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来到香港的浅水湾,我并没有做旅游攻略,只是信步而走,无意间却走入一处绿荫小径。站在小径的路口,我迟疑地环视着四周的一切,这里的花草树木在十一月天里依然绿意盈盈,油润润的绿叶在白亮的阳光下发着碧幽幽的光,把这个小径反射出别样的风采,让人感到无比的畅然!于是我怀着一种莫名的欢喜往前走,路过一个楕圆形的牌子,上面较醒目的几个繁体字题眉我是看清了,写着“南区文学径”,下面的文字我还没来得及细看,目光就被牌子边上的一帧黑白相片吸引住了,那张相片镶嵌在铜色相框里,略带倾斜地架在一张古铜色小圆桌上,我异常欣喜地发现照片上的女子竟是张爱玲。<br></h3> <h3>来到浅水湾,我第一个想到的人便是张爱玲,没想到竟会不期而遇,虽然遇见的只是她的一帧相片,但还是让我欣喜若狂。
我喜出望外地走上前去,坐在圆桌边的长椅上,我的三魂七魄都被那张相片摄去了,以至于椅边地上散落着几颗子弹模子我都没注意到。我痴痴地望着,望着照片上的张爱玲:短发细眉,微昂的头,托着一张清冽冽的脸庞,上眼皮半耷着,眼珠子却斜睨着前方,似乎在傲视着一切,白晰晰的脸,却又透着一种的满不在乎,鬓角的短发齐齐地往耳后挂,露着大圆珠子似的耳环,身着一件滚着黑边的旗袍领斜襟绸缎短袄,身子似乎是倚靠在白墙上的,有些微微斜,不知是衣袖被撸到半截高,还是本就是半长的袖,露出了双手肘,显得十分的时尚与前卫,一双清瘦的手互握着落在前衣襟的下摆上。这与我在《对照记》里所看到的双手叉在腰间的照片不大一样,然而衣着神情却是一致的,大概是同一时间照的吧。从这张照片看得出张爱玲是孤傲的,也许是太孤傲了,于是全身上下散发着让人无法靠近,与众不同的气场,也注定了这位“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一生的孤清和落漠。<br></h3> <h3>想到这里不禁有些伤感,我抬起有些朦胧的双眼,朝小径的深处望去,只见相隔不远处又有一张椅子,椅子的扶手边上有半叠摆放不齐的书籍雕像,椅背后还高高地立着三叠,书的侧面赫然写着张爱玲三个字。我又是一阵欢喜,几乎是颤抖着地走上前去,轻轻拥住其中的一叠书,像拥住一段的前尘往事,心中泛起了阵阵涟漪。我在初二年时,便读过张爱玲的文字,那是一本小说集,名叫《传奇》,淡青色的封面,挺厚的一本,那时正放暑假。原本我最怕暑期,闷热的天气,知了不厌其烦的鸣叫把夏日拉得老长老长,两个月的时间,悠长得像永生,不过那年的暑期,从同学家弄来了一本小说,我就捧着那本小说反反复复地看,日出日落,两个月的暑假便一晃而过,我还意犹未尽,沉浮在张爱玲文字里,一边随着故事的情节起起落落,一边稀奇着这是怎样的一个作家,能写出这样摄人心魂的文字。那时是八十年代末,网络通讯还不怎么发达、也没办法查看张爱玲是何许人,更不知道她的文字在她极年青时便已名震大江南北,只是被她独特的文字表达方式深深地吸引住,后来竟发了疯似的找她的书看,百读不厌,从此也爱上了文字。
都说好的文字会带着读者也爱上了文字,我想这是真的。张爱玲的小说内容虽然是琐碎的、日常的、并不是什么伟大的主题,但她的文字表达方式却牵动着读者的内心世界。她的文字好似在普通的、灰色的、暗沉的绸缎上绣着的抢眼的大朵的牡丹花,以后即使绸缎子暗了、旧了,而缎面上的牡丹依然是惊艳的、不败的。如今,她所处的那个风华正茂的年代早已被时光远远抛入时空隧道,而她的文字、依然牵动着当今读者的心,引起了酸酸楚楚的共鸣。<br></h3> <h3>不记得在哪里见过这样的话:“张爱玲并不是一个伟大的作家,她所描写的爱情故事也并不是什么伟大的故事。但正是她所记录的琐碎的、细微的感情,却能长久地被人记得,也触动着人们心底最深刻的感情。”但我认为能把柴油米饭的琐事,凡夫俗子的小感情小恩怨写得如此的触动人心,这也是一种伟大的,因为这世界是凡夫俗子们构成的庞大的世界,正是他们的故事存在,这世界才轰轰烈烈的精彩着、延续着。
