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姐，你去了哪啊（二）

我爱那土地

三 姐，你去了哪啊                          张 武 装           昨晚，我梦见了我的三姐。三姐坐在庭院的石桌旁，身着一袭白裙，有着白色的披风，微风轻拂，裙袂飘飘，宛若仙女。其时她正跟我父母说着话，很投机的样子。我远远的走过去，大声打着招呼，示意她我想跟她说话。没想到当我走近时，人一忽儿全没了，只剩下空空的庭院与幽兰的树木，我纳闷着、懊恼着，好一阵，才回过神来四处寻找…… 三姐，你去了哪啊？  穿过岁月的风尘，16岁的你正站在我们老家的坪里，朴素的的确良衬衣，干净的泛黄的书包，长长的黒粗的辫子，一脸的轻松得意：“我毕业啦我毕业啦，我高中毕业啦！”清亮的声音在轻快的七月传得很远很远……是的，你是该舒口气了，一个女孩子家每天起早贪黑独自走一二十里路，并且还有长长的一段山路，想想都后怕。那时你是咱村唯一的女高中毕业生，俊俏的模样，清亮的眼眸，甜美的笑容，如出水芙蓉一般，惹得十里八村还有街上的人都纷纷上门提亲。 不久你找了对象，两年后出嫁了。你谨记着父亲的教诲：孝敬老人，好好说话，勤快做事。你挑着大担的炭灰去婆家扮砖，给婆家的爷爷奶奶挑着满缸的水，给几个孩子精心侍弄着尿布；你在高温的孵化场认真检查着鸡鸭出壳，在深夜的灯光下细心核算着收入开销，在喧嚣的街市来回低价兜售着不能孵化的蛋；你挑着重重的砖三步两步跨上三楼五楼的竹板，第三次、第三次建造自己的新家；你在自己一砖一瓦亲手打造的家里卖着肉与日常用品，你抬起的秤杆高高射起，赢得顾客会心点头；你站在新家的台阶上，引得马路上穿梭的车里的乘客投来赞赏的目光；你正跟每位来你那里歇脚的兄弟姐妹说着话：“坐坐吧，喝杯茶吧。” 你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高兴地送往你的婆家与娘家；你关了忙了一天的店子来与等待你的我们团聚，我们一起兴高采烈地玩着扑克。记得那年春天，你三十多岁的样子，我们围坐在妈妈家的八仙桌旁，我看到你穿着我送你的纯得醉人的粉色小西，衬着红润润的脸蛋，专注地抽着牌，我静静地盯着你看了好久，打心里说着“三姐真美好看”的话。那时，你的美好形象总是让我心欢喜，宛若摇曳的花朵时时慰藉我寂寥荒凉的原野；可惜你过早成为了我心中的海市蜃楼，成为了我再也无法治愈的伤痛！  三姐，你去了哪呢？ 我们正一起逛着一家家精美的服装店（那是我印象里咱姐妹俩唯一的一次逛街）。记得你离去前一年的暑假，我看到以前挺舍得的、挺爱美的你已多年未曾为自己添置点什么了，我拉着你上街决定给你好好买几件衣服。我们一家一家地逛，后来选中了几件，你穿着花色素雅的上衣、洁白的裤子、精致的凉鞋款款地从试衣间向我走来，问“好看不”；我鸡啄米似的点着头、不住地“嗯嗯嗯”；你娇羞的脸上飞起了红霞。我忽而从心底发出感叹：真正的美是藏不住的，三姐还是那个最美的让我最引以为荣的三姐！  第二年初春，你去二姐家，平常一进屋就会给二姐做事的你感觉精力不济，第一次在她家小睡了一会。后来你打电话给我，说吃不下饭，我说周末陪你去做个胃镜。没等周末，姐夫就告知了我们确诊是胃癌。真是晴天霹雳！我们商量着马上去湘雅！我陪着你走进了理发店，随着一声“咔嚓”，陪伴了你十多年的秀发便瀑布似的地泻了一地，无声地诉说着你曾经的那段美丽岁月。你摸着那扎不起了的浓密的短发嗔怪“怎么这么短啊！”我无言以对，我知道我的三姐一向是爱美的。         你去了湘雅，时间是2006年4月，你镇定勇敢地上了手术台，伤口愈合后，你满心欢喜招呼姐夫拿纸笔来，执意要给医生写感谢信，可你不知道因为癌细胞扩散，大夫在切开你的腹部后只好马上缝合…… 你又回到了自己的家，看你的人络绎不绝，你以为自己可以好起来，笑着跟他们一一打着招呼。大概是刚输了很多的营养液的缘故，我看到你面容饱满，煞是好看，宛若当年。我不住地想，三姐要永远是这个样子那该多好！ 你强喝着最苦的汤药，尽力吞下一些细软的食物，你盼着自己能尽快好起来。你看到自己身体不见转机且每况愈下，脸上又愁云密布起来。你又一次住进了医院，时间是2006年6月。你神情沮丧地说，“如果我早些来，早就能下地干活了。”快到生命的尽头，可你念念不忘的还是那个让你难以放下的家！我知道那么大一副担子，你得扛着，不能倒下：你上有三个父母，下有五个子女（两个大学、两个高中、一个初中），你一直就是这么扛过来的！        2006年9月，教师节前夕，多日难以吞咽、呕吐不止的你再也经受不起折腾，悄无声息地走了。你静静地躺着，连日来因病痛而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那一刻，你的美让我如此心碎：如往日的细腻光滑的皮肤没有一丝皱纹，漂亮的双睑自然地合着，高高挺起的鼻梁配着小巧精致的下巴，犹如一朵素雅的荷花，静静地浮在水面，静静地飘向远方…… 我的心碎了一地。  