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不读李清照之离别

如水莲子

从古到今，离别是人类无法摆脱的情感，尤其是恩爱夫妻。李清照和赵明诚婚后生活很甜蜜，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而赵明诚毕竟是大宋官员，他得赴任，当然得与爱妻离别。

而李清照将这些离别都写进自己的词里。用文字记录她的离情别绪，也记录了她优雅的生活。

《凤凰台上忆吹箫》这个词牌名够长了，先不谈由来，就从字面上也感受到特别的美。因为它是由一个传说来的，相传春秋时期，秦穆公的女儿弄玉所居住的地方叫凤凰楼。弄玉同萧史结婚，萧史教弄玉吹箫，二人在凤凰台上吹箫，引来许多凤凰，夫妻二人乘着凤凰飞上天空，成仙了。俗话说不羡鸳鸯只羡仙，可是，两人成了仙，依然是鸳鸯，怎么不让世人羡慕呢？

可是，读到李清照这首词，却从离别中感受到两人选择两难。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

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

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

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

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

唯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

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李清照一开始就给我们展示了一组生活画面，香炉里的香冷了，被子没有叠，胡乱堆积就像红色的波浪翻卷。她刚起床，慵懒的，连头都没有梳。梳妆匣上布满灰尘，已经好久没有动用过了。此时太阳已经升起，照射在帘钩上。

这一组颓废慵懒的画面居然没有让人感觉到脏，没有感觉主人公邋遢。哪怕她睡到日上三竿，也不让我们感觉到讨厌。

反而有一种我们熟悉的似乎是民国旧上海的美。因为主人公用的东西都很精致啊！做成金猊（兽头）的香炉，大红的绸缎被子，（也才能翻红浪吧）而她的神态是慵懒，因为慵懒才不梳妆吗？当然不是。

原来，只是因为离别苦，这种离别的苦折磨她，让她无心打扮自己。她心中有多少事，多少情怀，多少悲欢离合，想说但欲言又止。她不是因为生病，不是醉酒，不是悲秋，就是离别。

下阕中，她告诉自己，算了吧，算了吧，不去想它了，因为她知道，她无法拒绝离别，她从不悔教夫婿觅封侯，她支持赵明诚干一番大事业，所以，她必须面对离别。她知道这回离去，或者说以后每一次离别，哪怕她唱千万遍阳关，也无法留住丈夫，但她依然要对丈夫唱阳关。

她怀念远行的丈夫，将他比为武陵人，武陵人当年寻着小溪上行，找到桃花源。在战乱时期，桃花源是心中的梦想，那代表着隐居的人生。当然，在中国古代，桃花与性有关，无论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还是人面桃花，桃花运都代表一种另外的感情，她还是有些担心赵明诚邂逅桃花。丈夫远行，而她却在烟锁秦楼守望，她希望赵明诚是萧史，她是弄玉，二人能够骑着凤凰飞升。

她的满怀愁绪只有楼前流水还在念着她，因为她整天凝神地望着流水，在她的凝神之处，又增添许多忧愁。

这份离情别绪被李清照细腻委婉地描写出来，淋漓尽致，又缠绵悱恻。

《念奴娇 萧条庭院》

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

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

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

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

楼上几日春寒，帘垂四面，玉阑干慵倚。

被冷香消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

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

日高烟敛，更看今日晴未。

李清照总是从细节描写，从景致描摹写出离别情绪。这首词从萧条庭院开始，一个萧条便写出庭院的冷落。丈夫离别，她也没有心思走亲访友，或者找闺蜜聊聊天。冷清的庭院又赶上斜风细雨，她感觉到寒意（不是天寒，而是心境）于是关闭一道道门，想让自己在一个相对密闭的空间有安全感。但却关闭不了心中的孤寂。

此时正是春天，柳树发出新绿，花儿开放，一个宠，一个娇，写出春天的花儿和柳树的惹人喜爱，快到寒食节了，人人都要踏青，可是，她却没有心境。而且又是风又是雨的，虽然是斜风细雨，但她却没有张志和的不须归的心情，她感到总总烦恼。

她无法排解这些愁绪，只好写诗，而且还要写烧脑的险韵诗，诗写完了，喝一种叫扶头酒的烈酒，让自己沉醉。可是，她还是醒了，还是无法排解离愁别绪，心中反而有别种滋味。

只见天空中飞雁掠过，可她心中的万千心事却难以寄托。

因为楼上这几天寒气逼人，她不但关闭重重叠叠的门，还把所有的帘子都放下，然后在玉阑干上慵懒的倚着。

好容易挨到晚上，躺在床上睡觉，被子半天都捂不热，香燃尽了也不想去添，梦醒了，不得不起床。

清晨，她走到窗边，看到清澈的露珠在草叶上花瓣中滚动，梧桐也发出嫩芽，让她有了游春的想法，太阳升高了，云开雾散，阳光透过梧桐枝叶洒在庭院里，但她不能确定，天是否真的晴朗了，会不会突然有风雨。

词写到这里就结束了，留给读者更多的空白，也让词中的情绪更加含蓄委婉。

《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这首词是李清照的代言作品，几乎都能够背诵。它写于重阳佳节，这是一个让人倍思亲的节日，她思念丈夫赵明诚。

