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十

张淑霞

作者:张淑霞

配图:来自网络

一个夏日的晚上，我们几个小孩仰面并排躺在芦席上纳凉。白天席子上刚刚晒过核桃，所以隐约还能闻到涩涩的核桃皮香。四周是秦岭山，像一个巨大的婴儿床，把我们温柔地盛装在里面。再往上看，天空就如一张宝石蓝色的帷幕，缀满闪闪发亮的星星，覆盖在这个婴儿床上。

这样纯净的夜晚，再配上一段有趣的故事，就是童年生活最惬意的时刻了。奶奶经不住我们百般央求，摇着蒲扇，喝着花茶，徐徐开讲：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主要人物叫老十，只记得姓陈，大名是什么，没人知道。他家姊妹众多，他娘一生总共生了十三个孩子，只活下来八个，他排行第十，所以大家就叫他老十。

他和一位河南来的跑荒人（因饥饿而到处要饭的人）结了婚。婚后，他和他娘一样，也连续生了好多小孩，刚好赶上荒年，十个小孩活下来了六个。有两个男孩是生病没钱治疗，放在家里活活拖死的。最小的两个女孩是双胞胎，长到九岁左右，突然就都不见了。在那个活人都成问题的艰难岁月，没人有精力去管那些不见了的人。

一个冬天的晚上，大家正在酣睡，突然只听见老十的婆娘在那里扯着嗓子反复大喊：都快出来去啊！老十不见啦！都快出来去啊！老十不见啦！

我们闻声都吓醒了，纷纷披上衣服跑出去问是怎么啦。老十的婆娘哭着说，老十被鬼抓走了。

 

我们听到这，都吓得打了一个寒噤，不觉汗毛竖起，感觉周围的大山此时藏满了鬼魅，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但故事刚开个头，又不能不听下去，就一个个手牵着手，互相壮胆，侧起耳朵催着奶奶接着讲。

 

你们的爷爷那时正当村长，就叫上几个胆大的年轻小伙儿，点上火把，硬着头皮往老十婆娘手指的那条山沟追寻。为了避邪，你爷爷走时手上还拿了一大块红布。

那条山沟名叫阳坡洼。沟口有一条河，因为刚下过雨，水面涨的有三米宽。大冬天，大家也顾不上冷，穿着棉鞋咬牙趟过了河，沿着山路往上找，一路都没找到。

在老十婆娘的带领下，他们一口气追到了阳坡洼的山顶上。大声喊叫“老十——”“老十——”，都不见他回应。此时山风大的吓人，呜呜溜溜地响，火把差点都被吹灭了。   

正当他们胆战心惊准备下坡时，有人看见左侧荆棘丛中的大石头上，隐约好像有一个黑影。他们就斗胆过去，用火把老远一照，好像真的是老十。只见他身体向右侧躺着，一动不动的。大家都使劲喊他的名字，他却一点反应也没有，都以为他死了呢，吓得不敢靠近。

但既然发现了人，总得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吧？最后，还是你爷爷胆子大，他手脚并用好不容易穿过刺架，把我给他新缝的夹袄都刮破了好几条口子，才终于走到老十跟前。他在他鼻子下方试了一下，发现老十还有呼吸，就使劲对着他耳朵喊他，还是不见他醒过来。没办法，你爷爷只好壮着胆子扇了他一个耳光，但他还是昏睡不醒的样子。

后来，你爷爷灵机一动，用红布蒙到他脸上试，不一会儿，老十真的醒过来了。他一骨碌坐起来，神志模糊，两眼发懵，对自己为什么半夜睡在山梁的大石头上，一无所知。

还有一个奇怪的事。回来的路上，大家的棉鞋都结了冰，穿在脚上感觉冷飕飕硬邦邦的。有人无意用火把照到老十的鞋子，却发现他的棉布鞋干干的，一点儿都没湿，问他怎么过的河，他也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回事。大家就顿觉脊背发冷，急慌慌地扶着他下了山。

消息就如迅疾的山风，在第二天很快就传开了，方圆几十里的人，都在纷纷议论这事。有人说，老十当晚梦见有个老奶奶拉起他在空中飞，等他醒过来时就躺在石头上了。还有人说，半夜不知道从哪里刮来一阵大风，从窗户进来“呜”地一下就把老十吹到了大石头上。但不管哪种说法，都没有经过老十本人的确认。

因为，从阳坡洼回来以后，老十就再也不出门了。他整天躲在屋子里头，房门紧闭，一个人在那里嘟嘟囔囔的。即使有人到家里来找他，他也不理来人，只顾低着头小声的自言自语，至于他说的是什么，谁也听不明白。

就这样一口气过了好几年，六十岁生日那天，老十突然中风倒床不起了。

弥留之际，他六个儿女都不在身边，只有他婆娘在那里守着他。眼看就要断气了，他却迟迟不见咽下最后一口气。那口气，就一直憋在他喉咙深处，像风箱一样扇呼作响。忽然，他回光返照了，用手示意他婆娘靠近。

他婆娘猜到他要叮嘱后事，就壮胆凑过去仔细听，谁知道他断断续续说出了一个惊天的大秘密：当年那一对双胞胎女儿，是他给杀死的。   

原来，他嫌家里人太多没粮吃，就把那俩女儿骗到了阳坡洼，在大石头旁边挖了一个大坑，活活给埋了！

老十的婆娘后来把这惊人的秘闻又讲给了她的儿女们听，大家还有点不相信。他大儿子在掩埋了老十之后，就带领所有姊妹扛着锄头，到阳坡洼的大石头边去挖，结果还真挖出了两具小孩的尸骨。

此后，阳坡洼就再没人敢进去了。一到冬天的晚上，就只听见里面阴风哀嚎，鬼哭狼叫。

 

伴随着奶奶的叹息声，我们的惊叫声，故事到此就结束了。再看此时的天空，星星像鬼眼一样明灭，大山黑黢黢如鬼一般要随时扑向我们，吓得我们恨不得后脑勺上也长满眼睛，赶紧躲回屋子里睡觉去，但一时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2018.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