记得小时候，你曾好几次肩挑兰粉步行去几十里地的湘中卖了，赶在年前给我扯回扎头发的红绸巾；你曾把过年的新衣脱了毫不犹豫地给我穿上；也曾在夜间待孩子睡后一针针一线线为我织冬天的毛衣并送到百里外的学校。你总是热情地招待我的同学朋友甚至比对我还好；我工作后有时没零钱坐车，你慷慨地抓一把塞进我的口袋；小学五年级到初中毕业，有那么四年时间，我曾无数次在放学后绕道去你家玩上一阵带带外甥，不去心里就不踏实；我成家后节假日也常喜欢上你家待着，那时我们何事不言、何话不谈？ 父亲离世前一万个放心不下妈妈，你跟父亲说“爹爹，你放心吧，我们姊妹六人每人每月砍三斤肉给妈妈，妈妈就吃不完呢，不用担心的。”你也曾无数次招呼亲戚朋友好好担待你的孩子，可现在你却丢下妈妈、丢下孩子、丢下我们走了啊！ 那几日来悼念你的人很多，我看到人们阴沉的脸，悲伤的眼神，沉重的叹息。很多人连续几天都陪着你，我们整夜整夜地谈着你……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你曾多方打听、把捡到的、主人去给女儿置办嫁妆的八百元钱交到失主手里；你曾在大年三十，在邻居因建房而被债主逼得无计可施的时候，你把自己准备去还息钱的五千元送了过去，第二年人家借了五分的息还你，你得知后又给人家送了去，说你自己借的息轻些要邻居拿去缓缓；后来，邻村有个主妇在你那等车（其实也不熟，只见过），她叹气说房子再也借不到钱买材料圆垛了，你听了比人家还急，又马上把好不容易凑到一起要去还帐的两千块钱给了人家……三姐，你“但愿众生皆得饱，不辞羸弱卧残阳”，只是过早了点啊，你才42岁呀！ 确诊前你已经很不舒服了。你抱着重病的身子给公公做寿，你说那天多想睡啊，但想着自己是长媳要以身作则，又咬牙坚持。尔后，为了姐夫生意上的事，你又抱病搬着通宵的铁器。有次姐夫与人摩擦赔了四千元，你劝姐夫说“吃亏是福”、“退一步海阔天空”、“损失点钱没什么”。现在想来，四千那时也不是个小数目，其实你心里也是苦的，可我却没宽慰过你。五个孩子的学费开支，让你片刻也不敢懈怠。你总是起早贪黑，马不停蹄。你跟人说要是老大老二大学毕业了，你就松气多了，可那一天还没到来，你就等不及了！你曾说将来我们要一起去旅游的，可是你就这么半途爽约了！当你最后得知自己生还无望时，你说如果还能给你五年时间两个女儿上完了大学那该多好，你特别叮嘱我们如果她不在了还是要如往常一样多去看望她的孩子们…… 三姐是天国的女儿。出殡那天，对于空巢严重的农村来说是少有的盛大场面，前后一里多路都挤满了人，临近几村的人都来了，很多是特从外地赶回来送三姐最后一程的。人们抹着泪、叹着气，一脸的哀伤惋惜。我的眼泪伴着呜咽止不住地流啊流，走多久就流了多久。这是我走过的最漫长而又最短暂的路，是我小时候无数次背着书包欢欣雀跃去往三姐最初的家的路，一条对我来说是回家的路；如今却成了一条我最不愿走的路！ 送完三姐回家的路上，我内心的恐慌无可名状。我想如果我替代了我的三姐，那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三姐走后，我第一次去看外甥。打开车门的那一刻，有人还在喃喃说起我的三姐。我缓缓地迈向三姐的家，往日里，三姐早就瞧见了我，早就笑盈盈地向我走来了。当我走上台阶的那一刻，心一阵一阵刀绞，伴随着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时值深秋，空空落落的屋子、冷冷清清的柜子，还有那阵阵的冷风，第一次我如此强烈地感受到三姐的离去。我抚摸着三姐亲手立起来的块块砖头、件件家什…… 三姐，我曾许诺将来一定要给你买很好的化妆品的，那时成家立业还没来得及实现。无数次走在街头，看到那些漂亮的衣服，我就想这个三姐能穿，穿了一定好看，可是你再也不给我机会了啊！无数个落寞的黄昏，当我看到那些背着书包径直走上公交的学生，我好羡慕，他们完成了一天的任务只管回家，那么满心欢喜那么无忧无虑地回到那个温馨的完整的家里去，那里早已有温情的笑脸，有热气腾腾的饭菜在等着他们。可是我，我的三姐呢，当我回来时，你在哪？没有了三姐，以三姐为荣的光荣骄傲再也不复存在；没有了三姐，我精神的大厦已然坍塌！我常想三姐的离去为何会给我留下如此刻骨铭心的伤？仔细想来，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的同一句关心的话，在三姐那里总是更有热度力度，更有分量也更能往我心里去。时隔多年，三姐的音容笑貌总是时时在我眼前，每次想起我就会心痛流泪，因而十二年来我念念不忘又迟迟不敢下笔。无数次我非常懊恼，我不知我哪里出了差错，竟把三姐给丢了！ 三姐，你去了哪啊？你从我生命里走过，可是我却再也见不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