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声梭鸣织布忙

燕歌莺舞

                     声声梭鸣织布忙

       

嗤—！嗤—！嗤—！

       让德堂的裙房旁，一幢地势较高的砖木厢房里，右边的正房前，小院北边的廊檐处，从主卧到厨房的中部空档段，不宽不窄，恰恰立着织机一匹。

织机八九成新，上过桐油，红黄带亮。前后左右的立架是主机的四大金刚。

      后架上方的弯竹直伸到布机正中上方处，宛如戏台上穆桂英大将头上那傲然昂立又可大幅度抡圆到妩媚之极的雉鸡翎，其威风凛凛满堂测漏。弯竹顶尖处，悬着长长的麻绳，便于垂直下挂，拴住不偏不倚紧挨着的两排梭扣，这样弯竹就可以有序指挥着它俩的上下轮流跳跃，从而让布匹的经线得以规律性的交错。

      织机的前半部，有一坐板，一面平整，一面有坡弧，前者便于安放，后者易于织手倾身。织布可不是小力活！左右手开功的力道往往决定布匹的疏密和软硬牢度。要知道，用布机来解决一家人的衣着、床被、嫁妆，那可是个讲究耐用而保暖的年代！

     梭扣下方也吊长条形的两踏板，分左右脚，左右脚的踩压提松能完全决定穿着经线的梭扣谁上谁下，踏板是织布的又一大着力点，板身刨平，但前后头往往仰成贴地的30度倾斜，这，应该便于腿脚发力了。

       嗤—！嗤—！嗤—！

       这是脚在蹬，手在拍，梭在飞！布机就听话地亮开“砰—，砰—，砰—……”的一缕缕歌谣……

       在我印象中，我妈的腰杆，只要在家，大多挺直在布机上。

                      好眯？好吧！

        从我有记忆起，我妈就是布机上永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她贴在布机上的热乎劲远胜我粘她的亲热劲！

       比如，差不多已能自个儿走路的时光，有一天，我终于玩累了，我就蹭到妈妈的后背，抓住妈妈衣襟的下摆，求妈妈：“姆妈，我要抱抱！”

      妈妈飞梭不止。左一下“嗤”，右一下“嗤”，在“呯呯”声中响亮吩咐：“坐到门槛上，靠着门，姆妈就来抱了。”

       我挪到妈妈身子的右边，就着低矮的房门槛坐下，仰头看着妈妈的侧脸说：“姆妈，我坐好了，抱抱！”

织机上的梭子穿梭到妈妈右手边的时候，妈妈带了一眼我：“头没靠上门。”

我又从门槛中间乖乖地移到门槛的左边，挨近了门，靠了上去：“好了，抱抱！”

妈妈重新扫了一眼，说：“好了，等下。”

我半睁着眼等着等着，耳边全是“嗤嗤”声、“呯呯”声，一阵轻风吹过，那是“抱抱，抱抱……”的碎碎声，一缕阳光回拂，那是柔柔的“好了好了……”安抚声。

我终于支撑不住，两眼全闭上，整个头加身子都靠上门去，呢喃着：“姆妈，好眯？”

妈妈手不离梭，脚不离板，眼不离布，应和道：“阿燕，好吧！”

    我一连串呢喃“好眯…好眯…好眯………”妈妈声声呼应“好吧…好吧…好吧………”

        我远不及妈妈的耐心……

       

         什么时候睡着了，我是不知道的。我知道的是，我醒来时都不是在门槛上。我常常在床上睁着眼，习惯性地喊着：“姆妈，好眯？”

       妈妈这时总是立即中断“嗤嗤”声，从几丈远的房外布机上撤身，飞速出现在床前，一撩开蚊帐，就轻松抱起我软小的身子，贴上面颊来，像唱民谣似的安慰我：“好吧好吧，好～吧～类～”

       刚睡醒的我，脸会通红通红的，妈妈的脸颊有时是热热的，有时是凉凉的。我贴着妈妈，撒完了尿尿，妈妈还是会抱着我好一会儿的。我好像从没有从床上滚下来过，也不记得有尿床被骂过，也没有从门槛上栽头摔到地上的痛苦经历过。我的额头饱满，我的鼻子挺直，我的小脸不花，我的手脚灵活……

        我现在想那时的妈妈是不是有两颗心❤️？一心在布机上，还有一心在我身上？她是不是有两双眼睛？一双盯着布机的丝丝缕缕，一双管着我的点点滴滴？

        妈妈的巧手啊只一双！这一双，织出了日子的柴米油盐，也安抚着儿女心灵成长！

      

        话说妈妈培养的“门槛入睡法”，非但不影响我身子骨，相反地，还无心插柳地造就了我的安稳睡姿——至今，我一躺到床上，是鱼挺样就鱼挺样，是虾米🦐状就虾米🦐状，要不两者交个花样。至于床上的地盘，极少越过吴女当初躺下时的楚河汉界！这种安分乖巧的睡相得到的好处有两点，其一，让我在爸妈的床上争得了很多年的温暖溺宠，其二，也让逢年过节时，从北乡赶到南乡团聚的大阿姨，“钦定”我是合窝嘉亲。为此，一年一度，我总要在二姐面前蹦跳出最高的欢喜和快乐。

