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解放后,1951年,父亲曾进入西南革大党训班“学习”,这个班,实际上是为清理甄别川西地下党而设立的。父亲顺利“毕业”,并领到一枚“解放大西南”纪念章。 </h3><h3> 父亲在四川大学担任过校办印刷厂厂长、图书馆副馆长、教务处秘书等职务。</h3><h3> 在我记忆中,那时应该是我几岁的时候。我家住在成都东门法云庵川大印刷厂的院子里,隔壁就是寺庙,长着几株茂盛的气柑(柚子)树,枝丫间挂满了皮球大小的青色果子。每逢寺庙做法事,僧人就会向天上抛撒带壳的花生、糖果等零食,让我们这些看闹热的小孩子去捡。</h3><h3> 母亲回忆说:“那时候法云庵每天晚上都要敲钟,听起来怪吓人的……” </h3><h3> 离我家不远就是田坝。夏天,父亲会带我和姐姐去粘“丁丁猫”(蜻蜓)。有一次我们挽起裤腿,光脚下到秧田水中,用撮箕撮了许多“猫猫鱼”(小鱼)。回家后,裹上面糊油炸,酥脆可口,现在回忆起来,仿佛仍唇齿留香。</h3><h3> 父亲的同事梁其英(原地下党成员)仼职于成都市妇联,推荐我母亲到妇联工作。母亲工作积极,能力较强,是福利部儿童保育科(管全市幼儿园)的业务骨干,曾当过科长,十八级干部,工资80多元(在50年代算是“高薪阶层”了)。</h3><h3><br></h3> <h3>母亲30岁(1952年)</h3> <h3>50年代初</h3> <h3>1952年7月,成都市妇联参加市上某次会议或祝贺活动(牵锦旗前排右一是母亲,背景为成都旧皇城明远楼,可惜今已不复存在)。</h3> <h3> 时任妇联主任王泽(市委书记廖井丹的夫人)很欣赏我母亲的工作能力,准备升任为副部长。但后来因为母亲的家庭成分是地主,被党组织拒之门外,当然也就失去了“升官”的机会。</h3><h3> 市妇联位于成都西门的宁夏街。从我们住家的东门到西门要穿城而过,当时交通远不如现在方便,母亲为了工作,有时几天才回一次家。婆婆(父亲的母亲)与父亲在家里照看抚育我和姐姐的时间更多一些。</h3><h3> 婆婆有时买菜带我上街,给我买糖吃。父亲做的白糖浸生番茄,则是我和姐姐的最爱。</h3><h3> 1952年,成渝铁路通车典礼,父亲带我到成都火车站(北站)看热闹。除了第一次看见火车时的新奇感与兴奋劲,还有铁路部门免费发放的咸面包,都给我留下终生难忘的深刻印象。后来,我再也没有尝到过如此美味的咸面包。</h3><h3> 父亲从里到外都浸透了知识分子的习气,不是当官的材料,也不擅长行政工作,一心只想教书与学术研究。50年代,国内政治氛围是反英美、亲苏联,学校不开设英语课,父亲的英语专长“无用武地”了。如果想教外语,只能教俄语。高教部规定,教师通过培训或自学俄语,只要通过相应考试,便可教书。父亲刻苦自学,通过了考试,本以为可以上岗,岂料教务处长刘xx(党外人士)却偏偏想让他继续从事行政工作。情急之下,父亲与他争执起来。川大党委认为,父亲作为一名党员,与党外人士争吵,影响不好,必须写检讨。但父亲认定“错不在我”,不愿检讨。党委见他如此“不听话”,从此不再通知他过“组织生活”,实际上是停止了他的党籍。</h3><h3> 从此,父亲成为“无党派人士”。</h3><h3> </h3> <h3>1985年3月,母亲写的关于我父亲党籍问题的申诉材料(草稿)</h3> <h3> 大概也就是那段时期,我们举家搬到市妇联机关大院居住。我和姐姐被送到西马棚街的市级机关第一幼儿园“全托”(一周才能回一次家)。每次母亲带我俩坐黄包车去幼儿园时,我们都“悲痛欲绝”,嚎啕大哭,不愿离家到一个陌生的地方。</h3><h3> 现在,只要提起市级机关一幼,母亲便会略带自豪地说:“那还是我帮他们办起来的呢!”</h3><h3><br></h3> <h3>1952年,母亲(左三)在树基幼儿园</h3> <h3> 1955年,新津中学需要俄语教师,父亲自愿从川大调到新津中学教书。1956年当选新津县人民代表。我六岁半时,从幼儿园毕业,还差半岁才能读小学,而当时也没有什么“学前班”可读,就随他到新津县生活。