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风干的泪滴

风吹半夏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 ">  (一)</h3><h3><br></h3><h3> 小月是我们班里一个特别乖巧懂事的小女孩。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她还经常帮我检查学生的家庭作业,督促其他同学背诵默写课文。有时还帮我倒水,拿课本,收交作业。说实话我可一时半会都离不开她,当她请假不来学校的时候,整个教室都感觉空荡荡的。</h3><h3> 她长着一幅瘦小的瓜子脸, 留着两条漂亮的麻花辫。左右两只发夹,将头发紧紧地拢在耳后,显出一张光滑白净的脸庞。</h3><h3>  我和小月在一个村子里。</h3><h3> 小月的妈妈娟子是外地人,她不像我们本地的女人那样精通家务。任何事情都要依赖婆婆帮她来做。</h3><h3> 娟子身段苗条,白净的脸蛋上泛着红晕,她从不涂脂抹粉,由内而外,骨子里渗透出一种纯净的自然美。</h3><h3>  她乐呵呵地提着满满一篮子野菜,让人以为她家有什么天大的喜事?小月的父亲个头很高,清瘦的脸庞衬托出成熟男人的魅力。村里人都管他叫小顺,他为人正直善良,是出了名的宠妻狂魔。小顺拿过媳妇的菜篮子,笑嘻嘻地凑近她耳边,说着别人听不懂的情话。娟子害羞地捶打着小顺的肩膀,假装不理他。</h3><h3> 小顺俏皮地去摸媳妇渐渐鼓起来的肚皮,就像抚摸一个胖娃娃。要是个男孩的话,他就叫庆生,为了庆祝今年庄稼的丰收;要是个女孩了就叫她小月,因为他最喜欢新月,细细的腰身就像娟子美丽的倩影,让他心动不已。</h3><h3 style="text-align: left;"> 时间过的真快。回想起两年前,他还是个傻头傻脑的穷小子。娶个媳妇对他而言就像天方夜谭。因为农村的彩礼高得吓人,多则十五六万,少则七八万元。由于家里太穷,虽然小顺兄弟俩都长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就是因为太过老实,不会讨女孩子开心,所以就一直没有女朋友。就这样两个人都拖到了三十好几,光荣地加入了村里的光棍汉队伍。<br></h3><h3> 弟弟小武知道在老家娶个媳妇的困难。于是他在南方打工期间,认识了一个安徽姑娘,两人一见钟情。小武在取得父母的同意后,就入赘成了人家的上门女婿。</h3><h3>  对于小顺的婚事,简直成了父母的心病,可是他看起来好像一点都不着急。他看惯了生活中被不幸的婚姻折磨的叫苦连天的男人女人,他们经常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琐事,整天闹得鸡犬不宁。有时他觉得一个人过真得挺好,没有牵挂,没有烦恼;可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又渴望有个能够说说知心话的女人,搂着她一觉睡到自然醒,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 "><br></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 ">(二<span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h3><h3><br></h3><h3> 第二年冬天,堂婶兴奋地跑来告诉小顺的母亲:“听说有几个从外地来的姑娘,想在咱这找个婆家。每个姑娘才三万元彩礼,一手交钱,一手领人。这么好的事情不正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吗?”小顺母亲高兴地手舞足蹈,她搓着皴裂的双手,在屋子里来回踱步。</h3><h3> “如果连这么好的机会都抓不住的话,我家小顺岂不打一辈子光棍吗?不就三万元嘛,更何况村里的媳妇都比这贵得多,他爹,咱们快点想办法筹钱啊!”