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祭母文</h3><h3> 牛敏</h3><h3>我最后一次见你的时候,是我拿着行李箱离开病房,回头透过窗户,看到病床上的你低头垂泪。我说:“妈妈,你好好治疗呀,再有一个月,我就放假了,再来看你。”</h3><h3><br></h3><h3>你说:“好。”</h3><h3>那一天,是二零一七年十二月十九日。</h3><h3>我不知道,那是最后一次看你,妈妈。</h3><h3>我到家,第二天去上班,发现没有带手机,有些懊丧。不过想想,在学校谁会找我呢,没有带手机就没有带吧。下午还在上课,教室门被敲响,是同事拿着她手机,说:“你老公的电话,找不到你,就打给我了。”我接电话,那边老公说:“爸爸打电话过来,妈妈不好了。”我不知道我说了什么,同事问我,要不要替我看接下来的课,我摇摇头说没有关系。回到讲台,看着下面的学生,怔了一会儿,就继续上课。</h3><h3>我不相信,我才离开不到24小时,妈妈。</h3><h3>下课回办公室,老公已经坐在我椅子上,抬头看我,是很严肃的脸。我的手都在颤,要了他的手机,打电话给妹妹。电话那边,妹妹呜咽着:“是心脏骤停。医生还在抢救,抢救四十分钟了。”</h3><h3>我真的觉得这一点儿都不真实。</h3><h3>请假,回昆山,买票,接小孩,赶火车。坐在火车上,我还是觉得这一切荒诞的像一场剧。</h3><h3>直到夜色低垂,直到我的头触到列车上冰凉的玻璃窗,直到我看到黑魆魆的窗外,看到印在玻璃窗上我的脸——泪水就这么一滴滴的落下来了,我看着窗户上的我,哭的无声无息。</h3><h3>从此,我就没有你了,妈妈。</h3><h3>这一年多,你一直在治疗。我一直以为,再挺一挺,你会好的。</h3><h3>发病初期,你全身骨痛,一直呕吐,吃不下任何东西,我们送你去湘雅治疗,怕你接受不了,瞒着你的病情。</h3><h3>我放暑假回家,你也接受完第一个疗程的治疗回家休养。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你已经知道自己的病了。你说:“有什么办法,得了这个病,就好好治吧。”你跟我讲病友的故事,你说湘潭的那个病友说的好,“如果我不在了,这个家就散了。”你说着,话语里无限的惆怅。</h3><h3>我心里十分难过,我知道,你肯好好的治疗,就是舍不得这个家,舍不得我们。</h3><h3>随后的治疗,我有时候在你身边,大多时候,我在江苏上班。</h3><h3>整个治疗过程并不顺利,各种各样的苦痛加诸于你的身上:手脚麻木,腹泻,荨麻疹,呕吐——这个好了,那个又来了。我们像是在爬山,好不容易爬上一座大山,前面还有一座更高的山峰等着我们爬。</h3><h3>你平时看起来很娇气,再也没有人像你那么爱哭的,然而,你一个个疗程的熬下来。身体上极度的不舒服,夜里辗转无法入睡,你讲给我听,我虽然难过,但是没有办法代替你。只能听着你诉苦,说些无用的话安慰你。</h3><h3>病痛的苦楚,始终只有靠你自己挺着。你就好像孤独的战士,这场战争,只能一个人战斗。</h3><h3>你并不想骨髓移植,但是看我们坚持,还是接受了骨髓移植。其实你很怕的,我知道。</h3><h3>骨髓移植那一段时间,我陪着你。生病治疗以来,那段时间是最艰难的。我至今还能回想你因为治疗而反胃,但是仍然一口一口的嚼着,逼着自己努力吞咽吃饭的样子,似乎多吃一口,就能多一分治疗的希望一样。直到有一次再也吃不下,忽然哭了,抬眼看着我说:“我想吞下去,但是实在吃不进去了。”那时的我,心里真如刀割一般,我的妈妈,你,这辈子何尝受过这份罪!</h3><h3>“如果我不在了,这个家就散了!”</h3><h3>为了这句话,你才愿意经受如此磨难,才咬牙挺着的啊!</h3><h3>我曾经幻想,网上资料说多发性骨髓瘤,预后生存期有五年,甚至十年,更长。