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br></h3><h3> 一</h3><h3> 关于挨打这种事儿,很多我都忘记了,或者没有刻意记住。至于疼不疼,疼了会怎么样,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至于该不该挨打,真不好说。反正怎么说呢?打你,你就该挨。我娘一直就是这么说的。</h3><h3>说真心话,我娘的菩萨心肠我没体验过,她的霹雳手段我倒是经受的不少。在我的记忆里,上大学之前我几乎天天挨打——除了故意忘记的,我的记忆力大抵还行,虽然算不上一切都清清楚楚——有时候一天甚至挨好几顿打。我觉得这应该不算什么,小的时候多挨几顿打,按我娘的话说,至少会长点儿记性,我的记忆力好估计跟挨打有正相关。不过最悲催的是,她打到最后,往往忘记了为什么打我,于是只好气急败坏地再打一顿。</h3><h3>我娘没文化,但聪慧过人。在我的心目中,她是个最具创新能力的人。首先说吧,她打我一般不在家里偷偷摸摸打,都是拉到大街上十字路口行人最多的地方,也赶人最稠密的时候下手;其次呢,她打人的刑具比较多,有笤帚疙瘩,鸡毛掸子,锄头把……我比较受用的是用新鲜的玉米杆打,打到身上不疼,打完之后她气呼呼地回家了,我捡起玉米杆还能当甘蔗吃。那时候我们不知道什么是甘蔗,都是吃玉米杆。如果她哪天用棉花杆打,我就惨了,那东西还没挨着屁股,我就杀猪般地叫起来。它跟铁条差不多,打到身上没声音,但是疼得钻心。而且那时候种棉花,为了防止棉铃虫,都是打的剧毒农药1059、乐果什么的,那农药会通过皮肉渗入身体里。其实说到底,这也没什么。我们小时候跟农药还是蛮亲近的,种的蔬菜啊粮食啊,捉的鱼啊鸟啊什么的,都用剧毒农药。家家户户的床底下,窗户台上,都是高高低低五彩斑斓的农药瓶子。我觉得我体内至少有一吨农药残留,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不适,反倒是几十年来我没拉过肚子。半夜起来喝水,我都是拧开水管就喝,挺好的。</h3><h3>后来我考上西南政法学院,学校对门,就是臭名昭著的“中美合作所集中营”,我经常在它门前的操场上闲逛。有一次我进去看了看,走了不到一半就跑出来了,心里暗暗发笑。怪不得那些革命者意志那么坚强!虽然他们经历过老虎凳、辣椒水什么的,但比起我娘的刑具和刑罚来,确实还有差距。如果经过我娘的手,还能把头抬起来偏向右前方45度角,露出大无畏的坚毅神情,那我真得说他是一条汉子。</h3><h3> 二</h3><h3> 前天晚上我跟女儿生了一场大气,原因是她老是打孩子。她的儿子还在上学前班,如果有正当理由,揍一顿也未尝不可。但她这次打儿子的两条理由,无论如何都说服不了我。第一她说学校安排孩子认识钟表,几点几分什么的,她儿子认了两天还没学会;第二是她儿子的四则混合运算学得不好,该打!</h3><h3>在电话里我跟她说,幸亏我是老子不是儿子,如果我是儿子,就这两条,她早就把我弄死了。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会认识表是上大学那一年,十六岁,但也不是全认识。到大学后,我老是问戴表的同学几点了。同学说,十二点差一刻。当时我真不知道一刻是多少,也不好意思问,大概磨蹭了半年左右吧,才知道一刻是十五分钟。</h3><h3>那时候一块手表是一个大件东西,所谓四大件“三转一响”,就是自行车、缝纫机,手表和收音机,那是当时最大的中国梦。上大学前我们镇子上,除了极个别公社干部有表,然后就是大队支部书记有。不过他的表也是摆设,估计是从汶川地震现场捡回来的,表针从来没走过,永远停留在十点十分。</h3><h3>有时候我娘打我的理由,就是我误了点儿。那点儿不是表上的点儿。我娘说,你看看太阳都到哪了?于是,不由分说就开打。</h3><h3>你说我女儿让一个六岁的孩子认识表到底是想干什么呢?她敢撒手,让他有一分钟的自由吗?饶是如此,真不如让他认识蚯蚓、屎壳郎、蚂蟥什么的,那还真比这有用。</h3><h3>至于四则混合运算,说实话,到现在我都不会。我不但不会这,三位数的乘法我也不会。很多年里,我都在梦中被吓醒,说是要补考数学了。考大学的时候我怎么蒙了四五十分,现在还没想明白。考大学前我给自己定的目标是,只要不考零分,就等于满分。所以我兄弟柴占安老是笑话我,哥,你怎么不识数啊?</h3><h3>中国的教育喜欢使笨劲儿,怎么难为人怎么来。一个初中生的英语音标和语法,简直可以到英国当研究生的老师;中国高中生学的数学,要远超国外大学数学专业的水平。