</h3><h3> “说得也是,我干脆把咱家的两头猪卖了,还有那头犟牛,也没力气了,都卖了吧!”小顺父亲盘腿坐在炕头,抠着脚丫,他吧嗒吧嗒地连吸几口旱烟,皱着眉头说道。</h3><h3> “不行,爹,老牛是咱们的命根子啊!千万不能卖!”小顺坚决反对父亲的说法。</h3><h3> “牲口算个屁,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们兄弟俩一个招亲,一个打光棍,难道你就眼睁睁地让村里人笑话吗?”</h3><h3> 小顺无言以对。</h3><h3> 三姑六婆齐上阵,东拼西借好不容易凑够了三万元。就在腊月初十那天晚上,媒人带着穿戴一新的小顺和林子,从陕西甘泉连夜带回了两个美若天仙的大姑娘。</h3><h3> 新媳妇肌肤如雪,长发及腰,玲珑剔透的身材,让他早已魂不守舍。只可惜,娟子神志不清,就像个失忆的病人。</h3><h3> 父亲脾气暴躁,他捶胸顿足地抱怨小顺头脑简单,被人家骗了都不知道。花三万元却买来个傻子,岂不让村里人笑掉大牙?</h3><h3> 就在林子成亲的那天晚上,新媳妇告诉他一个天大的秘密。原来她和娟子都是人贩子以介绍工作为由被拐卖到这来的。她老家在河南,生下两个孩子后就做了结扎手术。听一个知情的大姐说娟子因为长得漂亮,先后被卖给好几个酒店老板,还当过坐台小姐。因为生性倔强,得罪了客人,被老板低价卖给了人贩子。为了让她们变得老老实实,不再有逃跑的念头,人贩子就给大家吃的饭菜里下药,另外三个女人就像娟子一样,得了怪病,整天除了哭就是笑。因为她有胃病,吃下去的东西都吐了出来,为了掩人耳目,她也装疯卖傻到现在。她跪下哀求说:“只要你们放了我,所有的钱我家里人一定会想办法还你们的。大哥,你们都是好人,放了我吧,即使留下我,我已经是个废人了。”她歇斯底里地嚎啕大哭起来。林子心底善良,他让女人往家里打电话。没过几天,丈夫带着两个儿子专门来接她。一家人相拥而泣,两个孩子哭得撕心裂肺。场面非常感人,林子一家人都流下了感动的泪水。</h3><h3> (三)</h3><h3> 从那以后,小顺全家都知道了娟子的过去。但是没有一个人说她半句坏话,善良的婆婆像教小孩子一样,一点一滴的教她做饭,洗衣服,织毛衣,上地干农活……毕竟是上过大学的女娃,她学啥都很快。小顺姥爷是有名的老中医,他确定娟子是被服用了太多麻醉神经的药物,导致神志不清的。这种病要治好是不可能的,只能慢慢调理。小顺对媳妇更是体贴入微。一天三顿药,都是他亲自熬好,端给她喝。慢慢的,娟子的病一天天好起来,她已经能够看懂书本上的文字了,能够和家人正常交流。只是记不清自己上了哪所大学,过去都发生了什么。每当电视里播出都市情感剧时,她就头痛得厉害,接着几天几夜都不吃不喝。一家人吓得连电视也不敢看。</h3><h3> 她隐约记得大学毕业那年,她爱上了有一个长相俊美的已婚男人,后来这个男人在她怀孕后,无情地抛弃了她。娟子痛苦绝望地回到家里,父母就她这么一个女儿,他们逼迫娟子去堕胎,然后帮她找到了一个稳定的工作。</h3><h3> 后来,到底在写字楼里发生了什么?她一点都不记得了。一想起这些,她就头痛得厉害。</h3><h3> 阳春三月,娟子挺着大肚子给小顺提着早饭,行走在乡间窄窄的田埂上,就像踏在柔软的绿毯上,两旁麦田绿油油的秧苗正贪婪地享受着阳光的沐浴,吸取着大地的养分。她一闭眼,这些含苞待放的麦穗全都变成了金灿灿的麦子。一阵微风吹来,心境顿时有种从未有过的飘逸。</h3><h3> 小顺正在田间犁地,他在草丛里擦干净双手的泥巴,坐下来吃完早饭,叮嘱娟子早点回去歇息。他又赶着牲口加班加点地干活了。</h3><h3> 突然,娟子抱着肚子疼得在地上打滚,等小顺赶到跟前时,她的裙子底下已经渗出了黄色的液体,很显然羊水破了,孩子马上就要出生了。小顺二话不说,背着娟子直往家赶,娟子的脸疼得扭曲着,指甲深深地钻进他的肌肉里,挖出一道道红色的血印。</h3><h3> 孩子难产,接生婆换了好几个,都没有办法。小顺母亲急得到处烧香拜佛。送到医院后,医生通过剖腹产才取出一个女娃。由于全身麻药,娟子的病又变得越发严重起来。</h3><h3> 就在坐月子的那段时间里,娟子不吃不喝,无法用母乳去喂养女儿,婆婆只好把小月带在身边,一个人用奶粉喂养。