我轻抚着这一叠又一叠的书籍雕刻,自然想到《倾城之恋》,这是发生在浅水湾的爱情故事。“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在《倾城之恋》中,张爱玲用香港的沦陷这个历史背景成全了一对若即若离,各怀私心,又拿不定主意的男女。世事太平的时候,爱情是圆月亮底下,吹得耳根子发痒的俏皮话,让人拿捏不准,真真假假。战乱了,爱情便成了炮火纷飞的废墟中垒起了高高的舞台背景,红艳艳的心,被患难拴在了一起,你搀我扶,你怜我爱,总显得有些高尚。嗞溜溜的炮火把一对若即若离的男女轰到了一处,紧紧地拴在一起,没有了风花雪月的干扰,犯难与共,彼此间见到了一些真心,于是白流苏与范柳原结婚了,完成了他们犹犹豫豫,你探我试的《倾城之恋》,过起了柴油米饭的夫妻生活。
<br></h3> <h3>生活的原本便是柴油米饭粘合而成的团团圆圆,如果能把这样日子过完一生的人,也算是圆满的人生。只是想完成一场平铺直叙的婚姻并不容易,人人都想大爱一场后再结婚,但太多的故事显示,爱情好像并不适合用来结婚的,它好似活泼泼的睢鸟,追逐在水中,嬉戏打闹着,相和相鸣,自然是情趣盎然,让相恋的人如痴如醉,不能自拔。一旦爱情被绣在婚纸上,扑楞楞的翅膀,再什么栩栩如生,再美的雎鸟,那也只是永远的被绣在了那里,不能自由了,又怎么发出婉转的声音呢?白流苏和范柳原婚姻维持了多久,张爱玲没写,但没有爱得死去活来的爱情故事为前奏,婚后的日子自然也不会有太多的落差,并不会叫人有太多的失望,况且白流苏和范柳原都是极现实的人,凑在了一起生活,自然是明白生活原本的样子。
香港的沦陷成全了白流苏和范柳原的倾城之恋,但谁来成全张爱玲的倾城之恋呢?为胡兰成,她倾了自己的城,低落到了尘埃里,并喜滋滋地开出倾城之花来。以为这倾城之花会给她带来岁月静好、一世一双人,但终究还是被伤被负。情场高手胡兰成,一个辗转在一个又一个女人的怀里,寻求慰藉的小男人。女人的石榴裙下,永远有他的身影,龌龊而胺脏。披着才子的外衣,文绉绉的样子,让涉世未深的真才女张爱玲遇上了,她那里逃得出他的手掌心。也许胡兰成真地很懂得女人,所以俘虏一颗少女心对他来说易如反掌,也许他也真地被张爱玲的才气给震撼了,心有所动过,但一旦成为他的妻,张爱玲便成了他襟前饭巴。然而张对胡的爱,是真切的,因为真爱,也让她包容他几年的放荡。痴痴恋恋了几年后,终于还是绝望了,于是决绝地转身了。她那么自傲孤高的一个女子,虽然决然地转身了,却也从此封锁了自己,不再光芒四射,一颗灿烂的文坛新星从此损落了,在民国的星空上划过一道绚丽的色彩,落入了孤独与寂寞的永夜。<br></h3><h3><br></h3><h3>张爱玲说过出名要趁早,她实现了她的天才梦,但这梦太短了,还没走完她的锦瑟年华,就被现实婚姻打击得支离破碎。梦醒了,婚姻结束了,她开始走进另一种的生活状态。因为她被胡兰成这个“汉奸”所牵涉,所以后来的日子也并不好过。落迫、贫困、孤独和寂寞总是时不时地伴随她的左右,家徒四壁是常有的事。<br></h3> <h3>很多人都说张爱玲的一生是坎坷、曲折、离奇的一生,带着悲剧的色彩!而我却从不这么认为,我总觉得她损落、封闭只是一种的表象,她收起了绚丽的翅膀,不再炫目,大抵还是因为看破红尘世事,从此不再为名,不再为利,一切随心、随遇、随喜、随缘。
什么是因,什么是果?已无可追究。我带些许的惘然,向小径深处走去,路边竟又看见一张长椅,椅旁放着行李和搭在上面的外套,有些长途跋涉和背井离乡凄凉的况味,心中不禁一阵心酸,这大抵与张爱玲也是相关的。
