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的高考回忆____ 树清

Rocky

<h3>  电视里播出了改革开放四十年纪念大会实况,突然,我的某根神经被“四十年”一词像一道电流击中,心跳加快不能自已。四十年前国家走上了新生之路,四十年前也是我人生的转折。</h3><h3>  一九七八年我考上了大学。这一年中国恢复了已被废除十年的高考制度,我在迷茫中看到了希望的亮光。</h3> <h3>  那时我已在房山北京煤矿机械厂苦苦挣扎了七年。我是一九七一年的中学毕业生,十六岁,初中毕业后被分配到远离京城一百里的工厂做工。离家前多年生病的母亲住在医院,几次在地狱门前徘徊。我在医院也陪住了二十多天。母亲刚清醒过来,我去辞行,我要去房山了,不敢耽搁,好容易分配了工作,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我们前几届学生都去了农村插队,上山下乡吓坏了每一个家庭。母亲没有挽留,说不出话,脸上却露出满足的微笑,挥挥手,催我走。</h3> <h3>  我所在的工厂建在一大片农村的荒地上,杂草有一人深。巨大的车间里能跑汽车,车间的大门永远不关,冬天的寒风灌进来能打透棉袄。</h3> <h3>  我是车工,每天和一二百斤的铁块较劲。车削下来的铁屑有八百度高温,掉在车床下的铁盘中发出滋啦啦的响声,冒出呛鼻子的青烟,从大门外刮进的寒风往身体里钻。真正体会到了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的滋味。几十台机床轰鸣,说话都要扯着嗓子喊。否则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h3> <h3>车间里贴满大标语,抓革命促生产,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h3> <h3>  住的地方更热闹,二三十人的大通铺。都是十六七岁的小伙子。晚上起夜不去厕所,怕冷,推开窗户就往楼下尿,也有在屋内墙根尿的,满屋子充斥汗味骚味臭脚味。几个不老实的在铺上折腾,哗啦啦,大通铺就塌了,连人带铺盖滚落一地。打架是经常的事儿,厂里的领导来了,不分青红皂白一顿臭骂,再惹事捣乱就开批斗会,都他妈开除。</h3><h3>七年的煎熬,出路在哪里?辞职,不敢;调回北京,没有过硬的关系,门儿都没有。</h3> <h3>  一九七八年,是老天开眼的一年,也是我命运转变的一年。<h3>  十年动乱终于结束了,一九七七年十月国家恢复了高考制度,积压了十年的初高中毕业生一下子涌到这一年参加高考。几百万青年人看到了希望之门。</h3></h3> <h3>  我欣喜若狂,此时不搏更待何时?我因为双手腱鞘炎不能再干车工,已调换成维修钳工,有了一些闲散的时间,正好用来复习扔掉了七年的功课。 </h3><h3> 那时报名参加高考首先要车间领导批准,经过政审,给二十天的复习假。车间党支部书记来到我们维修班,我提出报名参加高考的申请。书记年近五十瞪着大眼珠子,露出惊诧疑惑鄙视的目光。“就你,还考大学,初中毕业都是凑合事。是想调回城里想疯了,还是想蒙二十天假啊?”</h3><h3> 我强压怒火,这时不能发作。过不了这一关就没有希望了。</h3><h3> “国家恢复了高考,我想试试。请给我一次机会。”</h3><h3> “好,我给你出一道数学题,你能做出来就让你报名。”</h3><h3>书记是文革前技校毕业的,给我出了一道高中的数学题。我答不出来。引得周围同事一片的哄笑嘲骂声。我只觉得脸发烧头发涨,大脑一片空白,臊的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h3><h3> 书记的目光像锥子,语言像鞭子。从那一刻起,我明白了“鞭策”一词的真正含义。羞辱是最好的鞭策。