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达往事—《忘不了那座红楼》

塞莱斯廷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 "><b>作者: 唐明达</b></h1>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 "><b>一</b></h1> <h1 style="text-align: left;"> 前日,是入冬以来最寒冷的天,我驱车前往铁西区办事,途经兴华南街的工业学院(原沈阳机电学院),我刹住了车,这是我不能不住脚的地方,因为毗邻这所学院的沈阳第一制药厂,有我儿时刻骨铭心的记忆,自己久久地站立在沈阳第一制药厂遗址的位置。</h1><h1> 记得厂区有一座高高大大的四层红砖楼,这座红楼已经被几座现代的商业大楼取代了,但却不能阻止我打开记忆的闸门,50多年前的桩桩往事浮现在我的面前……</h1><h1> 1966年的12月刚刚入冬,就刮鼻子刮脸地冷。尤其是夜幕降临后,老天爷会一下子把你拉入黑暗冰冷的世界。我家住在铁西艳粉屯,母亲在沈辽中路对面,兴华大街上的沈阳第一制药厂上班,路程的时间虽然半个小时,却因没有路灯,要摸黑回家,它成了最怕人的一段路。</h1><h1> 那年月的社会治安不像现在有人粉饰得那样: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恰恰相反,因为中小学的停课,许多青少年无所事事,白天拉山头打仗斗殴,骚扰邻里,鸡犬不宁;晚上爬墙入厂盗铜卖铁,钻学校偷桌椅,起玻璃。记得那时市内各区都有周期性地强奸犯,盗窃犯的游街示众。</h1><h1> 为了母亲的安全,13周岁的我自然担起了每天晚上接陪母亲下班回家的任务。我穿着露着脚趾的棉乌拉(缝合的几层补丁连不上了),开花的棉袄和棉裤篓(没有罩衣),因没有衬衣衬裤,冷风阵阵钻进身体,皮肤感觉刀割的一样疼。还好,每天掐点儿从家门出来,大约十分钟左右,就能看见妈妈和郑姨(妈妈的同厂班友)出现在十字路口的路面上,然后两人分道,我领着妈妈继续走更黑的一段路。</h1><h1> 可是有一天晚上,足足等了半个多小时,也不见妈妈的身影出现。我避风躲进了41中学大楼里,因门窗玻璃被盗走和砸坏,涌进的过堂风更是刺骨的冷,又不得不钻出了楼。又过了半个小时,我冻得站不起身了,才见妈妈出现在十字路口,但却没看见郑姨。</h1><h1> 妈妈看着冻僵了的我,痛楚万分一下子把我揽在怀里。看着孤苦伶仃的妈妈,我急着问道:“郑姨呢?她咋没和你一起走啊?”</h1><h1> 我听到了妈妈的抽泣声,再抬头看,妈妈的眼泪穿成了串儿似的往下掉,随后捂着嘴哭道:“郑姨再也不会和妈妈一起走啦!”</h1>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 "><b>二</b></h1> <h1 style="text-align: left;"> 妈妈的哭声让我心惊,尤其是妈妈最后的话:“郑姨再也不会和妈妈一起走啦”更让我感觉到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惊恐地催问妈妈发生了什么事?<br></h1><h1> 妈妈抚摸着我的头,哀伤地说:“妈妈犯了大错!”</h1><h1> “什么大错?”我懵懂地问。</h1><h1> “孩子你不懂!”妈妈闭着眼睛,摇着头说。</h1><h1> “妈赶紧告诉我,我都13啦,我懂!”听到是妈妈的大错,更急着想知道原委了。</h1><h1> 妈妈看着焦急的我,知道回避不了啦,或许说出来更好受些,终于吐出了真情……</h1><h1> 原来妈妈这程子上班,厂子已经不是以生产为主了,而是把抓革命作为了生产车间的主要任务,每天班上都排满了革命活动。