是我的目标。我刚毕业啊,见人说话都脸红,我每次都是鼓了鼓勇气然后硬着头皮敲开人家的门,我问道:‘您好,您家房子做防水不?’人家问我‘多少钱一平啊?’我从包里拿出两小块儿油毡答道:‘有10块的,有12块的,料的厚度不同价钱不一样,有二型的,有三型的,您自己挑。’人家接过我手里的样品在手里摸着或是来回折着,然后人家问道‘这个厚的,10块钱能做吗?’我答‘这是12的料,10块做的话太便宜了,我说的已经是最低价了!’人家说:’小伙子,看你也怪实在,价钱我也问过了,就用这个厚的做,10块钱做不做?我表面上有些为难地答道‘好吧好吧,第一次打交道,您以后谁家有活儿给我介绍一下!’人家说‘这个没问题,只要你把活儿做好了,我在村里给你宣传宣传,我说一句顶你说十句,你有名片吗?给我一张!’我连忙拿出准备好的名片递给人家并说道:’这是我的BP机号:95968呼101159,做的时候您联系我!’呵呵,这样的基本上就算是成功了,10块钱一平,一平米也能赚4块钱呢。要知道我上了12年学,最奢侈的一回是高中时的一天中午我被老师留下来罚抄卷子上的错题,我不得已花了5块钱在校园门口的饭馆买了学生时代唯一的一碗削面吃,我还没吃饱,当时我是想着父母为我交了很多的借读费,我不想再花他们更多的钱。后来毕业了我自己能挣钱就尽量自己挣吧,但大多数情况下,我敲开人家的门刚一开口,人家直接说‘不做!’然后‘啪!’地一声把门一关,就给我打发了!然后我再进行自我安慰,心里说‘会找到活儿的!’我父亲也是从贫穷里走出来的,他曾经鼓励过我,他说‘做任何事情都要有决心、信心和把握,你记住,锯响就有沫儿!’尽管最初我找的活儿都是一些小虾米,但我觉得有多大能力就使多大能力吧!’”</h3><h3><br></h3><h3>丽丽听得入神,但她还是忍不住地打断道:“老大,你说的那个BP机的年代,咱们班的同学几乎都还在上学。你说,上学那阵儿也没感觉到你跟我们有什么不同,可下学后你却一下子就步入了社会,还结婚那么早,可惜你当年画画那么好,你应该去学美术的,唉,命运啊!”</h3><h3><br></h3><h3>威子笑了笑,他继续悠悠地说道:“说起命运,仿佛是可以改变的,仿佛又是改变不了的。想当年我的父亲四个姐姐一个妹妹,我的奶奶就有精神病,家里没钱买药,她的精神时好时坏。爷爷又老实,只知道蹲在墙根儿下揣着怀晒暖儿,父亲穿着我奶奶的鞋和裤子去上学,有一天他下学回去后发现西间里的土缸里一粒粮食都没有了,他只得去借。曾经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家里的一面山墙轰然倒塌,一家人躲在危房之下的某个黑暗的角落里瑟瑟发抖,风声、雨声夹杂着闪电在穷人的眼底肆虐,那个年代,若只是饥饿与贫穷,倒也可以慢慢熬。可还要忍受疾病的折磨,那一次,少年的父亲放学回来,一进屋他就看到奶奶在上吊,他扑到奶奶的身下抱着她的双腿大哭,他乞求道:“娘啊,你别这样,你别这样啊!”最后奶奶被人救了下来,那一刻,做母亲的神情木然而呆滞,做儿子的欲哭无泪……<br></h3><h3><br></h3><h3>丽丽拭去一滴眼泪继续托着脸颊呆呆地听着。</h3><h3><br></h3><h3>威子继续说道:“后来我的母亲经过相亲之后不顾她姐姐的强烈反对嫁给了我的父亲,我的大姨一度抡着擀面杖打她的脊梁,她冲着我妈吼道:“他娘有精神病,家里又那么穷!”但我母亲却忍着后背的疼并犟着说:“穷没有扎住穷根,咱娘不是说过嘛:‘将来筷笼子都是买哩‘我就是看他可怜!”但是,穷人是会被人看不起的,明里暗里的嘲笑与讥讽是有的,父亲是自卑的,但他和母亲一样都是不愿服输的,他们加入了农村家庭作坊式的卷烟浪潮中,1982年父母花2000元钱买下了生产队的库房,也就是现在我老家的宅院。改革开放后,33岁的父亲去义务挖河,无意间他听到另一组挖河人说出门搞沥青如何如何地挣钱,他就主动加入到那些聊天的人当中去,父亲也只是听了个大概,然后他就自己进行了一番设想,他想到我的大姨一家就在北京,他可以先投奔我的姨夫,然后他下去跑防水业务。