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大侠小说里的诗词（六）：塞上牛羊空许约----《天龙八部》回目词

东风软

天龙八部的回目，寄调五首词牌，写得荡气回肠，十分了得，小时候我还珍而重之地用小本本抄了来背。五首词的词牌名分别为：少年游、苏幕遮、破阵子、洞仙歌、水龙吟。

第一卷：寄调《少年游》

青衫磊落险峰行，玉璧月华明。马疾香幽，崖高人远，微步觳纹生。

谁家子弟谁家院，无计悔多情。虎啸龙吟，换巢鸾凤，剑气碧烟横。

第二卷：寄调《苏幕遮》

向来痴，从此醉，水榭听香，指点群豪戏。剧饮千杯男儿事，杏子林中，商略平生义。

昔时因，今日意，胡汉恩仇，须倾英雄泪。虽万千人吾往矣，悄立雁门，绝壁无余字。

第三卷：寄调《破阵子》（这首最喜欢）

千里茫茫若梦，双眸粲粲如星，塞上牛羊空许约，烛畔鬓云有旧盟，莽苍踏雪行。

赤手屠熊搏虎，金戈荡寇鏖兵，草木残生颅铸铁，虫豸凝寒掌作冰，挥洒缚豪英。

第四卷：寄调《洞仙歌》

输赢成败，又争由人算，且自逍遥没谁管。奈天昏地暗，斗转星移，风骤紧，缥缈峰头云乱。

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梦里真真语真幻。同一笑，到头万事俱空。胡涂醉，情长计短，解不了、名缰系嗔贪。却试问、几时把痴心断。

 

第五卷：寄调《水龙吟》

燕云十八飞骑，奔腾如虎风烟举。老魔小丑，岂堪一击，胜之不武。王霸雄图，血海深仇，尽归尘土。念枉求美眷，良缘安在，枯井底、污泥处。

酒罢问君三语，为谁开、茶花满路。王孙落魄，怎生消得，杨枝玉露。敝屣荣华，浮云生死，此身何惧。教单于折箭，六军辟易，奋英雄怒。

 

合起来是如此完整的词，意思连贯，气韵浑成，对仗工稳，意境深远，但单拿出来一句一句的，又和每一章的情节如此契合非常，真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非有绝顶才情不可为之。

 

更有趣的是，或许这些词牌名本身，也和书里的情节相符：（比如我填词时，就喜欢先选词牌名，见到一个非常想见的人，就寄调《相见欢》，一大群人一年一度的聚会，就寄调《鹊桥仙》，当然这些也许有点想当然，大家慎读。）

第一卷：《少年游》

青衫磊落险峰行，玉璧月华明。马疾香幽，崖高人远，微步觳纹生。

谁家子弟谁家院，无计悔多情。虎啸龙吟，换巢鸾凤，剑气碧烟横。

这阙词讲的是青衫少年段誉的江湖游历，是谓《少年游》。

 

段誉毫无武功，却涉足江湖，为人磊落随和，偏又好管闲事。正是这少年险峰之行开始，串起了一系列的情节：先是于剑湖宫中偶遇钟灵（甘宝宝之女）；在相救钟灵途中掉入悬崖得见“玉璧月华”（镜湖宫神仙姊姊，即王夫人阿萝的母亲，王语嫣的外婆）；借马之时识得木婉清（秦红棉之女），于“马疾香幽”处和木婉清暗生情愫，又于“崖高人远”时情根深种；“微步觳纹生”，则是指段誉不喜武功却不得不逃之夭夭而学的武功：凌波微步。这武功名字美得出奇，出自曹子建《洛神赋》“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倒也配得上段誉青衫落落，公子王孙。

 

下阙起头“谁家子弟谁家院”，呵呵，风流潇洒的段誉在找女朋友之前，实在该有此一问，不然就怕误找了好妹妹；一身野气的木婉清一头扎进段王爷的家，更该有此一问，不然就错恋了亲哥哥。“无计悔多情”。多情这算是一种秉性吧？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无论段誉还是段王爷，都“无计”可施。“虎啸龙吟”，或者指段正明帅众（龙）与四大恶人（虎）争斗，各显其能。“换巢鸾凤”，自是以钟灵换了木婉清一事。“剑气碧烟横”，则是指段誉在鸠摩智点的藏香的烟气纵横之中，福缘深厚地自行学会了六脉神剑。

 