</h3><h3> 父亲喜欢川戏,晚上经常带我上街听戏。台上那些连比带划、连唱带念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我看得似懂非懂,只盼着散场后每次都会买的半只“兜兜鸡”吃。这是一种放在竹兜里,沿街叫卖的卤鸡——“资格”土鸡。味道真的“不摆了”(成都话:好得无以言表),现在想起都要流口水!长大后,我吃过的卤鸡,没有一种能与之相比。</h3><h3> 星期天,父亲带我去爬城外的老君山,捉山涧里的蝌蚪及小青蛙(请原谅那时我们没有环保意识)。父亲喜欢游泳,跟着他,我在新津南河学会了游泳,这也成为我向小伙伴吹嘘的资本之一。</h3><h3> 7岁时,我进入宁夏街小学读书,又回到妇联大院生活。</h3><h3> 婆婆是一位典型的家庭妇女,小脚,勤劳,没什么文化,喜欢抽水烟。令我感到神奇的是,她拿着草纸搓成的捻子,用嘴一吹,其顶端的暗火便能冒出火苗,点燃水烟嘴里的烟丝。而我却怎么也吹不出明火。行笔至此,婆婆抽水烟时“咕噜咕噜”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h3><h3> 我儿时和婆婆睡一床,睡她脚头给她暖脚。我有尿床的毛病(成都人称为“湳尿”、“画地图”),半夜,她总要叫我起床小便。小孩子贪睡,常常喊不醒,或者半梦半醒不愿起身,她就会用脚蹬我,当然不是使狠劲。</h3><h3> 后来,婆婆因高血压摔断腿,不久去世。</h3><h3><br></h3> <h3>1957年,我们全家福(父亲46岁,母亲35岁)</h3> <h3> 1957年,重庆师专(重庆师范大学前身)成立,经友人介绍,父亲前往教授外国文学,别妻离子,孤身赴渝。</h3> <h3>1957年</h3> <h3> 50年代,成都到重庆,坐火车需要10多个小时,算是相距较远的地方了。虽然远在他乡,父亲依然关心我们几姐弟的成长与学习,每月领到工资,总会给我们买图书寄来,其中包括《三国演义》、《水浒》等等连环图。家里书多,我们就办起“家庭图书馆”,给大院的小伙伴们发“借书证”,免费借书给他们看。</h3><h3> 暑假期间回到成都,父亲每天安排我们与妇联机关大院的小伙伴上午做作业,下午跟随他到西北桥府河游泳,享受童年的欢乐时光。因此,每到放暑假时,妇联的小孩们都会眼巴巴地盼望“杨伯伯”早点回来。</h3><h3> 1960年,我读小学5年级下学期时,跟着父亲去重庆,转学到师专附小。其中缘由,大概也有母亲为解父亲独在异乡寂寞之苦的考虑吧。</h3><h3> 因为我是长子,父亲对我寄予了很大的期望。父亲虽然教授外国文学,但对中国传统文学也很精通。他每天给我讲解古文古诗,例如《古文观止》、《唐诗三百首》等等,还要求我熟读并背诵。有时我记不住,他会毫不留情地用竹尺打我手板心。挨打后,我总会跑到附近没人的土坡上抹泪伤心,西望家乡,念及与姐弟及小伙伴们相处玩耍的“好日子”,更觉孤单与失落,恨不能插翅飞回成都。</h3><h3> 父亲爱书,除了自己购买、收藏外,还经常到校图书馆借书读,同时也给我借一些外国文学名著,比如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雨果的《悲惨世界》、司汤达的《红与黑》等等,指导我阅读(这些大文豪的作品,也是父亲教学的内容)。虽然因为年龄尚小,我不能完全理解书中所表达的深刻含义,但至少对我兴趣爱好的培养以及素质的提高,起到了雨过留痕、潜移默化的作用。</h3><h3> 随着岁月流逝,我越来越真切地体会到,父亲在文学方面对我的孜孜教诲与严格要求,令我终生受益。</h3><h3><br></h3> <h3>父亲(前排中间)与重庆师专的学生</h3> <h3>50年代末期,父亲(前排左一)在四川高师外国文学编写组(拍照具体时间不详)</h3> <h3> 父亲潜心教学与学术研究,独善其身,不合流俗,不想“当官”,更不会处理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师专领导一直希望父亲“从政”,兼任中文科主任。