整个车间人人过塞子,斗私批修,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然后人人大摆大议,揭批不良现象,开路线分析会,研究阶级斗争的新动向。</h1><h1> 妈妈平时不多言,不多语,开会时也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妈妈的消极表现被车间党支部盯上了,几个支部委员分头找我妈谈话无果,车间书记下班亲自找我妈谈话,给我妈扣上了没有阶级立场老好人的大帽子,逼着我妈揭发和她最好的班友郑姨。妈妈见下班已有一个小时,他们还没有放走她的意思,听到外面吼叫的北风,想到马路上还有等她的儿子,不免心乱如麻。妈妈为了尽快脱身,不得已应付地说了郑姨说过加班加点的唠骚话。</h1><h1> 妈妈回到家中,晚饭滴水未进,一头扎在炕上,两眼睁得大大的,一宿没合眼。这伙人的嘴脸,让她越来越感觉到他们对郑姨说加班加点牢骚话,绝不会当落后话处理那么简单。妈妈不敢往下想了……</h1>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 "><b>三</b></h1> <h1 style="text-align: left;"> 我知道妈妈下班,再走出厂那段黑道儿,不会有郑姨陪伴了,第二天晚上径直地走进厂,进了生产车间的大红楼。</h1><h1> 经过片剂车间走廊,我听到了有人在大声地讲话:“郑岩,必须交代你说话的动机和第三层思想!”</h1><h1> 我的心激灵一下,知道说话人指的是郑姨。屋内鸦雀无声,我蹬着木箱爬窗户往里瞅了一下,一屋子人在开会,看见妈妈一会低头,一会抬头的。</h1><h1> 那个说话人的目光转向了我妈,问道:“何柏青,你说说郑岩当时是怎么跟你说的?”</h1><h1> 妈妈怔了下,回道:“我觉得老郑当时是说笑话,她没有恶意……”妈妈是在尽力挽回郑姨的被动局面。</h1><h1> “我说的不是笑话”郑姨站了起来,冷冷地看了妈妈一眼,显然没买妈妈的帐。竟然坚持说:“我说的是真话,现在车间白天不干活,整天这个学习,那个活动的,晚上下班不回家,革这个命,那个命的,就是胡扯!”她浓重的山东口音,竟把会场的一些人说得笑了起来。</h1><h1> “笑什么笑?”主持会的人色声俱厉地问:“还有没有革命立场?这是资产阶级在向无产阶级挑战!”</h1><h1> 会场顿时鸦雀无声,只剩下人们紧张的心跳和呼吸声。主持人环视了下会场,大声说道:“今天晚上要人人发言,人人表态,必须深入挖出郑岩思想的根源,旗帜鲜明地批判她破坏抓革命促生产的言行。</h1><h1> 我在走廊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足足遭了五个小时的罪,批判会晚上十点才结束。</h1><h1> 我陪着母亲迈着艰难的步履,走出厂区已是深夜,进入艳粉屯,只有木箱厂门口的有一簇灯光。在灯光下看到妈妈惨白的脸色,她身子往后一仰,一下子栽倒在我的怀里。</h1><h1> 我知道妈妈现在精神上的负重,要比白天干活的劳苦更甚。我扶起妈妈尽力劝她道:“妈,你不要过于自责,郑姨在会上能坚持她的说法,也许不会太埋怨你的。</h1><h1> 妈妈紧紧地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孩子你不懂,这说明郑姨更恨妈妈了!”</h1><h1> 夜里我把母亲背到家时,正赶上挂钟打点,噹!噹!噹!时针指向11点的位置。</h1>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 "><b>四</b></h1> <h1 style="text-align: left;"> 妈妈病倒了,病得很重,一连几天起不来炕。昏迷中喊道:“我不谈话,我不开会!”