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不读李清照之南渡（一）

如水莲子

公元1127年，金兵攻陷汴梁，俘获宋钦宗和宋徽宗二圣，史称靖康耻。赵构仓皇出逃，一路南下，在杭州建立偏安小朝廷，史为南宋。

而赵明诚和李清照夫妇也随着流民离开故土，南下，开始凄楚的颠沛流离生活。

曾经收集的金石遗失大半，曾经的快乐生活不再拥有，小离别之中更有家国情怀的大悲怆，于是，李清照的词走出小儿女情怀以及闺阁优雅，有了更加深刻的内涵，也绽放出夺目的光彩。

《添字丑奴儿 窗前谁种芭蕉》

窗前谁种芭蕉，阴满中庭。

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展有余情。

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这是多么美好的意境，从北方来的李清照第一次看到芭蕉就心动了。经过颠沛流离的逃难，辗转飘零的他们有了自己的家，或者是租借的房屋，或者是匆匆忙忙从别人手里购置的，院子也许不大，但中庭的芭蕉却是极好的。

这株芭蕉是谁栽种的，什么时候栽种的，你看，它长得那么大。芭蕉叶的树荫遮蔽整个中庭，给夏季的庭院带来一丝凉意。

词人对这芭蕉荫太喜欢，当然也是词的需要，她又反复吟咏“阴满中庭”。芭蕉叶的生长和其他植物不一样，它是从中间不断抽出叶片，叶子长老了，又有新叶长出，刚长出的叶片是卷成笔尖一样的筒，然后慢慢展开，中间是叶梗，两边放射地排列着叶片，浓绿的阔大的长长叶片如羽毛。就这样叶叶心心不断地涌出，从卷曲到自由地舒展着，就像无法诉说的情感，委婉动人。

芭蕉是美的，但流落他乡的人却是悲伤的，何况他们是一群失去故国的游子。白天的日子数着芭蕉，看芭蕉叶片卷曲舒展度日。到了半夜三更，日子难熬，思乡情和故国梦让她难以入睡，何况还有无尽的雨水不停地打落，雨水滴落在芭蕉叶上，滴落在窗边，绵绵的雨让人心烦。忧愁让她这个北方游子身心受损，她无法枕着雨声入眠，只好坐起来，静听雨打芭蕉的声音。

作者依然通过对中庭芭蕉荫、芭蕉叶以及雨声的描写，将自己内心的忧愁细腻委婉地诉说着。

《鹧鸪天 暗淡轻黄体性柔》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

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梅定妒，菊应羞，画阑开处冠中秋。

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

应该说北宋时期，桂花在北方也不多见，要不，凭李清照娘家的条件，或者赵明诚家境，种植桂花不算什么事，当然，桂花肯定应该出现在李清照早期作品中。

可是这首桂花词却是出现在她南渡后的词作中。通篇无一个桂字，却写出桂花的色、香，桂花的姿态和性情品格。实为一首出色的咏花之作。

桂花的色泽黄，但却有些暗淡，不像菊花那么鲜明，那黄色也是轻轻的一抹，桂花的体态柔软，轻盈，一点也不张扬，甚至不起眼。但是，当它们一开放便香飘十里，整个庭院无不充满桂花的香气。

桂花太香了，香得那么霸气，当然就用不着鲜艳夺目的色彩啦，上天还是公平的，赋予桂花香气，就不再给予鲜艳的色彩。然而，因为这香气，让她在花中居第一流。胜过其他鲜艳夺目的花。

如此香气扑鼻的桂花让梅花嫉妒，让菊花含羞。当它在画阑边开放时，在中秋时节（也包含时令的中秋）独占鳌头。

于是，词人有些指责中国古典诗歌鼻祖屈原，你也太无情了，居然没有将这样香气四溢的花收录在你的诗作中。（就像我们在海南旅游，会遗憾苏东坡没有写大海的诗词一样。其实有只是没有他的其他词有名）

李清照也一样，可能误解了屈原。这是她对桂花的喜爱。

而作者对桂花的喜爱也蕴含着她的志向，哪怕渺小，哪怕不起眼，也得香气四溢。

其实，屈原的《橘颂》也是借橘树表达自己的志向。

《蝶恋花 上巳召亲族》

永夜恹恹欢意少，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

为报今年春色好，花光月影宜相照。

随意杯盘虽草草，酒美梅酸，恰称人怀抱。

最里插花花莫笑，可怜春似人将老。

上巳节是三月三，杜甫的诗《丽人行》中就有“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的句子。古人在这天有修戚之风，南渡的李清照当然也不会忘记这一风俗，她召集亲族团聚，喝酒插花，权当精神慰藉。

亲友相聚并没有让她精神上得到多少安慰，大家都有故国情怀，都有思乡情，因此，今年的上巳节的相聚肯定不愉快，都有些精神不振，李清照更是如此。

丈夫不在身边，独自一人，躺在床上，无法入睡，梦中，她似乎回到长安（汴梁）走在熟悉的长安大道上，辨认着大道上的一切。

可惜，梦醒了，才知道是一场空。她不在汴梁，不在山东青州，而是和难民逃难来到江南。

词人空怀家国情思，面对着漫漫长夜，乡梦沉沉，只好自我安慰，不管怎么说，今年的春色还是好的，金国的刀兵铁蹄总不可能毁坏大自然明媚的春光吧！而南方的春色依然如此之好，月光溶溶，花影绰约多姿，花与月如此和谐，如此美好，在多灾多难的人世间也唯有这份安慰了。