但父亲有了在川大的教训,自认为不善于搞行政工作,只想专心教学与学术研究,便对此“好意”一再推拒,惹得领导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再加上父亲又从不巴结、讨好领导,从此领导便对他多有为难甚至打压, 不评“教授”职称,也不准调回成都搞文化研究(父亲曾联系好四川省文史馆调去从事古文学研究工作,但师专有关领导卡住不放,因此未能如愿)。</h3> <h3>父亲编写的教学讲义</h3> <h3> 虽然当时我少不更事,但与父亲朝夕相处,也能明显感觉到他郁郁不得志的心态。例如有天晚上,酒醉后,他不断呼喊:“我要飞、我要飞……”可见平时心情的压抑与苦闷。</h3><h3> 父亲历来节俭度日。他每月工资80余元,寄回成都家里60元,只留20余元作为我们两人的生活费。身上最值钱的东西只有一块很早买的怀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为生活所逼,忍痛当了糊口。</h3><h3> 重庆夏日,酷热难耐,我们就用冷水泼在居室的三合土地面降温(其三合土质量很差,常常翻砂扬尘)。但“好景不长”,过不了多久,水汽蒸发散尽,暑热依旧。</h3><h3> 冬天寒冷,被盖单薄,父亲就从图书馆借回许多厚重的精装书,压在脚头,防止体温流失(是“有辱斯文”的不当还是“被逼无奈”的悲哀,读者自有判断)。</h3><h3> 俗话说“饥寒起盗心”。某年夏季某日晚上,趁我和父亲熟睡之机,盗贼从居室敞开的窗户外伸手进来偷走了我的裤子。在当时,可是一笔不小的损失啊!为此我们心疼了好一阵子。</h3><h3> 父亲平常除了教书就是读书或编写教材,只有星期天可以抽时间带我玩。我们去得最多的地方是师专旁边的沙坪坝公园。我自己到处找玩的,而父亲则坐在茶馆里喝茶读书,桌上摆着凭票证买的一二两古巴黑糖做的水果糖。在“困难时期”,能吃到这种糖果,已经是难得的口福了。</h3><h3> 有次父亲带我登师专背后的歌乐山,我捡了一块白砂石石板,回来后刻成浮雕图像(好像是鸭子与花草),还颇有“成就感”呢。</h3><h3><br></h3> <h3>60年代初,我读小学时送给父亲的画</h3> <h3> 放寒暑假是我最高兴的时候,父亲带我坐火车“摇”回成都(那时的火车速度不快,尤其是“慢车”,中途要停很多站),与母亲、姐弟团聚。如果有时我们小学已经放假,而父亲还未放假,父亲便托付同路的同事,带我上火车先回成都。</h3><h3> 有一年暑假,也是我们小学先放假。因为找不到同路的大人带,父亲只好让我独自回成都,他将我送到菜园坝火车站上车。晚上,火车刚开出不久,好像是到大渡口吧,听说前方铁路塌方,火车返回菜园坝,改期(不知何时)再出发。</h3><h3> 菜园坝火车站到师专(沙坪坝)有10多公里,公交车已经收车,当时又没有出租车(即使有车,我也没钱),我只能坐“11号车”——迈开双腿,步行回去。</h3><h3> 走到沙坪坝小龙坎,已是半夜时分。街边公交站三个小混混见我单身一人,便过来围住我索要食物。他们年纪都比我大,打,肯定打不过;跑,又“身陷重围”,无法脱身。我只得将书包里带的两个“杠子馒头”奉上(所谓“杠子馒头”,即是师专食堂用掺合了糠麸等杂粮的面粉蒸的馒头,长约十几二十厘米,状似杠子,颜色发黑)。那三人得寸进尺,还想动手搜我书包。情急之下,我护住书包大声道:“我要喊人啦!”他们才罢手放我一马。</h3><h3> 其实,当时街面几乎没有行人,我就是呼救,恐怕也没谁前来“见义勇为”。幸好,这三位并非穷凶极恶的惯匪,大概只是因为饥饿难忍,才行事不轨的,所以没有“斩尽杀绝”。万幸万幸!</h3><h3> 惊魂未定的我,猛踩“11号车”油门,一路狂奔,逃回师专。</h3><h3> 小学毕业,我回成都读初中。父亲依然留在重庆。</h3><h3><br></h3><h3>(未完)</h3><h3><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