小顺整天守候在她跟前,娟子大小便失禁,连翻身都要他去帮忙。</h3><h3> “娟啊,你快点好起来吧!”小顺亲吻着她的手,心如刀割,早已泪流满面。</h3><h3> 娟子好像听懂了他的话,她闭着的眼睛,渗出两颗大大的泪珠。</h3><h3> 生完孩子后,姥爷再也不担心给她用药的问题了,他可以放开手脚给她治病了。</h3><h3> 就在小月两岁那年,小顺带着娟子去城里给女儿买过年的新衣服。娟子一看到繁华的街道,她就不由自主地心慌意乱,说话前言不搭后语,而且伴随着一阵阵心痛,她走路翻了几个跟头。小顺心疼媳妇,安顿她坐在马路边,等他去给母亲买药。临走前再三叮嘱她,哪儿也不要去,等他回来,一起坐车回家。</h3><h3> 小顺买完药,火急火燎地赶来时,才发现娟子早已不见了踪影。所有的东西都原封不动的放哪儿,他心急如焚,到处打听娟子的下落。旁边商铺的老板娘对小顺说:“一个陌生女人带她去上厕所了,还让我帮忙看一下东西呢!”于是他找遍了附近的厕所,还是没有找到。几个好心人听了小顺描述的实际情况后,就帮他出主意。“要不然赶快报警吧,一定是有人觉得你媳妇智力有问题,借上厕所为名把她拐走了。”</h3><h3> 也有的人说:“会不会你媳妇自己装疯卖傻这么长时间,取得你的信任后,自己跑了。”</h3><h3> 还有的人举出很多类似的例子,把小顺搅得心乱如麻,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搭车去了火车站,整整找了一天一夜,压根就没有见到她的影子。他又打电话通知家里人帮忙寻找,报警后的一个星期,娟子彻底没了音信。</h3><h3> 妻子就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处处依赖他,事事离不开他。不知道她将会遭遇什么样的噩运,是生是死,无不牵动着他的每根神经。</h3><h3> 他拖着疲惫与满心的憔悴回到了家里,一声不吭,蹲在地上,用手抱住头,哭的像个泪人。</h3><h3> 父亲是个很要面子的庄稼汉,他怎么能受得了这样的打击?虽然儿媳智商有些问题,完全是被坏人害成那样的,只要好好治疗,一定会好起来。小孙女别提有多心疼了,她还不到两岁,胖墩墩,红扑扑的小脸蛋上,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最逗人的,是她那张伶俐的小嘴巴。她会搂住你的脖子,左亲亲,右亲亲,吧唧吧唧在你脸上吐了一脸口水。从地头回来,只要一看见她,浑身的疲惫都会烟消云散。那么小的孩子,就已经失去了妈妈的疼爱,爷爷奶奶哪能陪她一辈子啊?</h3><h3> 且不说给儿媳治病的钱,结婚时欠下的三万元,都还没有还清。现在却落下人财两空的下场。村里人会怎么说呢?他这把老脸该往哪儿搁?他越想越伤心。</h3><h3> 父亲彻底被击垮了。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两只小小的眼睛有点浑浊。他走路总是低着头,不愿和任何人打招呼。无论谁和他搭讪,他只是嗯……哦……的应付着,后面若有人开玩笑的哈哈大笑起来,他都很敏感的觉得,那些人在看他笑话。</h3>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 ">(四)</h3><h3><br></h3><h3> 乡村里最快乐的日子莫过于过春节了,家家户户扫去了一年的灰尘,以洁净一新的面貌迎接新的一年。</h3><h3>  小月高兴地在院子里和小朋友们打闹,她时不时的会想起妈妈的音容笑貌,也会从梦中醒来要妈妈抱抱。奶奶总是哄她说:“妈妈过几天会回来了……”真的是过几天吗?奶奶抱着可爱的小孙女,她的泪水已经干涸了。她经常去寺庙里祈求神明保佑儿媳能够赶快回来。要不是因为小月,她早就像蔫了的气球,没有任何心劲了。听着外面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正是这种不合时宜的喜庆,却把她们全家打入十八层地狱,永远没有翻身的机会了。