她回忆着白日相聚，虽然战乱时刻，家宴并不丰盛，她只是无心的随意的弄了几盘小菜，也没有多少讲究。但酒的味道还是美，酸梅汁也很酸，大家也喝得满意。

她自己觉得不好意思，对不起大家，可是亲朋好友反而安慰她，不错了，这年头还能有什么讲究的呢？将就了吧。

他们喝醉了，大家把鲜花胡乱插一头，要是鲜花有感觉，肯定会笑话他们。但是，他们却没有一点嘲笑，而李清照更加心酸，她感觉到春天一样的，渐渐老去。

词人用白描手法，通过写上巳节召集亲朋好友相聚，表露出一种强颜欢笑的惨淡。

原本最热闹的上巳节相聚，大家却强打精神，都不开心，而她原本想热闹，但却随意草草地弄了这场难得的宴会。

春天是美好的，但国破家亡的痛苦，和忧国思乡之情却让春天都感觉到老了。这使整首词超脱一般闺阁女儿情怀的境界，有国破家亡的痛而深刻起来。

《鹧鸪天 寒日萧萧上琐窗》

寒日萧萧上琐窗，梧桐应恨夜来霜。

酒阑更喜团茶苦，梦断偏宜瑞脑香。

秋已尽，日犹长，仲宣怀远更凄凉。

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

这首词写在李清照南渡不久，赵明诚在江宁任知府。离乱之苦，相思之切，让李清照在秋末冬初感觉到深深的寒意。

这种寒意让太阳也无法温暖。就像秋风秋雨一样萧瑟，太阳已经照射在雕花窗棂上，却显得过于冷清。太阳是温暖的明媚的，可是，词人却用了一个寒字，（甚至不用凉）还用上形容风雨的萧萧，更增添凄凉之意。李清照非常善于营造气氛，仅仅七个字就营造出深秋肃杀之气。接着作者描写庭院中的梧桐。秋天的梧桐，叶子开始落了，没有落的也枯了，这种在炎热夏季为她遮挡太阳的梧桐在秋天只能带给她无尽的凄冷。深秋的夜晚有霜，即使在太阳出来后，阴暗的地方一样有霜。在《诗经》中，霜是美的，可是对于离情别恨的李清照来说，霜是烦恼的，因为霜而寒冷，因为霜，许多树叶花草凋零，梧桐叶也是被霜打落的。所以，她借用梧桐的感情来表达她的心情。草木无知，不会有恨，她赋予草木情感。

接着，镜头从室外转到室内。她酒意将尽，接着喝茶，酒意阑珊时刻喝一杯苦涩的团茶到是极好的。而睡梦醒来，在香炉里燃上瑞脑香，也让自己安慰。

虽然内心很苦，但日子依然要好好过，李清照依然要讲究，因此，喝酒，喝茶，燃香一个都不少，优雅范要做足（当然，到她失去丈夫后，连优雅也不肯顾了）

在寂静中，她的心情获得片刻宁静，然而，心中的惆怅却挥之不去，因为秋天已经过完了，漫长的冬天降临，然而，难熬的白日那么长（就算白日短又如何，夜深人静，更让人难捱）。更重要的是，她内心有仲宣怀远之情，让她的内心更凄凉。

仲宣，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少时以文才见长，董卓之乱，他避乱荆州，依附刘表，但却得不到重用，只好写《登楼赋》抒发自己的满怀愁绪。

而李清照的愁绪比仲宣更苦。靖康之耻，国破家亡，背井离乡。只是，她一个弱女子又能怎么？不如随遇而安吧！让酒精麻醉自己吧！不要辜负了院子里那片来得正好的菊花。

其实，李清照内心的痛苦岂止是说解脱就解脱的，虽然有酒，但无论醒与醉，都是痛苦。

《清贫乐 年年雪里》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

馁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

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花。

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

李清照喜欢梅花，年年春天都要摘梅花，插在头上，那时，她和赵明诚夫妻俩琴瑟和鸣，日子非常甜蜜，少不了互相插花（宋代男子也喜欢戴花），那梅花插满头，在梅林里赏梅喝酒，酒醉花醉。

可惜，这一切成了回忆。

今年又是春天，梅花又开放了，李清照来到梅林，站在梅花树下，摘下梅花，可是却没有心情往头上插，只是放在手里，捋下花瓣揉搓着，或者说，她只是把玩梅花，却不由自主的捋下花瓣揉搓。

她想起和丈夫赏梅插花的情景，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泪水打湿了衣服。

她为什么会如此伤心，过去年年赏梅是在故乡，而今却在天涯海角（当然不是海南的天涯海角，而是对自己身世的感怀，是异土他乡），故乡青州沦陷多年，怕是回不去了。过去赏梅，她还是一个新婚不久的少妇，如今却两鬓斑白。

眼看近日晚上狂风大作，花瓣纷纷坠落，想必没有机会赏梅了，今年没有心情赏梅，明年呢？能有心情吗？难说。

作者将家国情仇，离情别意和岁月流逝，人生易老，物是人非的生命感概都倾注在词中，她从赏梅插花到揉搓梅花（其实，她自己，或者说南宋的子民，整个朝廷）不也如梅花一样风雨飘摇，一样被揉搓吗？

读罢让人想哭却哭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