你骨髓移植后,怎么的,也会好好的活到七十岁。哪怕为了这个家,你也会好好的活下去,不是吗?</h3><h3>然而一七年十一月,你流鼻血住院,血小板低到只有二十。医生说,你复发了。</h3><h3>父亲发微信给我,他预感不详,心里非常不安,我安慰他,也是安慰自己:天无绝人之路,你一定可以挺过来的。</h3><h3>在长沙的最后两个星期,我和爸爸、妹妹都陪着你,每天都要抽血验血。血小板没有升,红血球却降下去了,过了一段时间,白血球也降了下去。你的脚肿起来,心脏也出了问题:三心瓣脱垂。</h3><h3>每次只要睡着,你必定要出一身大汗,我守着你,为你理毛巾,换衣服,你被这没完没了的出汗弄的心情烦躁,但是也不过是微微的抱怨。</h3><h3>血小板那么低,不敢让你下床,生怕你摔跤。晚上医生还要给你输利尿的药,一夜起来好几次,每次我要爬起来扶你小心翼翼的下床。我一直睡的沉,从来没有起夜的习惯,这样熬了几天,白天精神便有些不济。那天我一早醒来,天还蒙蒙亮,看到床边坐着的你的侧影,才感觉后半夜似乎没有被叫醒,问你,你说:“我看你这么累,我小心一点不会摔跤。”是的,哪怕重病,你仍然有着一颗体贴爱护的慈母心。</h3><h3>每天医生查房,问医生你的血象前,你都带着隐隐的希望,知道血小板的数值后,你又沉默。你从来没有说,但是有次突然叹气:“怎么血小板还没有升呢?”我安慰你,你听着也不多说什么。对于你的病,这是你唯一的一次失态。</h3><h3>你只是跟我说了很多话。开始交代家里的存折密码,首饰放的地方。你说,你只是放不下我和妹妹。你说,如果你不在了,我们要学会和爸爸好好沟通,他不善于和我们沟通。你说,要是能活着看到添添和溜溜披着嫁妆,就无憾了……</h3><h3><br></h3><h3>我其实抗拒你说这些。真的像交代后事啊,妈妈!</h3><h3>医生要我们去武汉,一般的治疗没有效果,只有试一试还在临床实验的卡替疗法。</h3><h3>你不愿意去武汉。再没有比你更聪慧看的更透的人了。</h3><h3>你告诉我,坚决不进重病监护室,不做无谓的抢救。</h3><h3>我们劝你去武汉,不去试一试,谁也不甘心。最后,你被说动了。你答应去的那一刻,我真心的说了:“妈妈,你好勇敢。”</h3><h3>治疗期间你承受了无数的痛苦,以你的本意,这次复发,你是打算顺其自然不做无谓的挣扎。我想,你是不能看着我和妹妹失望,才最终答应再去试一试。</h3><h3>在武汉住进医院,医生说到他这儿来的都是重病人,治疗有效率是百分之九十,让我们放心。这周做了检查,等细胞培养好,下周就可以治疗。他说,再重的病人都治好了。</h3><h3>妈妈提出她的问题:“我血小板一直很低啊。”医生说这也正常,血小板非常难升,就算治疗效果好,很多病人也要半年才能恢复的。</h3><h3>那个时候,你舒了口气。我其实也舒了口气。</h3><h3>安顿好你,我要回去上班,还想着医生说的,治疗周期为三个星期,到时候我也放假了,正好回家看你。所以我说:“妈妈,你好好治疗呀,再有一个月,我就放假了,再来看你。”</h3><h3>你明明说了:“好。”</h3><h3>你明明说了很舍不得我,舍不得妹妹。</h3><h3>我离开不到24小时,你就撒手人寰。早知如此,我为什么要离开?</h3><h3>我一路奔波,凌晨两点到家,你比我只早到家半个小时。</h3><h3>千里路途,阴阳两隔。</h3><h3>我站在救护车下,透过窗口看车里的你,你身上的那件衣服,还是前两天,你说穿的紧,我帮你拆了袖口和领口,你穿了后说这样才舒服;你的头发翘着,你说这次回家要把头发剪了,重新长出来的头发就会顺了;你身上,还留有做心脏监护的胶痕,那天我帮你撕没有撕的很干净……</h3><h3>我才离开了不到24小时,妈妈。</h3><h3>我从此就没有了你,妈妈。</h3><h3>爸爸说他推着你做了一上午的检查,中午才把你安顿好,打算回租的房里为你熬点粥。