小顺父亲背对着老伴,透过玻璃窗,他望着天空闪闪的星星,不知道这个家还能坚持多久?因为天已经塌了。</h3><h3>  每个人就这样痛苦地过煎熬着,谁也不理谁。其他人吃着热气腾腾的火锅,而他们家也和平常一样,吃啥都没有滋味。</h3><h3> 小顺父亲本来有多年的心脏病,这次更是雪上加霜。他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只要一看见活泼可爱的小月,就难过的说不出话来。</h3><h3> 他更不想让小月看到一家人围着他的棺材,披麻戴孝得哭。那样真会吓坏孩子的。在弥留之际,他叫来了小顺和老伴。一起商量他的后事如何办理,才能把对孩子的伤害减小到最低。</h3><h3>  一个月后,老人带着深深的遗憾,离开了这个冰冷的世界。他最痛恨那些一直做着人肉交易的恶魔。正是他们让多少原本幸福的家庭,变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在家人不知晓的情况下,他一个人死在了自家的果园里。根据父亲的遗言,小顺悄悄地把他掩埋在后山的一片草地上,那座新坟面对远处的公路,好像老人一直在等待着娟子的归来!</h3><h3> 小月一天天长大了,她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妈妈去南方打工了,爷爷去了西安看病了。</h3><h3> 父亲的死亡让小顺明白了,一个人活在世上要随时接受依赖被抽离,希望被破灭,等待被断绝,未来被扼制的时间规则。这样的痛苦也是他必须要面对的,也必须要消化的。否则,年迈的母亲和年幼的女儿,谁为她们遮风挡雨?</h3><h3> 家庭的不幸,让他在悲痛中挣扎了好久,他又在无助中坚持着,努力着。</h3><h3> 他把一切的痛苦都交给了时间。</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 "> </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 ">(五)</h3><h3> </h3><h3> 转眼间八年过去了,小顺一直没有再娶。</h3><h3> 每当上课的时候,我不敢在课堂上提及亲情。说起妈妈的一切话题,对小月而言是多么残忍?尤其对一个10岁的小女孩来说,她几乎从未得到过母爱的温暖,更不会像其他孩子一样娇滴滴的钻进母亲的怀里撒娇。哪怕让妈妈抱一会儿也好。这些看似普通的爱,对小娟来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她太渴望母爱了,可是命运却和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h3><h3> 有一天,小娟哭红着眼睛,跑来告诉我说:“张老师,给我请一天假,我奶奶走了。”听到她的啜泣,多年以来对这个孩子由衷的怜悯和同情填满了我的内心,我情不自禁地抱住了她。任凭她的泪水打湿了我的毛衣。她伤心地哭着,小小的身体在我怀里颤抖得厉害,她就像一个被命运宰割的小绵羊,恐惧,悲伤,无助,一切都来得太过突然,她几乎没有任何防备。我用手绢擦着她脸上的泪花,安慰她一定要坚强地面对,生老病死任何人都无法逃避,可是明天太阳依然会照常升起。面对这样的打击,我想最痛苦的人一定是小顺!他生命中最爱的三个人都无情的离开了他……</h3><h3> 当我泪眼模糊看着她走出校门的身影,是那么单薄,那么无助,那么需要保护。此刻,我多想成为她的妈妈啊!</h3><h3> 人们经常说,幸福的家庭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在我的印象中,那些最悲惨的故事一直都发生在小说里,而这个故事却发生在我的现实生活中。</h3><h3> 我走出了校门,顺着一条小路走到了一片油菜花地里,黄灿灿的菜花,刺痛了我的眼睛。滚落下来的泪珠随着油菜的花香慢慢风干。</h3><h3>  (本文曾于2014年发表于《黄河文学》)</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