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那年……

平静之大海（谢平海）

专程从几千里外的上海，探望我们新居的老父，同我在小院的甬道上合影。那是1981年的夏天…

一九七九年的春节，上海老家，大红灯笼高高挂。趁着寒假，我和凤娥回家完婚。

石库门的灶披间，座落在底层的最北端；小小的，阴阴的，还有点湿湿的。放上一张床，空间就显逼仄。春节前后的那几天，常常是上海冬季最冷的日子。

然而，新人的床上铺得厚厚的，几床大红大紫的新棉被，整整齐齐地叠放着；瓜籽、花生米和大白免奶糖等，一应俱全，铺满小桌，随时准备着迎接前来祝福的客人。还有可焐手脚的汤婆子、热水袋，暖暖的；灶披间里，始终洋溢着喜庆的气氛。因而，感觉是沐浴在春日的阳光里，温暖而兴奋！

为了我们的婚事，营造出春天般的氛围，年迈的父母和手足的兄妹，事前付出了多少心血！

半个月后，我们从大上海，动身回到工作的大兴安岭，火车坐了将近一周。二月末，呼伦贝尔盟的大兴安岭北麓的根河，仍是地冻天寒，大雪纷飞。放眼山野洼地，一片白茫茫，冷冰冰。与早春江南新芽萌动的嫩绿，完全是两个世界。况且，我们还没有自己的新家，还不得不挤住在铁路单身公寓里。

然而，有盼望，心里就感温暖！去年暮春，学校职工住房已开工在建，今年六、七月即可交工，分配给教职员工居住了。

学校主要领导，早在新房刚开建时就向我承诺，在新建的那排平房里，会有我们新婚夫妇的一个单元间。说者有心，听者更有意！建造职工住房的那段时间，特别是后期，我们几乎有空就会到工地，看看，猜猜，究竟哪一个单元间，会是我们的。大的，自然不用去想；最小的呢，那也是一个含有两个居室的单元房啊！我们憧憬着……

盼望着，盼望着！住房，终于建好了，领导却爽约了。说是有更困难的员工需要关心，你就住他们的旧房吧！怒火中烧，不知天高地厚的我，专程坐了两小时的火车，向上级机关反映学校领导：分房不公，欺骗老实干工作的人。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官官相护嘛。唯一的收获，就是得罪了领导。新婚的喜气，几乎荡然无存！

不得不面对并接受现实。走进老员工的旧房，犹如踏入地窖一般。暗暗的，窄窄的，也空空的。先是个小小的烧火间，常年烟熏火燎，墙面上，已熏得几乎看不到一丁点白色。向前，开门，进入一个大一点的房间，算是主卧了。一辅大坑，就占据了其中的三分之二。地面坑洼不平，墙面也是黑黢黢的；能清晰看到的，倒是一个个带着血痕的手指印。那，一定是夜里消灭臭虫时留下的。

 这是一间一居室的房，坐落在名为“新五栋”的平房群里。“新五栋”顾名思义，这五栋房子是新盖不久的，前后并列组成了一个区别于其他同类的建筑群。分配给我的房，在“新五栋”朝南第四栋的偏左侧。每一栋，都住着八九户人家。新五栋，并不新啊！

旧貌能换新颜，旧房也能变新居，事在人为！新婚的我们夫妇，下定决心，决意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造。

那时的铁路学校，教师成员五花八门，来自四面八方，各行各业。文革前后下放的老大学生，有之；上“山”务“工”的本地知青，也有之；刚从铁路师范毕业的中专生，有之；从铁路职工中，抽调而来的那些有文化者，也有之。

特殊年代，为了生存，也为了打发时间，他们几乎个个身手不凡。干活的专业性，绝对超过假以谋生的教师主业。当然，他们也绝对乐于助人。大山沟里，山民们抱团取暖的优良传统，日日在熏陶着这里的每一个人！

扒旧炕 ，最脏；搭新炕，讲技术；年轻的张老师来帮忙。泥瓦刀，在他粗壮的手中，灵巧挥舞。忙完拆炕，又搭新炕，整整一天，一气呵成。他的头发、耳朵，鼻孔里、眼睫毛上，沾满了又黑又脏的土炕积灰。打量他的浑身上下，黑人一个！一铺长炕削去半截，炕沿则置上了栏杆，又涂上淡淡的蓝漆，更像是一张床。房间一下子宽敞明亮起来！