词一开头就营造种意境，薄雾浓云，既然是天气，更是心境，一个愁字把（景）环境与情融合，变成了意境，而永昼则是嫌弃白天太长。因为白天太长，她难以打发。

第二句“瑞脑销金兽”则是细节描摹，瑞脑香在黄金做成香炉中燃烧，一点点燃成灰烬，一点点消磨掉，而她也在燃香过程中消磨时间。

这又是一个重阳佳节，也是她独自度过的佳节，她又不能和丈夫赵明诚团聚。晚上，她躺在挂着纱橱（纱帐）的床上，枕着玉枕入睡，到了半夜，一阵凉意透骨，因为是秋天，所以不是寒，只是凉，这种凉意因为独自一人而感觉到透骨的凉意。

此时，镜头跨过白天，又到一个黄昏，她坐在院子里的菊花前（东篱指代菊花，源于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喝酒，她坐在菊花边喝酒已经很久了，菊花的香气充盈她的衣袖，那是暗暗的香气。别再说我心底的忧愁，那是让人黯然销魂的忧愁，西风吹拂着帘子，秋后的菊花是消瘦的，而我比菊花还消瘦。（原谅我，最后这三句无法翻译和解读，这是属于李清照的，赵明诚后来写了许多诗句，把这三句混进去，结果人家一眼就认出来，而且大赞这三句诗）

这首词也是愁，也是离情别绪，但却委婉优雅含蓄。就是词人对意境的营造。

《蝶恋花 离情》

暖雨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

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

乍试夹衫金缕缝，山枕斜咦，枕损钗头凤。

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翦灯花弄。

这首蝶恋花题目就是离情，不管是李清照自己拟题还是后人加的题目，都是一个意思，离别的情感。

它写于赵明诚闲居十年后重新被启用，走上仕途，而李清照依然留在青州之作。

这是一个初春，雨暖暖的，天气晴朗，有风，大地刚刚解冻，万物萌生，柳树发出新芽就像美人的眉毛，而粉红的梅花像美人的香腮，春意盎然触动她的春心。可惜，没有人陪她赏春，没有人陪她郊游。她有酒有诗却没有与她分享的人。想到这里，一阵酸楚涌上心头，眼泪扑簌簌地滴落，融化脸上的脂粉，而头上的金钗也感觉到格外沉重。

她试了试新做的夹衫，这件夹衫是她专门做的，用金丝银线缝制，想在开春时穿着，与赵明诚共同游春，因为春天来了，大家都是一对对出行，或者一家人出行，哪儿有一个妇女独自游春的？好尴尬啊！她试了试春衫，又脱下来。夜晚，斜靠在山枕上，不小心却把金钗损坏了。独自入睡，怀着浓浓的愁绪一个抱字，把摸不着看不见的愁具象化，这是李清照词里最常用的。因为愁，她无法入睡，整夜没有好梦，睡不着，起床，此时夜色阑珊，她开始剪灯花排解愁绪。

词结束在女主人公芊芊玉手剪灯花的镜头上，给人无数遐想。

《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一剪梅》的词牌名源于周邦彦的词一剪梅花万样娇，又叫《腊梅香》《玉簟秋》《玉簟秋》应该是有李清照这首词之后。

《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是李清照书写与丈夫别离的情绪，她把这首词的地点从室内转到室外，转到红藕香残玉簟秋的荷塘中。

荷花香气消散了，荷叶残破，如玉一样的竹子也凉了，写出秋天到来。秋风萧瑟，这是景，也是心境，她终于不再闷在屋里，于是换上方便外出的衣服，独自登上木兰做的小舟上。（不知她会不会想起她十五岁那年独自划船误入藕花深处，可惜如今的她已经不是少女时代了）

她望着天空中飞过的鸿雁，盼望着有人能够给她寄来锦书（写在锦帛上的书信，还能有谁，只能是赵明诚），可惜，飞过的鸿雁没有一只能够给她带来锦书。大雁排成人字在天空中飞过，月亮升起来，月光满布西楼。（她已经从兰舟下来，登上西楼，而时间从白天变成晚上）花在水中独自漂着，水也独自流着，落花无意，流水更无情，她与赵明诚有共同的一种相思，两人天各一方，却是互相思念，两人有着不同的愁，这种愁是淡淡的，充盈整个心灵的愁。这种愁绪，这种情感没有办法消除，刚从她的眉头上消除，她本来紧缩眉头，后来释然了，眉头松开了，但愁却没有消除，因为愁绪又在心底涌起。

这是一种美丽的哀愁，这种哀愁在秋天发生，在荷花香消荷叶残破的秋天产生，因为她很久没有接到赵明诚的书信，心里担忧。这种愁在她登上兰舟时滋生，在月满西楼时更浓，伴随着花落水流远去，她从自己的愁联想到赵明诚也有这样的愁。这种愁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排不去，解不开，这是美丽的哀愁。

这首词被谱曲后，由邓丽君柔婉的歌喉唱出，于是触动了更多华人的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