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父文

木声犁然

今天是父亲首七祭日。东坡坟地，阳光冰冷，古柏苍凉，新坟兀立。泪眼迷离中，思父忆父，哀伤锥心。女儿泣血为文，以祭父亲。

我的父亲陈讳宽民，生于1938年农历2月20日，因病于公元2018年12月20日（农历十一月十四日）8点50与世长辞，享年八十一岁。十二月二十二日冬至，葬于蒲城椿林汉村南社村之东坡坟地。

父亲是家中长子。祖父有清末秀才之身份却性情暴躁，加之当时以成分定出身，父亲求学屡被阻止，初中毕业，父亲无奈离家参军，投身部队，时年二十一岁，刚入伍就赶上一九五九年西藏叛乱发生。

他以7799部队134师侦查连战士的身份随军进藏，参加西藏平叛战斗。1959年3月进藏到62年，“仗打得就没停，1号地区2号地区......我都打过；自动步枪，轻机枪，驳壳枪我都用过；我们整个人埋在深雪中，子弹就从雪里射向敌人，否则你就会被打死。那个时候，尸体堆成了山，分不清是战友还是敌人……”父亲对我讲起他在雪域高原打仗的残酷，之后就久久沉默。我知道他心里的伤痛永远都不可能化为记忆的灰烬。

他服役五年，立过部队三等功，受营奖四次，连奖五次，从一名战士变为一名上等兵，下士，中士，还当过副班长。又因为是初中毕业文化程度，被选送到电训队培训，在部队电影放映队工作一年，一九六四年光荣退伍。退伍的鉴定上全是部队首长的高度赞扬。

退伍回乡后，父亲起初是被安置到县财政局工作，但由于祖父解放前曾有过短暂的国民党保长的经历，而遭致小人嫉妒非难，再加之上班工资太低不足以抚养家人，父亲愤而回家务农。为分家忧，他走临潼，下阎良，一副肩膀、两只脚、一个自行车为家庭谋生活，挣口粮，扛起了全家上有祖母，下有弟妹、妻儿全家十几口人的生活担子。

人生境遇如此艰难，他毫无怨言。他有文化懂算账，先后担任大队、村里的会计。田间农事，一把好手；为人处事，公正无私。

1971年春节，父亲34岁，不幸降临。母亲生产弟弟后生病不治而亡，成了父亲一辈子无法原谅自己的遗恨。他一直深疚于自己没有注意当时药物可能时长失效，没能挽救回母亲的生命。却不愿意归咎于那个时代的疯狂混乱――爷爷受批斗他要去陪护，家中只留我的太祖母照看，以致输液吊管脱落空气进入体内老人束手无策；他也不怨那时落后的乡村医疗条件。怨只怨自己的命苦，养不了三个幼小的孩子。于是，他在四川战友的帮助下，为孩子们找了后妈。然而几年之后，后妈因心脏病也离开了他。父亲，在他从青年到中年的人生两次丧偶，上天何绝？天意何狠？

从此以后，他一人带大六个儿女（我们兄妹三个，继母来时带一儿一女，后与父亲生育一子），在贫瘠的土地上劳作，为他们一一成家立业。而后他开始了漫长孤独的打工生涯，那时他即将进入花甲之年。

父亲身体好，很能干，不愿跟任何一个儿女等吃等喝，就一个人从蒲城到华阴，给建筑队、工地、学校家属院看门。一年365天，一个人，一间房，夏天的小煤油炉或者电炉子，冬天的蜂窝煤炉子，一口锅，默默孤独地生活着。儿女们去看望却不能陪伴，我的父亲就这样艰难乐观地度过一年又一年。那时候，他作为军人的抚恤金只有一二百元，看门所得也是二三百元。一人在外打工的十多年里，他省吃俭用攒下了两三万，时常给生活有困难的儿子补贴家用，给所有考上学的6个孙辈每人1000。临走之际，他还不忘交代，留给他们结婚时每人1000元；剩余的给小宝――他的重孙子。父亲把爱把牵挂全给了儿孙，却把苦难只给了他自己。

2012年，父亲75岁了，再也不能让他独自生活在外打工了。我从偏远的地方调到县城工作，把他从华阴接回到了蒲城家里，过上了颐养天年的好日子。冬天他住在城里我那里，一天三晌，饭后漫步小区，徒步行至广场、公园、学校，路途或远或近，他风雨雪无阻；夏天回到乡里儿子家，不是去地里干活就在在家里忙活，总是闲不住。人们都说老人身体好。 是啊，父亲很健康。由来已久的气管炎和身体后来的小恙丝毫不能阻止他向前的脚步。2014年春节他得了轻微的脑梗，入院治疗后他恢复如常，在2016年的盛夏酷暑，他以近80岁的高龄和我们一起行走在江南水乡。我的父亲，像个老小伙，令朋友赞叹，让我们欣慰。