</h1><h1> 那时姥爷和姥姥都在我家,看着眼前妈妈的病状,两位老人急得火上房。姥姥给妈妈熬了姜汤,沏了红糖水,也退不了妈妈的高烧,尤其是不吃饭更是急人。那时家徒四壁,只能给妈妈拨拉点儿面疙瘩汤。最后爸爸请来了一位中医大夫,号脉后说病人心火大,嘱咐应该让病人吃些水果。</h1><h1> 姥爷急忙卖了积攒了半个月捡的破纸,掏出1元7角钱给我,巴望着给他女儿买点儿好吃的东西。</h1><h1> 我接过姥爷的钱,揣着老人的希望,冒着零下20多度的严寒,顶着凛冽的北风,顺着兴华大街,往北走到几里以外的工学院合社门市部。</h1><h1> 我几大步跨上了台阶,冲进商店里,挨个屋的寻找,看到的是长长的一趟柜台,没有一叶蔬菜,没有一个水果,只是在一处墙角堆着几个蔫萝卜。</h1><h1> 其实那时所谓的商店,除了节假日前后能集中看到凭票供应的鱼肉蛋外,平日里,尤其是冬天,除了卖布料的柜台,其他柜台上是看不到什么商货的。</h1><h1> 我看见最后的柜台有两个唠嗑的售货员阿姨,却生生地问道:“阿姨有水果吗?”两个售货员阿姨听到我的问话,斜视我一眼,不作声地笑了。</h1><h1>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了看柜台后面也是空荡荡的,才明白是自己问的话发傻。自己不甘心地在商店里徘徊着,冲进商店的那股热乎劲儿已经没有了,周身一阵阵发冷……</h1><h1> 这才注意到商店屋里只有一个站炉子,炉盖里看不到一丝火星。</h1><h1> 我悻悻地走出商店,看着外面刮起阵阵的北风烟雪,站在台阶上无助地喊道:“妈呀!儿无能啊!有力不能尽,有心使不上啊!</h1><h1> 突然,不知哪来的一块大字报,随风向我扑来,我随手拨开了它,那块大字报纸又随风飘走,自己久久地看着那块远去的纸……感觉到视线有些模糊,用手擦拭了下眼眶,才知道眉毛上了霜,眼角不知不觉流出的泪水结了冰。</h1>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 "><b>五</b></h1> <h1 style="text-align: left;"> 妈妈的病生生折腾了半个月,这场大病的病因,正像大夫说的那样,毒火攻心。妈妈悔恨自己那天不应该单一考虑孩子道儿上受冻,为了早出厂应付人家谈话,而举出了姐妹工作的老骚话,虽说轻描淡写,也是伤害了姐妹,让姐妹成了运动的斗争对象。</h1><h1> 妈妈半月后假满,病还未痊愈就上班了,得到的郑姨的消息,比她想象的还要坏。仅仅半个月的时间,郑姨连同车间另外两个说牢骚话的工人,被戴上了坏分子的帽子,遣送下乡了,片剂车间在全厂第一个完成了城市疏散人口的任务。</h1><h1> 这让妈妈更加痛苦,更加难过,整日在厂区里低头走路,不和任何人说话。有一天妈妈在锅炉房往蒸锅里放完饭盒,正要转身出去,烧锅炉的老刘头儿拦住了她,在她耳朵轻声说:“老郑听说你病了,临走时让我给你捎句话,让你别再折磨自己啦,就是你不说她说的那几句牢骚话,整她的人也不会放过她。妈妈听到郑姨留给她这样的话,不仅没有感到宽慰,反而泪如泉涌,哭得更厉害了。</h1><h1> 沈阳第一制药厂的革命形势如火如荼,越来越紧张,越来越激烈。后来车间以上领导干部都被造反派罢了官,送进了毛泽东思想学习班。</h1><h1> 每天早晚都会有许多工人带着革命群众专政队的袖标,押解着一队队挂着写有各种罪名大牌子的人,在厂门口毛主席塑像前低头认罪。最要命的是群众专政队的逼供信,其中不乏公报私仇,为名利假积极的人,对被审查者大打出手,各种刑具五花八门。群众专政队的房舍里,整日喊叫不断,哀声不绝。</h1><h1> 那阵子几乎天天有人被抓,天天有人被斗。就连妈妈所在的片剂车间那位党支部书记,最后也被革命造反派带上了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马前卒的帽子。