终于,父亲凭借他的’决心、信心和把握’当年就给我的大姨拿去了5000元的感谢费,他也成了万元户,我的表哥们也有了一个出外打工的机会,他们每天早上都能吃到在老家过年时才能吃到的油条。父亲没想到他当年挖河时的一个设想,居然改变了他后来的命运!”</h3><h3><br></h3><h3>丽丽的嘴角露出了一些微笑,她继续听着。</h3><h3><br></h3><h3>威子的思绪又回到了很多年前,正是缘于第一代农民工的父亲的努力,才让5岁的威子第一次坐上了北京的地铁,威子胆怯地以为那铁东西一直是往地底下钻的,正是因为母亲对于婚姻的坚持,才没有让12岁的威子成为千千万万个农村留守儿童之中的一员。正是由于改革开放的推动才能让农村的威子和城市里的丽丽有了一起在一个班里读书的可能。</h3><h3><br></h3><h3>1993年,威子和丽丽一起读初二。在一个星期天,在黎明时分的工地上,沥青锅里升腾起一缕缕的白烟,一个工人翻转着灶堂里的木头,火焰哔剥。威子好奇而又小心地走近油锅,一股灼热感迎面扑来,灶堂里的火苗吞噬着木头的纹理,威子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都燥热起来。他后退了几步,父亲走了过来,看了看锅,翻了翻木头,他望着油锅里的气泡儿,冲威子笑了笑,说:“这沥青活儿,油温低了不行,拽到房顶凉的快,干活费油。油温高了也不行,沥青容易着,得掌握好火候。”父亲指着旁边的一个油桶和桶里的带着长棍的勺子说:“就是着了也别害怕,用洗衣粉化的水一浇就灭了,原先不知道,用油毡去盖,结果油毡一拿开,油轰隆隆又着了,有的甚至用铁锨铲沙子、土去灭,结果火灭了,油不能用了!”威子深以为然地点着头,这些都是在学校里学不到的。 </h3><h3><br></h3><h3> 一老者背着一只手,另一只手捋着几根胡子走了过来,他向父亲问道:“这个怎么做啊?”父亲含笑着答道:“两毡三油,四块八一平米。”老者道:“这矿上的活儿你可是做了不少啊,私人的活儿你做吗?”他边说边指着不远处的一座房子,说道:“那个是我的房,你这个能保几年啊?”父亲看了看老者的一头白发,向前伸出了两个手指,比划着说:“能保你60年!”说罢,父亲咧着嘴乐了,露出了一口整齐的白牙,胡茬子的上那几道饱经风霜竖纹向两边挤去,老者先是一愣,紧接着也哈哈大笑起来,一缕油烟拂了过去,老者的白发在风中颤抖……</h3><h3><br></h3><h3>威子把这些讲给丽丽听,丽丽惋惜地说:“再后来你父亲病了,命运最终还是捉弄了他,你那时很伤心!”</h3><h3><br></h3><h3>威子看着丽丽,他说:“我那个时候,也多亏了你!”</h3><h3><br></h3><h3>“哈哈,多亏了我什么?”丽丽似乎忘记了很多的事情。</h3><h3><br></h3><h3>威子有些怅然若失,他说:“呵呵,没什么!”</h3><h3><br></h3><h3>丽丽终于想起了什么,她迫不及待地说道:“我记得李老师在一次作文课上念过你写的一篇叙事作文,题目叫《猫》,描写生动形象,不然我也不会记得!”</h3><h3><br></h3><h3>威子说:“我12岁时和弟弟在表姥家读书,我做了两个月的留守儿童,我给在北京的父母写信,我说:’爸爸妈妈,每当我看到街上的那些父母一起领着他们孩子的手,我的心里就不是滋味儿,为什么我就不可以?我想在你们的身边读书,将来我要让老家的人们大吃一惊!’母亲读到信哭了。”</h3><h3><br></h3><h3>“大吃一惊!”威子重复道。</h3><h3><br></h3><h3>“哈哈哈!”威子的心情复杂地笑着。</h3><h3><br></h3><h3>丽丽充满同情地看着他。</h3><h3><br></h3><h3>威子继续说道:“从结婚后,我就一直在努力地干活儿,我心无旁骛,头发长的实在不行了才去露天理发摊儿上理短一些,胡子长了对着镜子自己用剪子剪。孩子一天天长大,做为二代农民工,我不想让女儿再走我当年的老路,我老早就为她上学做了打算,所以才鼓励孩子她妈在老家县城买房……”</h3><h3><br></h3><h3>2010年11月份初的这一天,在老北京的胡同里,在一个普通的茶馆里,随着一缕缕的茶香,一个经历不堪的男人,将心中的心事淡淡地向另一个人诉说着,尽管她并不能完全懂得,尽管她是他曾经的初恋。