我著名的侄女郭多多,也有我们家偏文科的传统,数学成绩很差。但她到加拿大留学,数学成绩竟然名列前茅。</h3><h3>这次我到加拿大旅游,通过切身实践,也觉得自己的数学水平不低。加拿大人那才叫一个笨。我和郭总,还有他儿子,到多伦多湖心岛上旅游,每人十五元。我们给了把门的五十元。两个大小伙子,用手比划了半天,不知道该找给我们多少钱。还有一次,我们去吃快餐,拢共是五十二块钱。给收银的一百元大钞,然后又给他两元硬币,意思是让他找个五十元整钞。结果他惊呆了,差点跳起来,说,你干嘛还给我钱,明明是我欠你钱嘛!</h3><h3>其实数学这东西,按我的想法,如果不是专业学它的,够用就行了。有肉食者说,数学主要是锻炼人的逻辑思维能力。我觉得这话纯粹放屁,全世界最没逻辑的人,地球人都知道是谁。前些年,一个女研究生,肯定微积分都学过了,被一个五年级还没毕业的人贩子,卖到山区给一个文盲当老婆,就很能说明问题。</h3><h3>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曾经搞过一个调查,说那些欠发达国家的孩子,虽然在学校数学成绩不够好,但是在生活中,数学应用能力很强。原因就是他们放学后,要到市场上去帮助父母做生意,所以锻炼了极强的运算能力。这个报告很有说服力,因为我亲身经历过。我的一个开饭店的朋友,他的孩子上小学三年级了,五加八等于几算不出来。你要是问他,二蛋,十五块加十八块是多钱啊?人家麻溜儿回答你,三十三!</h3><h3> 三</h3><h3> 我娘总是说,要不是我一棍子一棍子地抽你们,你们哪会都考上大学?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爹总是坐在一旁一言不发。后来我想想,能让我家始终维持良好秩序的,不是我娘的棍子,而是我爹的沉默。我娘就像一只炮仗,遇火既着,除了噼噼啪啪地爆响一阵,落下一地纸灰,杀伤力不大;我爹就像一枚核弹,就那么稳稳地藏着,谁也不知道有多大威力,就是觉得瘆人,能镇得住。</h3><h3>我爹饱读诗书,玉树临风,走在街上,人家都喊他二爷,他点点头,从不多言。在家也是如此,没骂过我们,更没动过我们一指头。但我们就是怕他,说话办事,总是要看看他的脸色。只要他在家,没人敢说笑,走路都是踮着脚尖儿。</h3><h3>这就叫不怒自威。</h3><h3>我读《孟子》,其中“君子引而不发,跃如也”这句话,深得我的欢喜。射箭的时候,把弓拉得满满的,就是不射出去,那才有张力,有震慑力。如果真射出去了,还有什么意思呢?我娘吓唬我,如果她说“你等着我打你”,我就很不以为然,反正天天挨打;如果她说“你等着!”我一天都会惴惴不安,万一她把我交给老师,或者交给我爹呢?</h3><h3>后来我的侄子李若怯来少林寺拍电影——他是一名电影导演,曾经协助康洪雷导过《吉鸿昌》——故事的梗概是,一个到英国留学的中国孩子,因为受到白人的欺负,于是立志回到少林寺习武,后来一展身手洗却屈辱。</h3><h3>他让我去给他们的创作团队说戏。我说,要拍好这部电影,你们要好好读读老舍的《断魂枪》。</h3><h3>威震天下的“神枪沙子龙”,放下自己创立的“五虎断魂枪”,把镖局改成了客栈。其时,徒弟被人欺,对手来挑战,他都呵呵一笑了之,并不应战。是他不行了、心虚了吗?不是,你读到最后,“夜静人稀,沙子龙关好了小门,一气把六十四枪刺下来;而后,拄着枪,望着天上的群星,想起当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风。叹一口气,用手指慢慢摸着凉滑的枪身,又微微一笑,‘不传!不传!’”你才知道什么叫藏拙,什么叫放下,什么叫韬光养晦。</h3><h3>如果五千年来,中国文化有什么值得发扬光大的话,这就是。这种收和藏的能力,才是大手段,大文章,大格局。</h3><h3>所以我给他们说,如果你的留学生在少林寺学了一身绝技,三拳两脚把对手打趴下了,好看确实好看,但是有用吗?如果靠这种意淫去刺激肾上腺、培养爱国情操,那这个国家就完蛋了!打胜,绝对不是中国文化的精髓。即使技压群雄,也要买个破绽,让对手赢了,他才会心服口服。</h3><h3>这个道理,治理一个家庭,一个单位,甚至一个国家,都能用。</h3><h3>我总觉得,我娘打,确实该打,但是打了也是白打。无非是,她出出气,我健健身;我爹不打,就那么端端地坐着,那才叫个自信。</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