                哦伐？哦类！

        四五岁开始吧，如果不出村，我就像个拖油瓶似的，妈妈上门给哪户人家织布，我就尾随到哪户人家。

       妈妈一般只是给人家筹划奠定布匹的规模大小、花样繁简、青红搭色、经纬松紧，也就是说，是布匹上机时的最紧要、最难办的关键点。如果不是超大型的，一般是一工时。她说，隔个一晚，白天黑夜有温差，承轴梭扣松紧起变化，染浆布线软硬不统一，不在连续的一个时间点上轴，后期织布保不定哪段就要犯浑。

        也许正是因为一开始就讲究环环严谨吧，妈妈起头的布局总是顺风顺水，妈妈在邻近村庄的名声也一时雀起，来上门预约应邀的不在少数，很多时候，妈妈总得放下自己家中的织活，挤出时间先帮人家起头布局去。因为大家都知道：万事开头难，良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妈妈常常能推己及人，为了他人后期织布少误工，她就先人后己，帮人急需，抢时卖力去了。

         开篇布局时段，接近尾声时的一环是上轴。妈妈在后架承轴上卷线，前方的收线可要以一定的速度和力度配送的。

        这是个让孩子们非常向往的环节。孩子们在这时节，跨坐在压住浆线的石磨上，既增添了力量，又缓住了速度，更开心的是还趁机乘坐了回地上的直线“宇航”！在那个只有独轮车的年代，这不亚于现在的组团热气球巡游世界了！

       哪些人可坐呢？我自然是铁定的首选。除此之外，就是东家的娃崽，哪怕这样子，力量也往往不够，那就加我的闺蜜发小——阿光阿萍，阿娟阿君，录芳芳卿……还有男伴——于刚、于民，备战、阿寿，或者公子哥儿斌斌……总之，在厅堂里上轴时，那来来回回的多趟拖拉中，只要在场，大家都能享受到来自地上的伟大航行！

       这不得不归功于妈妈的隔空喊话。妈妈在卷轴的那一端，紧握卷轴的六瓣轮叶，露出上半身，试了试手感，朝我发令：“太轻了，阿燕，叫人上去！”坐在石磨上的我飞快地左右一扫，候坐的小伙伴中，单数备战胖点了，我一指备战，迫不及待的备战立马跳上，我们在狭小的石磨上重新开始又搂又笑。

        姆妈大声问负责石磨人员的我：“坐稳了吗？”，结果石磨上所有的“我”都异口同声地回答：“稳了！稳了！稳了！”，石磨就在叽叽渣渣的欢笑中缓缓向前推进！如果不出意外，这一趟，我们这些宇航员就幸福地一坐到底了！

       也有这样的情形，“航行”几小步，妈妈手感力度不对，就会立马住手喊话：“太重了，阿燕，下去！”

      妈妈总是叫我下去。她不会扫其他孩子的兴的。如果是第一趟，我其实也有些不乐意。看我小半天不动，妈妈的喊话就是：“吃晚饭前有10趟，后面9趟你都有份。哦伐？”

        我的数字概念是不清晰的，但明白妈妈的条件是美好的，再说要是我这下不答应，妈妈的第三句话，语调必定要高上刺耳的八度，眼神必定换成严厉的瞪视。我妈是个拿眼神和语调说话的人，连我爸都怕的。

      我知道我坐着，妈妈是不会开动卷轴的了。于是我跳下石磨的当儿，就回应：“哦～类～，哦～类～……”

      其实，当我第二个“哦类”还没“哦”完时，妈妈已开动卷轴了。妈妈这时的力气都花在上轴上了，她没心情没时间和我唱山歌。她在干活上，永远是个急性子，给别人家干活和给自己家干活，用爸爸的话说“没区别”。

       如果我一天都在妈妈的“哦伐”中“哦类”，碰上很熟又住家很近的东家挽留我吃个晚饭，只要妈妈同意，我是可以很开心地推走来接我回家的爸爸。在可不可以留下吃饭这个问题上，除了是爸爸的朋友家，全都妈妈说了算！妈妈是爸爸的领导。

      但是在东家蹭饭，妈妈有许多饭规，其中几项是：不准转碗（盛第二碗），不准我自己去夹菜，不准把自己碗里的饭菜胡扒乱翻，不准老是去看他人吃饭……

       印象最深的是一回在“蘸句”（绰号音，他家是殷实的大地主，但也被打倒了，贫下中农是可以看不起他们的了）家吃晚饭，妈妈把晚饭的那块肉给了我吃，她自己就不夹第二块了。

     歇工回家的路上，妈妈抱着我说：“蘸句阿降（蘸句老婆）虽然烧的是中午的剩饭，但炒得跟新烧的一样烫热，她对我们很好，你要记牢！”