父亲，在这样的日子里度过了六年。 这是安静幸福的六年吧。孙子们时常回去看他，重孙子天天萦绕膝下；我在假期带着他远处近处游玩。尽管儿女们时常对他说话粗声大气，但心底的爱和陪伴让他享受到天伦之乐和四世同堂的喜悦了吧。可是，这样的时日之于他多舛的人生，实在太短太短了！

今年以来，父亲的身体不如往年硬朗了，走路明显变得拖拉缓慢了。到了十月份，他说话的声息也微弱了许多，走路不小心就会摔倒。等送入医院时，诊断为脑萎缩、心衰、贫血。住院十天，他的贫血有了回升，身体稍有恢复，但父亲再也动不了了。

出院后的每天，父亲静静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我买了气垫床，隔时为他翻身，以防褥疮。他看起来一天比一天好，脸色也变得红润，饭也渐渐能多吃点了；他的头脑很清楚，所有来看望他的老朋友或孩子们，他都能一眼认出叫得名字；只要我们在房间，他就不会睡着，总是瞪着眼睛看着我们，身体被翻向朝里时，他也要扭着头看着我们，听人们说话。父亲从没有心脑血管的严重疾病，我坚定的相信他能好起来，在明年春天就会再走起来。补品、祈祷、我每天匆匆回家，从头到脚给父亲按摩，鼓励他“要好好吃饭，过年就去华阴参加三孙子的婚礼”，他很大声地回答我“哦”……但最终，我没能留住父亲，留住这个世上我唯一心疼的人。

父亲去世前一天，吃饭更困难了，喉咙里的痰难以吐出也无法吞咽。我为他翻身揉背时，他露出疼痛的表情。我问他话时，他还是会没有声音地说“喝、不饿”。我感觉到今天父亲的状态不好，可我依然相信明天他会好一点，再好一点。第二天早上醒来，哥伺候他喝了点水，八点五十分，他安静地停止了呼吸，永远离开了我们！

我可敬可亲可怜的父亲，在他知道自己要走的时候，一定想着不给儿女添累，才那么平静那么安详地离开。可是，他的女儿却没能见他最后一面。

父亲是一名令我们骄傲和光荣的军人。

父亲是一位诚实厚道、心胸宽广的农民。

父亲是一名命运多舛、自尊自强的人。

他对家庭尽心尽责，孝敬祖母，体贴父母，爱护弟妹，疼惜儿孙。他用勤劳和辛苦为儿女们创造生活，把慈爱和牵挂给了儿孙后辈。

父亲的一生，如他的名字，宽容仁厚，与人为善。他与世无争，性格坚强，默默承受生活的不幸，不怨天尤人，不计较得失甚至不公。他自信乐观、吃苦耐劳，再大的困难他总能从容面对，再苦的环境他也能淡泊处之。他无愧于自己为人的尊严和气节。

父亲，用八十一个风雨春秋谱写了一部让儿女落泪敬仰的人生篇章。他自强不息的品质将永远激励我们。他给予我们无私而博大的父爱让我们永世难忘。

艰难苦恨无怨度一生，

温良恭俭厚德遗子孙。

慈爱的父亲，您是一位可敬可爱的长者！亲爱的父亲，您一路走好！

父亲，往后长久的岁月，女儿与你相见于冬日温暖的客厅沙发上、正午阳光普照的阳台上您买的红木座椅中，陪您追剧，听您读书，随您去广场听戏；那根您最喜欢的拐杖放在您座位的旁边，那两个您常把玩的核桃放在我睡梦的枕边，就像您永远在我的身边不曾远离！

父亲，往后无尽的思念，女儿与你相忆于昼起夜伏的梦里。梦里，我带你去西安，您总是想去看您最爱的外孙；去四川西藏，您曾经用热血战斗过的地方；去北京，您最想去的地方，是女儿的懒惰未完成您此生的愿望，也成了她终生最大的悔恨。

父亲，往后再见的日子，女儿与你相聚于这里――村外的东坡上、古柏下，一堆黄土，两重相隔，您在里头安息，我在外边守候，任凭泪水模糊了天地，哪管心中痛裂成沟壑。女儿只愿苍天有知，黄泉有路，您和已故四十多年的母亲今日得以团聚，她终于能在您的身边照顾您，伺候您，让您不再一个人孤单漂泊，洗衣做饭。

父亲，我爱的父亲，有多少事，我没能为您做；有多少话，还没有对您说；有多少爱，已无法为您付出，难道一切都只能托付于眼前这燃烧的冥币、飞扬的纸灰？父亲啊，您若有灵，告诉女儿该怎么办，怎么办。

松柏呜咽，黄土无言，野旷天高，寒风萧瑟，女儿去矣，却把一颗心留在这里。愿你三冬暖，愿你春不寒，愿你天黑有灯，雨有伞，愿你路上有母亲相伴，来生无忧！

父亲，来世还要做您的女儿，让我好好地疼爱您，呵护您！

安息吧，我亲爱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