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偷换

毛歌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隋·佚名

柳啊，梅啊，中国人生里，不仅仅是中国的诗歌艺术，都把植物和感情的关系建立得亲切和优雅。孔夫子有个“比德”说，比，是把两样或者更多样的事物放在一起，不是比较高低差异，而是靠近，走拢，合一。这和荣格讲的“共时性”哲学非常接近，事物彼此之间的频率一致，所以，睹物思人，看见花落就掉泪，这个不是泪点低，而是真的感情到了。中国古代诗歌，先讲人的到位，讲感情的到位，然后才是诗歌。这个是程序，秩序，不可以违背的，遵守这个程序，就是好诗，一旦违逆，就会浪费感情，写出来非常糟糕的诗歌。

读中国诗歌，非得懂了自然的事物才可以读懂。有时候，甚至没有人的出现，都是植物的自然排列，枯藤老树昏鸦，这个地方厉害得很，读诗最不要忽略的地方就是这里。

你就想一想，中国古代诗人一定在河边看水看很久，一定在柳树下呆很久，一定会子夜里推开窗扉看雨打芭蕉，一定会在一场雨后的竹林走很久。这是他们的生活状态，有了这个状态，他们才是诗人，然后才是诗歌。

我们今天反了，只有诗歌，而没有诗歌的生活，所以，拿没有诗歌的生活去读有生活的诗歌，你就会只看见字句的美，而看不见内在。长期读诗歌的好处，和修行一样，种花是修行，奔跑也是修行，所以冥想里面有很多种冥想，意思就是强调在生活里修炼自己，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修行冥想，是和心灵发生关系，滋润生命，你只看词语句子，结果进不了诗歌的内在。我们今天的自由诗，浮华，甚至奢华，因为没有诗歌的生活。文章也是一样，你看很多篇，好像都是一个人的口味。

清夜沉沉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

——杜甫

这是杜甫的诗歌，很精致，很漂亮。大诗人都非常精致，讲究。为什么这么说啊？因为他尊重自己的感情，尊重带有纪律的意思，就是精致。精致一定是纪律的表现。精致的女人，她不会随便穿衣服，连坐都不一样。穿旗袍的女人，大多精致，反过来说，女人首先要精致，才有底子穿旗袍。

杜甫喝酒和李白不一样，李白来不来大醉，非常放肆，甚至一斤酒量，结果端起来酒杯把嘴唇打湿，就说自己醉了，这是李白，他能喝，能醉，不喝也醉，这是他的酒功 ，中国诗人里面只有他一个人达到这个境界。杜甫比较闷，用今天的话说，就是“闷骚”，这两个字正好解释了杜甫，一个是闷，郁结，不舒服，堵住了，还有孤独，那种辽阔的孤独，发现生命之后磅礴的孤独，诗人本来就是骚人，要发表，要表达出来。李白有时候有点装醉，杜甫是真醉。所以，杜甫这个人太厚道，善良，命运就会不大好，茅屋为秋风所破，这是惨不忍睹的事情，很悲苦。杜甫的诗歌是在这样的情境下完成的。

所以，清夜沉沉，这四个字厉害。这是情形，状况，杜甫讲什么都这样。这是艺术精神。他把自己说清楚了：我要出场了，但是背景是这样。这个好处就是把人带进来，读者不进来，不进场，就感同身受不了。杜甫厉害在这里。后来的诗人学杜甫，很难，因为，很多是假闷，假骚，变成了表演。杜甫是表达，表演就是做戏，距离杜甫太远。

学杜甫，很难，难在这里。

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苏轼

中国诗人，基本上都在和时间做抗争，平和也好，生死也好，哀伤也好，或者悠然也好，都在讲时间。离开时间，中国诗人的存在就会真的麻烦了。

这是中国诗人的艺术哲学，或者叫做诗歌的哲学所在，这是中国诗歌的普遍意义。苏轼，是最高的代表。

东坡屈指问流年，把时间的短促性一下子讲出来了，一个词就够了，越平实，越紧张，越惶恐。

接下来就是海德格尔在20世纪经典《存在与时间》里面的核心要素：时间不具有救赎性。

中国诗人讲时间，凭的是直觉，这种直觉在艺术上的体现就是浪漫，感伤，深沉，他们极会营造境界，让你突然间反问自己：流年偷换，我在哪里？

东坡的这两句，特别能够打动人，你就觉得他似乎看见了你自己的惶恐。厄休拉·勒古恩说过这样一句话正好可以用在这里：“造就生命的是永恒而难以容忍的不确定性，你永远无法知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就是不确定性，诗人比普通人更有预感，他们直接把生命的哲学讲出来了：人生就是在不确定性中寻找确定性的过程。接受命运的安排，并非全然臣服的悲剧，诗人的意义就在于惊醒我们：流年偷换，我是谁？

（图文原创，毛歌微信号：maoge19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