      我妈的所谓“记牢”，在当时的我理解来，就是路上什么的见上了，都要主动地去叫声“阿降”，叫的时候还要笑咪咪。

      我趴在妈妈的肩膀，爽快地“哦类”了。这种事情一点也不难办。

      妈妈又说：“海带是不好吃的（我妈上门去做工的人家，那个年代户户都备有这菜），但阿降家加蒜加姜加酒，洗得干净，烧得清楚，对我们很真，你要记牢！”

      我记得我妈腻了这菜很久了，但每户人家她都吃，因为妈妈说“人家烧了的菜，不论怎样，自己不喜欢，也得夹一筷子🥢，否则就是让人觉得你看不起他。”

      我自然又“哦类”了。

       妈妈把所有的东家都当东家。在那个歧视黑五类的年代，妈妈对蘸句阿降另有自己鲜明的坚定的态度。我感觉妈妈那次上门去开局幸福满满，是因为她看到了一个他人眼中没有认识到的崭新的阿降形象呢，还是一个崭新的阿降对她无比敬重的自家骄傲呢？

      总之，妈妈的这番教导我特别难忘。

几时？便几！

集市中买卖，对卖家来说，有一大利。因为彼此陌生，按常理来说，卖家应该容易“坑蒙拐骗”些。

我妈肯定不是经商的能手，在我印象中，她极少把织布挑到集市上待价而沽。

不过，她也用不着挑布去吆喝兜售。她的新一布机刚开织，便有不少人家来预定，要是慢上半拍，你还真买不到了。于是，他们常常问妈妈：“冬莲姐（或者星亮婶），那布几时有？”，我妈总是不好意思回复：“下一机。”“下一机是几时？”“便几，便几。”

我妈卖布，让人一尺，这是她自定的规矩。更何况她织布技术娴熟，布匹花式时有新变，又注重染色浆洗尺度，外观好看，耐穿耐盖。同一行的成庆婶到现在，只要提到妈织布的那把劲，她必连连夸奖：“阿燕呐，你妈这织布，拍扣是不论计数的。要是没声音了，基本上不是喝水，而是换线子了……我都吃不消……”

成庆婶是冬天不屑穿棉袄的人。我们小时候没法不穿棉袄。

如此说来，妈妈是个为织布而生的人？

        响雷在头顶上轰轰滚过，阵雨在瓦楞里刷刷成箭，夏风吹凉了弄堂的坐石，冬雪变幻成屋檐的冰棱……妈妈的布梭穿过了每一个日月星辰，织就了我的如歌童年，如梦青春。我是我妈的棉袄，因为有了她的体温，我才感受到明媚多彩的人生。

      妈，今天冬至。我得告诉你，今年8月高温时，我终于找到了你上个世纪卖出去的织机，它们在千祥！

蓬头垢面，身躯伛偻，四肢分裂，东倒西歪……在那个楼上的旮旯角落，仅剩的残余布机也局促地停止了活跃的生命！在前年的某一时！我没赶上！

一眼，就一眼啊，泪水便模糊了我的视线！紧握的手机在颤抖，下楼的双腿在屈软，我恨岁月这把杀猪刀，我悔自己办事拖拉，我再也带不回心中那匹红黄发亮的布机，妈，我再也带不回你！一如12年前我在殡仪馆开具的那张确认书上的最后签字！生离死别是最无声的碾压，它撕拉的刺痛令人几近窒息又不得你窒息！

我近30年未见的织机，原来便是这等模样！飓风般掀起的阵阵巨痛猛然压过了出发时一路涌起的步步欣慰！妈，我终于知道，我彻底永失了抚摸布机的权利和享受母亲乳水吮吸的甜蜜……

回来后，我没法写下一字半词。几个月来，那种巨痛无时无刻。任布机散落在异地别户，是我的不孝之一啊！

没有你们的叮嘱和明示，你们的阿燕差不多已是形同枯木。

7天前，妈妈，我和学生去虎鹿研学，再次见到你生前的拿手戏——织机，也许是因为无忧无虑的学生们嘻嘻哈哈地围绕着吧，看着那些略有收拾的布机，我第一次吁出了口闷气，我一下子动容不已。

        妈妈，有你痕迹的气息，都是春风沭雨，有你经历的时段，都是电石火光，她们洗礼我的灵魂，照亮我的世界。今天，我终于鼓起勇气，留下几行文字，不为别的，只想告诉你，请你放心，我愿不惧风雨，迎接明天，你和爸留给了我一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那就是流淌在我筋络里的你们的血液，浓缩在我躯干里的你们基因的精华。

       姆妈，转告阿爸哦，我好的。也请你们能相互依靠，一同感受这分明的四季。

　　妈妈，名字叫冬莲。

9岁离娘家，系童养媳。没文化，有修养，识大体，也能干。

她的织布的总和年代不详。

女儿们全爱她。

有亲人爱着我的地方永远是念想。

2018.1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