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每当平安夜的颂歌响起,我心中最思念的人依然是你。想来童年一切的快乐,几乎都与你有关。每逢12月24日的前夕总想写点什么,可二十年后,面对着那些从记忆的沉船中抢救、打捞上来的残片,无论我怎样努力,都已不复能生动、鲜活地在脑中拼出外公的模样。每年我生日,你都会特地去给我买个生日蛋糕,再亲手点上许愿的蜡烛。随后的某天清早,若是积雪未化、天气够冷,院子里就必然冒出一个雪人,头上顶着那个生日蛋糕的空盒子。当我欢呼雀跃地绕着雪人奔跑,你就在旁边拄着铁锹,脸冻得通红,得意的像个孩子。每天梳头也是属于我们俩的晨间仪式。从单双马尾、鱼骨辫、公主盘发、花苞头,到非洲式的满头麻花小辫,几乎每天的发型式样都不会重复。从其他小朋友艳羡的眼光里,我感受到了你的宠爱,与一个小女孩全部的幸福。</p><p>童年我体质弱,一年到头感冒、肺炎反复发作,不知道给你和外婆添了多少辛苦。很难忘记的一个画面是,发着高烧去医院的路上,清瘦的外公戴着呢帽,裹着围巾,在严冬的大风雪中推着脚踏车,一步一步艰难地踏在几乎及膝的积雪上。我坐在后车架上,似睡非睡,呼吸发烫。视线前方除了外公的背影,有关方向和空间的感觉似乎全消失了。仅能感到呼气时从棉口罩中逸散出的热的白雾,与四面八方翻卷吹来的冰冷雪花融成眼前的一片模糊。那一天冷极了,我们仿佛是走在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路。但是躲在你背后并不会害怕,反而很安心。如果那个时候街上还有其他路人,他们大概只能看到远远地有一个深蓝色的点,引领着一个红色的点,在这白茫茫一片的背景上缓缓移动。</p><p>因为迁延反复地咳嗽,很小就一直被中医告诫不可以吃甜、不可以吃冰。可你总是非常乐意成为那个夏天秘密带我溜出去吃奶油冰棍,生病时飞速跑去给我买点心,而事后被外婆猛批“多大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的人。多少个寒冬的清晨,也是你在全家人都还没睡醒的时候,悄悄把我唤醒拉到厨房,满心欢喜地端出一碗洒满了核桃、芝麻与花生碎的热油茶,暗中满足一下我那常年被压抑着的对于甜食的渴望。在小孩子的世界里,我跟你才是一国的。这个,我一直都知道。</p> <p>你喜欢走路而特别不耐烦乘车,于是无论去哪里我们都用走的。有时我走累了也会蹲在马路牙子上试图撒娇吵闹要你抱,而你的方式总是蹲下来耐心地陪着我,等我安静下来后,再鼓励我自己重新站起来,继续走完接下来的路程。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不爱坐车却喜欢长距离走路习惯,在我身上依然还保留着。只是一路大手拉小手的欢声笑语早已不在,步履匆匆的只剩我一个。</p><p>那时候我特别害怕鞭炮的声音,所以每年除夕夜,当其他孩子都拎着鞭炮蹦蹦跳跳跟着大人们跑出去的时候,你总会留下来,轻轻把我揽在怀里,拍拍我的后背,再用温暖的大手替我把耳朵捂上。读小学后,遇到被大孩子欺负或是被其他女同学嫉妒中伤的事,也是你目光灼灼地告诉我,不蒸馒头争口气,做人一定要有脊梁。</p> <p>听外婆说,外公少年失怙,还要养活年幼的弟弟,所以早年是吃过很多苦的。后来外公和外婆自己又生养了八个孩子,在那个连吃上一顿饱饭都是问题的年代,面对着如一窝小鸟般嗷嗷待哺的孩子,作为一家之主,究竟要有何等坚定的信念、顽强的意志、体力上的耐苦与对有限资源的巧思安排,才能支撑起偌大一个家庭啊。即便如此,也不是每个子女都能理解。在该享清福的年纪面对已成年的孩子因个人工作不顺,黑着脸任性抱怨,甚至指责你作为父亲不能给子女更多物质上的财富与职业上的“铺路”,我也曾见你沉默如山。可搜遍了记忆,也想不起你给我讲过什么“忆苦思甜”的道理,更不曾听得你对生活、对家人有一丁点的埋怨。</p><p>外公是个特别心灵手巧的人,这首先体现在烹饪上。日据时代为了糊口,少年的外公曾在一家日本人开的餐厅里做过学徒帮工,于是中餐、日餐、西餐都拿手。每到周末和每逢过年,外公为儿女们在厨房张罗一大桌子菜的那个背影,大概也是一家人余生都无法抹去的共同记忆。