我就是撞破脑袋也要把这道铁门撞开。过了一天,我又推开书记办公室的门。我拿出了在工厂七年锻炼出来混不吝的派头。</h3><h3> “批准不批准我报名?只给一句话”!</h3><h3> “批准怎么样,不批准怎么样?”</h3><h3> “批准就让我报名,不批准,我就告你破坏高考政策。你的工作生活以后就别想安生了。”后半句话明显带有威胁的性质。</h3><h3>我的脸僵硬的像一块铁,出口的话像一块冰。</h3><h3>第一关就这样闯过去了,终于挤开了一道希望之门。</h3> <h3>  文革后的第一次高考是一九七七年十月报名,年底考试,第二年春季入学。报名到考试只有两个月的时间。我没上过高中,数理化课程差的太多,我只能报考文科。文科考语文、历史、地理、数学。我自信文科有些优势,数学的分数不够只能用其他三科的成绩弥补。</h3><h3>  语文的优势还要感谢我的中学语文教师王小欧。从一九六八年到一九七一年正是文化大革命高潮时期,正规的学习被打乱。王小欧老师以毛主席诗词当教材传授我们文化历史知识,也培养了我对文学的极大兴趣。离开学校到工厂后我还经常到王老师的家和学校去找他。每见他一次就像是充了一次电打了一次气。老师说:“我不相信知识没用了,早晚有用,千万不能荒废了学习”。七年的时间里我尽可能找书来读。刚进到工厂时我思家心切,望着窗外远处的燕山山脉随口胡诌“绿水青山枉自多,光着屁股来唱歌”,被人举报,说我篡改毛主席诗词,不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在学员大会上批判我。初出校门遭此打击,后面的路不知如何走。我利用休息的机会到老师家向他倾诉我的苦恼。老师的一句话我至今铭记,“坚持,永不放弃”。报名高考后,我又到王老师的家,除了向他报告这个消息,还想请他帮我收集复习的材料。</h3> <h3>  我的同事朋友们尽管嘲笑我异想天开不自量力考大学,但是,说归说做归做。看我真的报名了,全力帮助我。我的师哥刘老五比我大四岁是个上山下乡的知青。师哥说话极难听,瞧你丫那德行,还想上大学,吃饱了撑得吧?但是转身却为我四处搜集复习资料。他的同学有在厂办子弟学校当教师的,有在厂教育科的。他一次次到子弟学校收集中学高中的各科课本,翻找作废的考试试卷,就连学生扔掉练习作业本也捡回来。一边帮我做事一边骂,你他妈行吗?可别丢人现眼。</h3> <h3>  我最大短板是数学,我就从小学四年级的分数,一元二次方程复习,高中后期的数学课程干脆舍掉,在数学上能得一分算一分,抓紧零零碎碎的时间死背历史地理知识。我把第一次考试做为火力侦察,熟悉考试的范围了解考场的情景,为第二年的真正的冲刺做准备。</h3> <h3>  一九七七年的第一次高考我失败了。从考场出来,一天也没耽误,全力为第二年的考试做准备。为此,我周围的同事可没少遭罪。</h3> <h3>  初中的数学课程都忘了,高中的没学过,一点儿也看不懂。同组的侯玉泽是六八年的初中毕业生,大我三岁,我叫他侯哥。侯哥身高体胖,大眼大鼻子大脑袋,说话高声大嗓,喜欢骂人。他那大脑瓜子灵着呢,最大的爱好是解数学题,初中高中的数学题作的滚瓜烂熟,又在钻研大学数学。我缠上了他,让他当我的数学辅导老师。从一元二次方程讲起。侯哥不愿接这棘手的麻烦事,但是没办法,谁让我们是哥们儿呢。每次讲课都是先开骂“笨蛋,你丫脑袋被驴踢啦!”我也听惯了,甭废话,讲!我弄不懂咱俩都别吃饭!</h3><h3>  </h3> <h3> 我们是两班倒,夜班是夜里一点半下班。下夜班后我还要复习功课。遇到解不开的题,半夜去敲侯哥的宿舍门。侯哥正熟睡在梦乡,从床上把他拽起来讲题。侯哥怒火万丈,荤素一起骂,骂完倒头想睡觉。我掀被子扯胳膊,不帮我解决问题,睡觉没门儿。过后,侯哥发现了其他好的解题方法又主动过来告诉我。我骂他,贱骨头,贱眼子。</h3><h3>  最倒霉的是我同宿舍的几个朋友。一屋住四个人,半夜回来我要复习功课,开灯影响别人睡觉。