胡子留得长长的马老师，帮我们铺地板。铺地板最累的工序，莫过于刨地板。瘦削的马老师，跪在地板上，用力地一刨接一刨，汗水也一茬接一茬地淌着。我们则是忙不迭地将刨花，一筐接一筐地拿出去倒掉。整整五个小时，硬是用力气刨出了平整光滑的地板！

晚上完工后，我光脚踩在新刨的地板上，闻着地板散发出樟松木特有的清香，心醉了！

学校主任康继锁带着几位年轻力壮的老师，帮我们在小院里，盖起了用来堆放杂物的小“仓房”。竖木桩，搭房架，架房梁，最后是钉板皮。眨眼的功夫，一个木头小房便凌空出世。

一些热心又能干的学生，也来帮助他们的老师，在房外夹起了一排长长的“杖子”。山沟里的孩子们，小小少年，也是热心一族！

一色的板皮，齐齐整整，煞是好看，胜过今天的防盗墙。院子大门两扇，是新制的，虽未上漆，淡淡的木头原色，不威严却显本真。大门两边的“杖子”，用的是齐齐的小松树木夹成的。现在想来，上山砍伐树木，破坏生态环境，已是大罪；不放过幼树，更是罪大至极！

当然我也未闲着。跑了几里地，花钱请行家里手来家打压水井。携已有数月身孕的妻子，在屋里重挖並砌出一个菜窖，用以冬季贮藏土豆。在仓房里，新挖一个菜窖，专藏白菜。当地有“冻7不冻8（尺）”之说，好吧，那就挖到三米深。而后，再用碎砖，层层由下往上磊成圈，如同一口深井。准备好封“井”的木盖；再备足厚厚的茅草，备以铺盖窖里的大白菜和窖上的木板盖。

保温，再保温！这样，漫长的冬季，才有可能吃上不冻的白菜！

 我们还铺起了一条长长的由碎砖铺成的甬道，二尺来宽，略呈拱形，从房门一直通到大门口。院子有土的地方，都用砖块一一铺上。这样，下雨天在小院，就不会踩到湿土而沾鞋。而碎砖们，都是我俩一筐一筐地从各处工地和废墟里，捡拾而来。或是用藤条编成的筐，手挎而回，或是用板车，车载而到。

旧房成新居的最后步骤，是油漆粉刷。地板涂上红漆，墙面刷上石灰，程序断断不能错！最后，才把我妹妹通过铁路货场，从上海运来的全新时尚家具：大衣柜、五斗橱、写字台，和两把椅子，一一搬入屋里。后来，又托家住齐市的李老师，买来一对人造革面，扶手为不锈钢的沙发。

亮亮堂堂，满屋生辉，旧貌换上新颜，旧屋终于变成新居！大兴安岭深处的我们小家，与上海人的新婚房，几乎是一样的。我们的一居室还带着小院，比大上海的他们，还大还宽敞，还要好！

当时生活中绝对不能缺少的，是“木头柈子”。虽说当时已烧上煤了，但总要有木柴点火，煤才能着啊！于是，一入冬就拉着板车上山了。有大舅哥的相助，拉了满满实实的一车木头。什么叫满载而归，现在才明白！也才终于明白什么叫精疲力竭后的狼吞虎咽，吞下咽下的竟是带着冰碴儿的苞米碴子，真香！

卸下木头后，待有空，要把长长的木头，锯成一段段；再把段状的木头，用斧子劈开，成为瓣状，后整整齐齐地拾起，一一码好。

于是，搬进新居后的每个星期天，我的家务劳动，主要就是取下长条瓣状的木块，用斧头将其劈开细分。以致练就了一手绝活，能将其一再分解，直到筷子状。

这样的柴火，易燃又节省；一小把“筷子”，火就把架在上面的煤块点着了。虽然一天要三次烧火做饭，有了这样的绝活，我的柈子垛，经年累月总不见少。

每天下班，进门行走在小院的甬道上，看着码得整整齐齐的柈子垛，感觉就像是将军在检阅士兵，心里踏实而幸福。

1983年初夏，我们搬家到伊图里河，除了上海家具外，带走的，就是这些能使我踏实过日子的木头柈子们。

新婚那年，我们幸福过，也痛苦过；然而，使我们最后又回归幸福的，竟是曾让我们痛苦过的那“新五栋”！

 另，1981年夏日，我父到当地看望我们。在一居室的烧火间里，，又搭了铺小小的炕。老父就在那儿睡。两个月后，返沪的那夜，登上列车时，天空飘起了雪花。那是8月31日晚。

1981年夏天，我父与他的孙女。背景则是我们新房所在的“五新栋”。

                            2018年12月6于上海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