为什么会有这样三组椅子的设计呢?我忽而想起小径入口处的那个牌子,下面的那些较小的繁体字,我还未细看,于是又折回去查看上的资料,才知道这组椅子主题的意义。这是今年刚刚建起“张爱玲香港之旅”地标。这三组座椅分别表达着张爱玲三度来港的经历:第一张椅子旁茶几上的照片和地上的子弹,代表1939年至1942年,她年青时在港求学时期和战乱的时代背景;第二张椅子旁一叠叠摆放参差不一的书籍,代表1952年至1955年,她在港创作时期;第三张椅旁的行李和搭在上面的外套,代表1961年至1962年,她来港作短暂的旅程后便告别了香港。看来张爱玲在香港的文学地位是非同凡响的。<br></h3> <h3>后来,尽管张爱玲隐居海外,有意埋没了自己的后半生,以致于少有人知道她的音讯,但知道她的人却无法将她淡忘。一九九四年时,张爱玲荣获第十七届时报文学奖特别成就奖,当时她还特地到照相馆照了一张照片,手持一张报纸,证明她当天还活着,还作诗为证:“人老了,大都是时间的俘虏,被圈禁禁足。它待我还好,当然随时可以撕票。”这是我在《对照记》中读到的。可见得到这样的荣誉,张爱玲也是极其欢喜的,她终于被历史解放了,社会最终还是理解她和她的文字。可惜的是,不久之后,也就是一九九五年九月,孤伶伶的张爱玲在美国的洛杉矶寓所中被时间撕票了,七十四岁高龄的她优雅、安详、从容地躺在房间正中央,一块红红的地毯上,静静地躺着,永远地睡着了……被发现时,她已经去世三天了。在这之前,周边的人谁也不知道这个干瘦寡言的老人便是旷世才女张爱玲。
张爱玲走了,但她的文字还活着。她用砸地有声,震动人心的文字细细地临摹镂刻着这世间世俗的故事,灰的、暗的、明的、亮的、冷色调、暖色调,文字的调色板被她运用得神乎其神,挥毫泼墨总是入木三分,像一条条鲜活的鱼蹦跳在读者的心中,扣动着人们的心弦,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张爱玲热潮。<br></h3> <h3>惆怅、唏嘘、感动、感概,我百感交集地走出南区文字径,眼角微微湿润着,继而走入了发着细细糯糯声响的浅水湾沙滩。这新月形的沙滩,经常出现在张爱玲的小说中,给我的印象是个充满了明媚阳光的浪漫爱情之滩,是爱情的猎场,我曾经循着文字的描述,想象着这一片的海滩:无遮无挡的阳光,直辣辣洒在海面上,随着海浪碎成了千片万片的鳞光,大鳞光小鳞光随大波浪小波浪,融融合合后,又碎成千片万片,似一颗颗破碎的心,好不容易合上了,啪地一声又碎了。不过阳光照在沙滩上,又是另一番风情。泳衣丝巾,结实的肌肉、半裸的胴体,蒸腾着荷尔蒙,爱情的甜蜜素在白花花的阳光下发酵着,男男女女,赤脚跑在沙滩上,脚底暖洋洋的,又暖痒痒的,眼前又被涌动的大鳞光小鳞光迷惑着,内心被激荡着,太阳又晕乎乎的晒着,咸咸的海风里有荷尔蒙,甜蜜素,很容易的,他们便成了爱情的猎物……
浅水湾的沙滩,是明媚、香艳、浪漫、暧昧的。但那是上个世纪上半叶的浅水湾,如今的浅水湾除了海湾的山腰上那些豪华别墅和高高垒起价格昂贵得让人望尘莫及的蜗居外,一切在我看来都是极普通的,也许是太多的向往了吧,游客闹轰轰地赶来了,没多久,又闹轰轰地去了,一波又一波,像赶潮的浪,哗地一下涌上来,又哗一下退去,只留下浅浅的浪迹,再一波浪来时,早先的便没了踪影。
浅水湾,是属于文人墨客笔下的浅水湾,张爱玲曾在这里留下一串又一串的脚印,如果沙子有记忆的话,它们一定还记得吧,因为她是那样的特立独行、与众不同:高挑、孤傲、冷艳、坚强而决绝。当然在浅水湾留下脚印的文人并不是只有张爱玲一人,但今天,我只为她而来。2018、11、28<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