</h3><h3><br></h3><h3>他们于黄昏时离开茶馆并分手道别。</h3><h3><br></h3><h3>丽说她其实她也很少回门头沟,威子和她第二次见面是在一天傍晚他把她带到了一家酒店里,威子要了一锅羊蝎子,又要了一瓶白酒。酒店里人声嘈杂,火锅的热气掺杂着酒气,丽丽说:“其实,我不太喜欢这种场合!”威子说:“我这几天在外面刚刚结了点账,正愁没地方花钱呢!”丽丽打趣道:“好啊好啊,以后我帮你花!”威子笑着说:“没问题!”</h3><h3><br></h3><h3>丽丽不喝白酒,威子自斟自饮,倒也痛快,眼看一瓶白酒就要见底,丽丽摁住酒瓶制止道:“你不能再喝了!”</h3><h3><br></h3><h3>晚上,威子自己坐公交车回龙门的出租屋,还没到家,他就蹲在路边的树坑儿里翻肠倒胃地吐了。他心里清楚,不会喝酒的他,自己灌自己喝了8两白酒!</h3><h3><br></h3><h3>威子和丽丽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本区的一个茶馆里,他们相对而坐。</h3><h3><br></h3><h3>丽丽说:“你得担待些,咱俩第一次见面时我并不知道该怎样地去安慰你!不知道这么些年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你是怎样的一种心境。”说完,她起身干脆与威子坐到了一起。她继续说道:“这样并排坐着是不是显得距离感近了?”</h3><h3><br></h3><h3>那一刻,敏感的威子没有再说话,他一时悲从心中来,他把头轻轻地抵在了丽丽的一个肩头,丽丽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膀。</h3><h3><br></h3><h3>威子哭了,是那种无声的缀泣。</h3><h3><br></h3><h3>后来,威子在飞信上和丽丽聊天,威子说:“我初三时,一度有强迫症倾向,我走在路上见到石子就想踢,不踢的话就算走过去了心里也难受,非得回过头来再踢一下。我意识到了精神病家族性遗传的问题!”</h3><h3><br></h3><h3>丽丽回道:“啊?你可不能再得精神病!”</h3><h3><br></h3><h3>威子问道:“知道我当时为什么会那样吗?”</h3><h3><br></h3><h3>“为什么?”丽丽问道。</h3><h3><br></h3><h3>威子回道:“那段时间,我失恋了!”</h3><h3><br></h3><h3>丽丽打出一串“。。。。。。”符号,彼此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打过字来,她说:“你想让我怎样补偿你?”</h3><h3><br></h3><h3>威子立刻打过去三个字,他说:“不用了!”</h3><h3><br></h3><h3>放下了手机,威子想起很多年前丽丽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你我偷尝了禁果,我们就像俩个还未成熟的苹果,都还太青涩!”</h3><h3><br></h3><h3>现在,做为成年人,威子和丽丽单独相处,他保持着一个成熟男人应有的克制,并非是感觉现在的丽丽并不是他可以倾诉的对像,也并非是他从她的目光里再也找不到当年的感觉,而是他只想找个人说说话,仅此而已。</h3><h3><br></h3><h3>丽丽也诚实,她说她后来交了好几任男朋友,威子明白,在情感上,他是她的过客,她是他的唯一,不过,都只是曾经。</h3><h3><br></h3><h3>威子对于初恋已经完全释然,他们只适合继续相忘于江湖。</h3><h3><br></h3><h3>可是,婚姻十年,他该怎样去释然?</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