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从我出生起,这雨就一直在下;
这风就一直在嘲弄我单薄的衣衫。
山河坼裂。潼关已破哥舒死。
女人们哭瞎了眼睛。皇上带着他
的爱妃,逃出了京城。在马嵬坡,
他证明自己是一个怯懦的情人。
彻底的失败。他和他的帝国都老了,
在危险面前丧尽了勇气。追随
皇上的榜样,所有的人都在逃。
狗在逃。马在逃。房子在逃。
河在逃。桥也在逃。逃,是
一枚飞不出去的果壳儿,把
男人和女人的心关在它黑的内部。
逆着逃亡的人群,我一直走,走向
我所不知的地方;我一生都在坚持
这个动作;寻找那个携着光的人。
屋漏连阴雨。受寒的孩子被自己的
哭声惊醒,徒劳地,妻子用尽家中的
盆、桶、罐,接住雨水,设法给孩子
留一个干的被窝。苦楝树在洪水中
呼喊;我担忧其他的孩子和母亲,
我也担忧朋友们,从北庭归来勤王的
老同事岑参,奔走于剑阁蜀道的高适;
我最担心那个不知世途险恶的蜀人:
他把自己当成补天者,一再把自己
驱入险境。坐在黑暗里,像坐在一艘
漏水的船里;我一生都没有离开这船,
漂浮在祖先的河流上,盼着大地放晴;
船外,是隐伏的仇恨和杀戮。风在
呼啸,带着对人的难以言喻的轻蔑;
冷,是彻骨的湿和冷,围困船内
渐渐暗下去的烛光。只有靠近心头的
地方,还有一丝温暖。也许这就够了。</h3><h3>
一个女人的死撕掉了帝国的假面。
而我废弃了圣人的理想,不再做梦,
人们也不需要有人用真话揭破
他们酣睡的大梦,所以我离开。
我一生都在离开。但我真的离
开了吗?我走过的每一个地方
进入我的诗。还有那些互相惦念
的人,死去的和活着的;那些
清晨的花,开过的和未开的;那些
事,温暖了我的和刺疼了我的;
那些恨,那些血。都在我的心里呢。
那些水上嘶哑的呼喊,沉没了或者
被风带走,当我闭上眼睛,都能
在我的心中一一找到,一一复活。
我对自己说:你要靠着内心
仅有的这点光亮,熬过这黑暗的
日子。无边的空间,永无尽头的
流亡。山的那边,是山;路的尽头
是路;泥泞的尽头,是泥泞;黑暗
之外,是更深的黑暗。在自己的
祖国流亡,也在自己的内心流亡。
然而,黑暗愈深,内心的光也愈亮。
而光也就是诗啊。春天来了,草木
浴血生长,杜鹃啼血,而农人们
仍在耕作。这是伟大的生存意志。
女人们背负着孩子,那是未来蜷伏在
她们的肩上,眺望着又一天的黎明;
在春天,竹子的生长被暴力扣押,
在石臼的囚牢里,它盘绕了一圈
又一圈,终于顶开重压,迎来了光。
于是宇宙有了一个新的开始。
黑暗太深。我担心人们会习惯
暴力,甚至爱上暴力,失去了
那唯一可以依凭的,柔软的心。
当人把琴当柴禾烧的时候,上天
选择我,作为宇宙的泪泉,所以
我写诗,每日,每夜。这是我的
补天大计。世界从一首诗开始,
世界也会在一首诗中新生。我
记下我的哭,记下百姓的哭,
和那些无耻的、残忍的笑。
我要让后来的人们记住:记住
诗,也就是记住了光。我走过
这个无光的世界。我一直
爱着。这是唯一的安慰。
我死的时候,我说:“给我笔,”
大地就沐浴在灿烂的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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