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生落

曹淑风

秋日，对乡下孩子来说，是一场可以大快朵颐的盛宴。在这场盛宴上，谁也不必拘礼，谁都可以拣自己最喜爱的东西，敞开肚皮吃个饱，就是把肚皮撑破了，也没人管。

我喜欢这场盛宴，正是因为可以随心所欲吃我最爱的花生。

花生，大都种在坡地里。坡地里的庄稼是难得浇灌的，然而那是个一切皆有可能的年代，村民们齐心合力，在半山坡挖了长长的垄沟，从东坡一直挖到西坡，用抽水机把渠水抽上来，再引到地里去，把花生苗们滋养得青翠茁壮。当坡上的茅草开出毛茸茸的花儿，在风里荡起白色波浪时，花生叶子便开始泛黄，叶茎也干涩粗糙起来，以一副沧桑模样，展示成熟风韵。

刨花生的日子，我心里总是充满喜悦，像鼓足了风的帆船那样轻快。会和别的孩子一起，一窝蜂涌到地里，美美地解馋。

刨花生，大抵是壮年男人的事。他们扛着镢头来到地边上，选好合适的位置，往左手心吐一口唾沫，再往右手心吐一口唾沫，然后握紧镢头高高抡起，只一下，便把一棵花生刨出来，提在手里，抖抖土，对着那一嘟噜白净的花生，查看和评论，摘下长得最好的一颗细细品尝之后，再继续刨下去。女人们三两个一起，围在刨下来的花生周围，坐着自带的小板凳或蒲团，身边挤着放花生的箩筐，还有在箩筐里拣花生吃的孩子。女人总是有很多话说，张家长，李家短，王家肥，赵家瘦，眉飞色舞，笑声不断，比随手扔到嘴里的花生都有滋味儿。

大人的话题，离孩子太遥远，我是插不上话的，也顾不上，我眼里只有花生。拣花生也要经验的，个儿大，饱满，皮色发青的是熟得最好的，壳薄仁儿胖，吃起来又脆又香，一直美到心里去了。也有看走眼的时候，等吃到嘴里，才发觉脆得拖泥带水，香不香，甜不甜，淡而无味，便呸的一声吐出来，再换另一个。最高兴的，是拣到三个仁儿的老官儿，像拣到宝贝一样舍不得吃，拿去向别的孩子显摆。别的孩子不服气，使劲在箩筐里翻腾，也找到一个，高兴得举起来大声嚷嚷，生怕别人不知道。倘若哪个孩子运气好，拣到四个仁儿的，便会把所有的孩子都吸引过来，盯着那花生，争着想拿一拿，摸一摸，眼红得直咂嘴。那孩子便像当了王，得意洋洋，趁机指手画脚，提出一些不合理的要求。放在现在，谁稀罕呀，五六个仁儿的品种都有的是呢。

小半天过去，男人们刨累了，放下镢头，坐到地边上，擦汗，喝水，抽旱烟，讨论今年的年景，计算家里可以分多少粮食，和女人们逗几句嘴。天高云薄，秋风淡淡地吹。刚刨过花生的土地松散了，浮土随风而起，舞出阵阵土黄色烟雾，和旱烟味儿混在一起，迷了人的眼，呛了人的嗓子。烟雾里，眼前的一切，有一种虚幻的，遥远的，悲凉和凄切的意味。

我也累了，手累，腮帮子也累，再好吃的东西，终归也有厌倦的时候，便离开箩筐，和别的孩子在坡上跑着玩儿。秋后的蚂蚱，蹦得没那么快，也没那么远了，很容易就能抓住，穿在茅草棍儿上，回家喂鸡，鸡也有了一顿好饭。红艳艳的酸枣挂在枝头，伸出小手，小心翼翼躲着刺儿摘下来，还没吃到嘴里，就已经满口生酸水，都说望梅止渴，望酸枣也能止渴的。采一把野菊花，黄的，粉的，白的，淡紫的，淡蓝的都有，编个花环带在头上，我做新娘，你做新郎，四只手搭在一起是花轿，两只手拢在嘴边是唢呐，嘀里嗒，嘀里嗒，娶个媳妇，抬回家。