走了不到十分钟,你就出事了。</h3><h3>他说他还没有走到,在路上接到电话,震惊的如霹雳入体,连滚带爬的跑回病室</h3><h3>你总是说,我们家,我最像你——善感,爱哭。我们一家看电视,我和你常常看着看着就泪水涟涟。说到什么可怜的人可怜的事,也会不觉哽咽。你说这不是脆弱,这是情感丰富。是的,他们说你娇气,但是我却知道,再没人比你更能隐忍生活的苦痛,再没人比你的心更柔软更善感。</h3><h3>但是这次,你却硬下心,一走了之,从此不见。</h3><h3>从此,我们一家看电视,也就只有我一个人看着看着哭了。</h3><h3>从此,我们一家就不完整了。</h3><h3>妈妈,你知不知道,你忽然的离世,对家里剩下三人的打击是多么的沉重?</h3><h3>爸爸不要说了,他几乎不能在家里呆着,觉得无处不是你的身影,丧事的头两天,虚弱的几欲昏厥。妹妹是最喜欢和你吵架生气的,但是小时候,她也是最粘你的小女。你若看到她时时哭泣的模样,你慈母的心,只怕更不舍。</h3><h3>至于我,我一向没有人前诉说心思的习惯。就是在张文玉面前,我也只湿过一次眼眶。我听着或看着爸爸和妹妹对你哀思,我往往只有沉默。</h3><h3>过年的时候,爸爸问我有没有梦到过你,我说没有。我和妹妹清理你的遗物,一件件的衣服拿出来,妹妹忽然哭起来,我心里很不好受,这些衣服,我还记得你穿的模样,可是如今摆在床上,穿的人却已无踪。睹物思人,如何不会伤心!然而我没有安慰妹妹。</h3><h3>我不知道说什么。</h3><h3>我只是日复一日的心思沉重。</h3><h3>独处时,常常想到你的声音,常常感受到你怀抱的柔软。心中黯然不可诉,潸然泪下。</h3><h3>到五月,那天午睡,终于梦到你。醒来的时候,还是恍恍惚惚,你的声音还在耳畔,梦中,你照常的带着孩子说着家常,看着空荡荡的卧室,我还想着你不在江苏,在深圳呢。然后恍然,你哪里在深圳,遍觅人间,也寻不到你的踪迹了!</h3><h3>有一次周末骑着电瓶车去接添添,路上忽然又想到了你,边骑边哭,我的哭一向没有声音,什么感情都压抑在心里。然而泪水纷飞,模糊了前路。</h3><h3>爬楼梯时,做家务时,放下包,打开衣柜,炒菜,洗澡,总是会忽然听到你的声音,回过头,空无一人,只有我怔怔然落泪。</h3><h3>妈妈,我真的真的恨啊!</h3><h3>你才六十三,人生不应该这样匆匆啊!</h3><h3>这一年多,你咬牙爬山,经过一关一关,你受了那么多的苦,是为了好好守着你心爱的女儿过下去。你那么美那么好,本来应该岁月静好,享受生命的。</h3><h3>我真是不甘啊!</h3><h3>我们怎么会打了一场败仗,输的如此匆忙,输的没有一点转圜的余地!</h3><h3>输的……从此母女不再相见,天地永隔。</h3><h3>妈妈!你可知我是有多恨!</h3><h3>妈妈!你可知我是有多痛!</h3><h3>锥心之痛,泣血之啼。</h3><h3>无处倾诉,以头抢地。</h3><h3><br></h3><h3>岁之末兮母辞世,</h3><h3>霹雳震兮心惶惶。</h3><h3>云容容兮求碧落,</h3><h3>水淼淼兮探黄泉。</h3><h3>慈颜远兮追无及,</h3><h3>杳冥冥兮芳踪渺。</h3><h3>怨怼天兮不留母,</h3><h3>击瓦缶兮长歌哭。</h3><h3>泣血啼兮挽母存,</h3><h3>母不存兮奈若何!</h3><h3>裂衣散发兮嚎啕哭,</h3><h3>捶胸捣足兮头抢地。</h3><h3>风飒飒兮雪飘飘,</h3><h3>寒木伶仃兮日薄山,</h3><h3>羊跪乳兮感亲恩,</h3><h3>鸦欲反哺兮母安在?</h3><h3>身既死兮神已灵,</h3><h3>魂魄归来兮鉴我心。</h3><h3>呜呼哀哉,伏惟尚飨。</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