我借维修工的便利把车间废旧机床上的照明灯拆下来安在我的床头,再覆上几层报纸,挑灯夜战。但是依然影响别人睡觉。同屋的人骂我神经病,咒我累死你丫也考不上大学。我被嘟囔烦了,一声吼,哪他妈那么多事儿,忍着。天色微明,我睡了。中午吃饭时我还在睡。下午我醒来,桌上摆好了同屋伙伴为我打好的饭菜。那时私拆机器设备可是不小的罪名,可是没有一个人揭发我。八九个月的时间,我的朋友哥们儿被我摧残着陪我一同走过。</h3> <h3></h3><h3>  工厂的生活是枯燥的。一帮小青年最大的乐趣就是打扑克牌。晚饭后开始大战。有几次,他们打牌,我在复习。我复习顺利时还好,遇到解不开难题就心烦意乱。三叉两二大小王八的呼喊快把屋顶掀翻。一次,我轰他们到别处去打牌。几个人起哄,你管得着吗?这是你们家啊?!我怒冲头顶,抓起桌上的扑克,从阳台上扔了出去。我大吼,滚!都他妈滚出去!我摆出了哥们儿不讲理的浑劲儿。我的哥们儿何宝善牌瘾最大,被我搅了牌局,嘴里骂着,别理他,中了魔怔了。带着大伙另找地方。什么是哥们儿?我理解哥们儿有时就是不讲理。他们也认同。</h3> <h3>  八九个月我放弃了一切娱乐活动,没看过一次电影,没打过一次牌。厂里经常有篮球赛、排球赛、兵乒球球赛、摔跤比赛,我一概不看不参加。白天上班夜晚复习,下了夜班,后半夜复习。近似发狂,脑袋里装的都是各科的题型。从那时起,我认定自学是最好的老师,自学就像是钻头,不停地钻下去,总有见到光亮的一天。自学学到的知识才能刻在脑海里,最牢靠。以致后来自学成为我家的传统,我的女儿在上学时从不给她请家教上各种各样的补习班,就靠自觉学习。最后她也考上了北京大学。</h3> <h3>  一九七八年的夏季,天上像是下火,我又参加了第二次高考。我带了两个馒头一瓶水徒步两三公里赶赴考场。</h3> <h3>  考试分为上下午,中午就躲在树荫下,啃几口馒头灌几口凉水。考完试走出考场,我感觉真的累了,两脚像是踩在棉花上,头昏眼花,只想睡觉。</h3> <h3>  等待录取的时间最是难熬。我躲避着每一道向我射过来的目光,躲避每一句关心的问候,更躲避着车间书记的身影。侯哥大着嗓门说,你快考上吧,滚蛋了,我就省心了。我的心里咬着牙,这次不行明年再考,还有后年呢。我一年考不上侯哥你就陪我受一年的罪。我相信,侯哥做得到。我的师哥刘老五每天跑一趟教育科找他的朋友打听录取的情况,比我还上心。但是嘴上说,“你丫没戏,那么多老高中生和应届毕业的高中生哪个不比你强,你死了心吧。”这是他的另一种安慰方式。终于有一天,师哥红头涨脸跑来告诉我,快去教育科,让你取录取通知呢。我以为他又在逗我骗我,没搭理他。他激动的有点结巴了,“谁,谁骗你,谁是孙子!”</h3> <h3>  大学录取通知书只是一张粉红色的纸片。当我把通知书放到车间书记的办公桌上,请他给我办离厂手续,书记惊奇的拍着我的肩膀说,“你小子,行啊”。我说,还得谢你呢,没有你的那两句话,我考不上大学。我说的是真诚的。古人有头悬梁锥刺股,几个月来书记的那几句话使我如鞭在背,一刻不敢松懈。</h3><h3>  当我拎着简单的行李回到家时,母亲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我告诉母亲我考上大学了。母亲久病的脸上都有些发光了。我一直没把我考大学的事跟家里讲,怕他们为我操心。</h3> <h3>  我上大学一个月后,母亲病逝了,她是带着满足与微笑走的。前几年,帮助过我的侯哥也走了,曾被我不讲理地轰出宿舍的何宝善也走了。从二十四岁到六十四岁,遇到过多少辛酸苦辣。老师的教导,哥们儿的包容,羞辱和嘲笑化成的鞭策都凝聚在了一九七八年。为此就把这篇小文献给这个时代,献给我的母亲,献给笑我骂我帮过我的朋友也包括那个书记吧!</h3><p style="text-align: right; ">2018年12月</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