</h1>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 "><b>六</b></h1> <h1>  由于妈妈出厂那段摸黑儿的路,没有了同路郑姨的陪伴,我不得不在每天晚上进厂去接妈妈了。看到楼里楼外一茬接一茬的大字报,不敢看,还得看,生怕大字报上有妈妈的名字,更害怕群众专政队的屋里,哪天传来妈妈的哭声。 </h1><h1> 一天晚上,我在楼梯口等妈妈,妈妈迟迟不出来,便撑着胆子走进了红楼,大楼里奇怪地静。自己索性来到妈妈的片剂车间,几十人工作的车间,竟然一个人影也没有。</h1><h1> 我慌慌张张地逐层上楼,一直跑到顶楼,只见一千多平方米的大会议室坐满了人,开会的人个个表情凝重而紧张。</h1><h1> 我一眼看见了坐在门口边儿的妈妈,悄悄地走过去,蹲下来,小声问妈妈:“妈这么多人,开的啥会?”妈妈一下堵住了我的嘴,让我赶紧走开。</h1><h1> 我刚一转身儿,台上一个戴着红袖标的人,用麦克风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我在这里向大家公布,纪连庆厂长今天下午跳楼自杀啦!”这一嗓子不要紧,招来会场嘘声一片,许多人惊愕地说不出话来。</h1><h1> 人们知道纪厂长被罢官才三天,怎么就能跳楼自杀了呢?很多人猜中了,纪厂长是被群众专政队打得挺不过去了。台上那位戴红袖标的人突然朝台下大喝道:“要说,就台上说,要为走资派喊冤叫屈吗?!</h1><h1> 台下就像关闭了开关式的,一下子没了动静儿。台上的人还嫌声音不够劲儿,拽了拽麦克风的线,往前又窜了几步,近乎吼道:“大家应该以高度的阶级斗争觉悟,认清走资派自杀的本质,这是向无产阶级革命派宣战!纪连庆死了,但是他的阴魂还在,还要有其他的阶级敌人蹦出来,为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申冤翻案!”</h1><h1> 听了台上人的话,台下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同台上人对视,恨不得一些散会。</h1><h1> 台上人突然话锋一转,指着台下人说道:现在台下就有我们革命造反派的敌人!限你们三分钟站出来!争取主动!</h1><h1> 台上人的话,犹如扔在会场里一颗炸弹,尤其是一支戴着红袖标的队伍跑入了会场,台下空气骤然紧张起来,人们屏住呼吸,听着台上人喊着数字:“一,二,三!”</h1><h1> “三”的话音刚落,台上人喊道:“把他们拽出来!”随着他的声音,这一队戴红袖标的人,在会场不同角落的座位上,分别架起来四个人,不容分说往脖颈挂上了现行反革命的大牌子。</h1><h1> 有一个被挂牌子的人我认识,名叫闻宝库,三十多岁,平时爱取笑,说话没有把门的,是厂子里有名的活宝儿。只见他挣脱着喊道:“我咋啦?咋定现行反革命啦?”因为他胳膊粗力气大,两个戴红袖标的人拽不住他,又跑来两个戴红袖标的人,拿这三角带,照他劈头盖脸地抡起来。瞬间,闻宝库的眼角和嘴角流出了血。其中一个戴红袖标的人恶狠狠地说道:“你说啥啦?到专政队你就知道啦!”</h1><h1> 会场上的人们还没缓过神儿来,眼睁睁瞅着四个人被押出了会场。</h1><h1> 这次会议之后,挂在红楼的高音喇叭,整日播放着造反有理的革命歌曲,整个厂区弥漫着紧张的空气,楼里楼外风声鹤唳,人与人之间失去了交流,互相不敢说话,路遇熟人也只是点头示意……</h1><h1> 那座红楼,高高大大,黑压压的,好像横卧的巨型怪兽,在这里发生了许多可怕的事情,以致50多年后的今天,想到阴森森的红楼还会不寒而栗。</h1><h1> 别了大红楼,再不想见你,却永远忘不了你……</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