哪怕就是偶尔串几串老北京糖葫芦给我解解馋,外公做起来都比一般人做要费工夫得多:用尖头弯刀把山楂剃核去籽,中间填满混合了坚果碎的红豆沙馅心。竹签串好,挂糖之后,再放进那盆坚果碎里打个滚。红豆沙是自己慢慢熬的,坚果碎也是自己一个个砸核桃、一颗颗剥花生,费了好大的功夫做的。你一直说你特别用心地料理食物,是因为我是个嘴巴挺挑剔的孩子,吃的东西好不好,一口就知道。其实应该说是在烹饪上,你对细节一贯的高标准要求,才渐渐培养出了我对食物的挑剔。</p><p>我小时候玩的玩具,几乎也都是你亲手做给我的:几片碎布随手一缝,绣上眼睛,塞上棉花,就是活灵活现的布偶袋鼠与兔子;一只红心萝卜一把刻刀一眨眼的功夫,用线一穿,挑在筷子上,就变成一只漂亮的宝莲灯;父亲托人从青岛带回的贝壳,被你做成了小鸟、玫瑰花等各式各样新奇的摆件;连舅舅的朋友过年在山里打了野山鸡送给家里尝鲜,那一身斑斓的羽毛也被你留起来,后来用钢丝、泥胚复原出了一只活灵活现的山鸡模型。那时觉得你根本就是魔法师,你无所不能。现在回想起来,或许在做这些东西的时候,你是怀着一种给我准备礼物的心情在做的。而我童年那些不成样的涂鸦、自得其乐的剪纸拼贴,都被你细心地收藏起来,兴之所至,你甚至会在家中的墙壁上牵出一条夹满了我“大作”的绳子,兴高采烈地办起临时小型家庭展览会来。直到三十岁后,家人在整理你留下的物件时,还翻出过一卷我画了仙女、小猪和猫咪的图画本。那个图画本交到我手上的时候,纸张早已泛黄变脆。翻开本子的那一刻,忽然就红了眼眶:到底是自己懂事太晚,当年你给我的那么多礼物,我却并不曾好好地珍藏过一样。</p> <p>大约念初中的时候,有一天外公和平时一样吃着午饭,喝着我给他烫的烧酒,却忽然低声对我说,姥爷最近吃饭吃不太进去,很可能,我是得了噎隔。穿越到现在,我大概会马上用手机百度一下噎隔究竟是什么病吧。那时候却是直到外公住院我才知道,噎隔是从前的人对食道癌的一种民间说法。即便是重病,你也从来没放弃过做人的体面。每次去医院,必然是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再穿戴得整整齐齐出门。从到医院门口的那一刻起,你更是拒绝拐杖或任何子女的搀扶,挺一挺腰杆,就独自向诊室走去。似乎面对病魔,你已打定主意要拿出自己全副武装的精神去抗衡。今天,从已经透析治疗四年多的母亲身上,我还常能见到你的影子——妈妈和外公一样属虎,也是最像外公的一个孩子。中考的那一年,外公已经在医院住院接受放疗。那一年我也并没有考好,以至于外公走前最后那段日子一直对妈妈说,是不是我这个病,耽误了孩子?每念及此,不禁潸然。</p><p>实际上,哪怕到被诊断为食道癌的阶段,医生依然说外公的其他脏器功能相当好,尤其是头脑,思维敏捷度完全不输给年轻人。我想这件事上,医生说的是不错的。我听孟庭苇听到入迷,大概十二三岁年纪;旁边的外公八十多岁,却在用录音机听谭咏麟谭校长,不可谓不时尚。我还记得歌手田震刚出道时,你说这姑娘唱歌可真好听啊,后来田震果然红了;你指着电视上高歌The Power of Dream的赛琳·迪昂说,这样的歌声才是天籁。次年赛琳·迪昂的那首My Heart Will Go On就传遍大街小巷。你四十几岁才开始学习如何修理光学仪器,到七十岁时,你手工校验过的仪器比当时机器自动校验过的还要精准。在我心里,你一直是个思想前卫、独具眼光的人。你也在用行动告诉我,人要终身学习。喜欢做的事,什么时候开始追求都不晚。</p><p>距离你故去的日子,一晃已是二十一年。每当特别想你的时候,总是懊悔为什么当年没多和你一起拍些照片。如今留下的,唯有你在我心中一个有些模糊又异常清晰的剪影。就连你当年在院子里亲手植下的那棵葡萄树,也在你走后的次年,跟着枯死了。家里人说葡萄树枯死可能是因为树根被旁边盖房子的石灰伤了,可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葡萄树就是陪伴着悉心照顾她的人,去了另一个世界。不管记忆已变得多么碎片化和不完整,我依然在很用力地想念着你。愿你在天国得享永恒安宁,并在今后的日子里,继续护佑着我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