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强的娘(小小说)

从心所欲

　　傻强没有娘。至少马瓜没见过。

傻强的两个黑眼珠永远盯着鼻尖，仿佛担心苍蝇会在鼻尖上拉屎，所以必须时刻紧张监视着。但是即便没有苍蝇，傻强脸上也脏不拉叽的，一脸雀斑。他总是带着傻妹妹在林子里，田野里游荡，掘东西吃。

村里几个半大孩子，在大捆大捆的禾杆垛间玩枪战游戏，一看见兄妹二人照例拍手跺脚，“傻妞是个小傻子，洗脸要人端盆子，吃饭不会使筷子，大便要人提裤子。”等傻强抓起田泥扬过来时，就一哄散了。

马瓜也欺负傻强，结果跑慢了，被扔过来的土疙瘩打在面门上，恼羞成怒，骂傻强没有娘，有娘也是个傻婆娘。爹傻傻一个，娘傻傻一窝。傻强恼了，扔下挖野菜的镰刀，牛犊似地冲上去，用头狠狠撞了马瓜的肚子。马瓜被撞了个仰面朝天，刚坐起身，一条拇指头粗细，五颜六色的花蛇朝着马瓜游过来，还吐着鲜红的蛇信子。马瓜也不过是个孩子，又急又怕，吓得面色铁青嘴唇发白，不敢动弹。一旁的傻强转身拾起地上的镰刀，一个箭步冲上去，用刀背抵住蛇身，死死压在地上，催促马瓜道:“还不起来。”马瓜赶紧爬起来，跑到一边，远远站定。傻强一松镰刀，赶紧往马瓜那边跑。

马瓜有点难为情，道歉的话实在开不了口。傻强扔下一句“我有娘”就走了。不远处，祠堂前，站着傻呵呵的傻妞，枯黄的头发乱蓬蓬的，扎个朝天辫。

这天午后，马瓜手里攥着几颗硬糖去找傻强。一路上，村子里破败的围墙上写满了宣传标语，还贴着宣传画。马瓜曾经偷偷把宣传画撕下一角来，卷成大大小小的烟卷玩。画上有禁止野外用火的，也有禁止黄、赌、毒的，还有打击拐卖妇女儿童什么的。

马瓜不太懂这些，大人们讨论的也不多。早几年，村里的老光棍新买的媳妇刚成亲几天就跑了，他老娘急出病来，老光棍咬牙切齿，说几千块钱不能白打了水漂，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挖出来。就有人大笑说，学学人家老栓，铁链一锁，几年了，还不安分？老栓，就是傻强父亲。马瓜记得小时候，傻强家的院子里真有一条叫做黑子的大黑狗，成天拴着，凶得很。

马瓜走进了傻强家的院子。以前别说进，经过门口也绕远了走，从小大人就吓唬小孩说，傻病要传染的。

马瓜喊了声“马强”，没有人应。

院子里很静，房子里头似乎有“笃、笃、笃”的击打声闷闷地传来，仿佛来自地底下。马瓜就想起了学校那间一直上锁的小礼堂。女同学一走近前，就有男同学怪叫“有鬼！”吓得女生尖叫着跑开。马瓜才不怕，老师说了，这世上根本没有鬼。礼堂门很高，用老旧的门钉锁链锁着，用手轻轻一推，就露出一条几公分宽的缝。终于有一次他忍不住走到锁着的门板前，两手扒着老旧的门板，眯缝着眼睛凑到窄缝前往里看。正对门缝的墙上挂着一个大胡子外国男人的巨幅肖像画。正中的红地砖上摆放着一口巨大的瓦缸，也正对着门缝。这样大的瓦缸不常见，锁在礼堂里诡异，甚至叫人生出惧怕的念头来，仿佛下一秒就会有什么怪物从缸沿爬出来。马瓜头皮发麻，赶紧撒开脚丫子跑了。

这会子，马瓜头皮也有些发麻。好奇心促使他朝着传出声响的那个房间走过去。房门紧锁着，从窗户往里看，眼睛一时适应不了里头昏暗的光线，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笃笃笃”的敲击声并没有停止，却夹杂着很细微的铁链拖动声。马瓜将脸使劲往木窗棂上挤，视线范围扩大了一丢丢，角落处似乎有个模糊的影子。院子外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马瓜赶紧离开窗户边。

进来的是傻强的父亲，扛着锄头，大脚上都是泥。他一眼看见了院子里的马瓜，一脸阴鹜地问:“你进我家来做什么？”马瓜陪着笑脸，松开拳头，摊开手，把掌心的硬糖递了过去:“我来找马强，给他糖。”傻强父亲瓮声瓮气地说:“他不要。你以后不要再来了！”马瓜“哦”了一声，赶紧跑了。跑出老远，心还“噗通噗通”乱跳。

马瓜在半道上遇见了秋婶婆。秋婶婆是村里的百事通，家长里短就没有她不知道的事，谁家婆媳骂架啦，谁家母猪下崽啦，谁家小孩大半夜哭闹是撞见先人啦。马瓜平时讨厌她多嘴饶舌，又总爱把马瓜逃课捕鸟、下溪摸鱼的坏事向马瓜父母告状，害得马瓜挨一顿竹板吃肉，腿上的印子几天都不消。这会子，马瓜却忍不住上前去:“秋婶婆，傻强怎么没有娘啊？”秋婶婆吓了一跳，喝道:“小孩子，问这些做什么？”转而又将马瓜一军，“你又没去读书？小心你爸抽你。”这话回回管用，马瓜赶紧跑远了。

马瓜耷拉着脑袋往回走。一双脚丫子凭空出现在眼皮子底下，还有一双小花布鞋，鞋面脏得都看不出花色了。一抬头，不是傻强兄妹俩又是哪个？马瓜不知该说什么，赶紧把手里攥着的几个硬糖递了过去，傻妞欢喜地一把抓了。傻强谢了马瓜，带着傻妹妹仍是一路游游逛逛。两个一大一小，一高一矮的身影渐渐走到小路尽头，又渐渐走出了马瓜的视野……

后来，那个夕阳斜照的下午，那辆停在村口的笛声长鸣的警车，那个痛哭流涕的外地口音的老人，那个被掺出傻强家院子的眼神涣散的女人，还有伫立在村口看着警车远去一言不发的傻强兄妹，定格在了马瓜的脑海里。

傻强终究是没有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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