刨过花生的地，一时半会儿是平静不下来的，人们或挎着篮子，或背着背篓，或用铁锨，或用锄头，到地里去翻遗落的花生。我也挎着篮子，拿着小锄头去翻。我把篮子放在一边，小锄头用力挖到地里去，把土翻开，寻找。这是一个奇妙的过程，每一下都满怀希望，心里会嘀咕，出来一个，出来一个。然而不是每次都能翻出来，有时几十下才出来一个。孩子的耐心是有限的，东跑西跑，一上午也铺不满个篮子底儿。我亲眼看见，娘把一大块地翻了个遍，翻出来的花生，快把一个背篓装满了。

队里分的花生晒在房顶上，娘上房翻晒花生时，我也会跟着上去。晒得半干不干的花生最好吃，经咬，绵香可口，和芝麻有一比。等花生晒得干透，咬起来咯嘣嘣响，娘就要收起来，以后，就很难见到花生影子了。我翻遍家里的盆盆罐罐，大缸大瓮，麻袋编织袋，最后确认花生放在东屋那个长木柜里，只是，上面压的东西太多太重，我只能掀开一条细缝，流着口水看一看。

为了解馋，我会和别的孩子一起，在晒干的花生蔓上翻找摘丢的花生吃，摘丢的花生大都瘦小枯干，吃多了嘴里会发涩。

有一次，我和妹妹在芦苇地里割草，我在草丛里捡到一粒椭圆形的，黑里发红的东西，以为捡到了花生米，非常高兴，我把它咬开，分给妹妹一半，象品尝山珍海味一样放到嘴里嚼起来。不成想，那东西是臭的，还像土一样咯牙，我和妹妹使劲儿往外吐，哭笑不得，好几天嘴里都还有那股臭味儿，而且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

再见到花生，必是某个冬日，或下了雪，或没下雪，或是白天，或是晚上，娘把花生拿出来，剥花生种子，种子剥好了，要交到队里去。这个时候，是不能随便吃的，娘说，如果种子不够重量，会把娘抓起来——后来知道，那是娘在吓唬我们。我和妹妹便小心翼翼地剥。因为小，手指没力气，我们都是用牙咬，实在馋了，便稍用一下力，故意把花生壳和花生仁儿一起咬碎，然后一本正经拿给娘验证一下，娘点点头，允许我们把碎花生吃了。

我总是疑惑不解，为什么过了秋天，花生就不能随便吃了？既然不能随便吃，种了有什么用？难道就是每年春天种下去，秋天挖出来，只是要这个过程，表示这个物种的存在，像人一样，一代一代传下去？我问过娘，不记得她给过我确切答案。只是，在某个节日里，娘会用花生油，给我们炸香喷喷的油条吃，烙香喷喷的千层饼吃，而我，依然在疑惑中，盼望下一个秋天，盼望下一场盛宴。

昨夜，我梦见挎着篮子翻花生了， 一锄头下去，能翻出很多个，一阵风来，土黄色的烟雾，茫茫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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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然间，看到徐扬眉发表在《厦门日报》文章《一万个美好的遇见》里的片段：

“犹记得多年前的一个冬夜，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冷雨，我裹了一床大被子缩在床上，双脚紧紧贴着电热饼，左手藏进被窝，右手则时不时伸出来翻动膝上的《泉州文学》。当读完曹淑风的《花生落》时，我竟一骨碌下了床，穿上雨衣，骑着摩托车赶到县城三环路的一家食品店里，买了一大包花生。回到家里，我一边回想着《花生落》里的情景，一边嚼着花生，越嚼越觉得口舌生香。岁月流逝，《花生落》里的文字我已逐渐忘却，可雨夜买花生之事我一直清晰如昨。原本，糖果盒里我最懒得动的就是花生，为什么那天竟起了那么浓厚的兴致想尝一尝花生呢？也许这就是文字的魅力吧！它唤醒了我的感官，引导着我凑近生活中的事物，去发现，去品味，去收获。”

谢谢扬眉，写作快乐！

                                      阅读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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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绘/文章：曹淑风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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