第二卷：《苏幕遮》

向来痴，从此醉，水榭听香，指点群豪戏。剧饮千杯男儿事，杏子林中，商略平生义。

昔时因，今日意，胡汉恩仇，须倾英雄泪。虽万千人吾往矣，悄立雁门，绝壁无余字。

情节进入江南姑苏（苏）慕（幕）容之家。姑苏慕容偌大名头，所谓北乔峰南慕容为武林顶级双子星。这里慕容公子尚未出场，已是众多人物铺垫：黄眉僧与金算盘崔百泉的回忆；少林寺玄悲大师、伏牛派柯百岁、青城派司马卫等等的死因引出了慕容世家“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高深莫测，朱碧双姝与包不同四兄弟等侍婢家将的赤胆忠心、“神仙姐姐”王姑娘的全心牵念更是烘托出慕容公子的不同凡响。慕容世家可谓云山雾“遮”，神秘清高之至。是谓《苏幕遮》

 

词的上阙主角仍是段誉。段誉被鸠摩智擒来江南，却因为他“向来痴”心，对美人言听计从真心赞赏而得朱碧二女所救，三人太湖同舟，更得以此事为引，见到了魂牵梦萦的真人版“神仙姐姐”王语嫣，“从此醉”倒于王姑娘裙下，念兹在兹，神魂俱醉。

“水榭听香，指点群豪戏”，却是从不出门却博览群书的王语嫣鬼使神差地跟着段誉离家出走，却在听香水榭中因渊博的武学知识对前来寻仇的江湖汉子们“指点”武功，翻云覆雨间戏耍群豪。

“剧饮千杯男儿事”，被慕容家众人视而不见的段誉失意自伤之际，不料得遇平生最好的兄弟乔峰，并以无中生有的酒量与之义结金兰。

 

“杏子林中，商略平生义”，主角换成了乔峰，段誉成为旁观者，眼看着乔峰谈笑间消弭帮中一场叛乱，大义凛然，宽宏厚德，自流鲜血以洗净四大长老的叛帮大罪，武功人品德行举世无双，连纸上谈兵到极致的武学名嘴王语嫣都观之色变，认为她亲亲的表哥南慕容决计及不上这北乔峰。

“昔时因”：随着当年武林名宿的接连到场，当年雁门关外乱石谷前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逐渐还原：中原武林第一大帮帮主乔峰身份揭破，竟是大宋天然死敌：契丹胡狗。

 

“今日意”，穿插情圣段誉与意中人王语嫣共同逃跑的一段经历，其间慕容复第一次出场，却遮遮掩掩，并非本来面目，假作真时真亦假，反之，真作假时假亦真，慕容复扮作西夏武士李延宗，仍做着“吞辽灭宋西除吐蕃南并大理”的皇帝梦，并且因武功无法假冒，被王语嫣看出重大缺陷，并出言嘲讽，慕容复在武功远胜段誉之时，仍行奸使诈才得以抓住段誉，心地品行可见一斑，也为将来他背信弃义不顾廉耻拜四大恶人之首段延庆为父埋下伏笔。

“胡汉恩仇，须倾英雄泪”，这一段遭遇离奇曲折，惊心动魄，实在是乔峰自出生以来最大的噩梦，他的至亲尊师以及好友接连在他面前死去，他却被指凶手，百口莫辩，陷他于如此地步的“大恶人”却始终毫无蛛丝马迹，实在是令人郁闷难当。

 

“虽万千人吾往矣”，这一段写乔峰为替阿朱求医，明知聚贤庄群豪集聚要对付于他，仍不顾生死，毅然前往，终于在群雄逼迫之下大开杀戒，成为中原武林的公敌。（其实此节写得甚奇，用萧远山的话骂出来就是：“你这臭骡子，练就了这样一身天下无敌的武功，怎地为一个瘦骨伶仃的女娃子枉送性命？天下哪有你这等大傻瓜？”，其时当时乔峰身世未明，仇人未知，贸然出现在别人公然设好的重围之中，实在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一时气愤难当，蛮劲发作，没细丝后果。----乔大英雄的心理，果然难懂，实在与他胆大心细胸有韬略的大帮主传闻不符。）

 

“悄立雁门，绝壁无余字”，这一段写了乔峰对身世的追寻，雁门关外的绝壁上，当年他父亲刻下的绝笔已被铲去，自己的身世愈加扑朔迷离。而乔峰目睹大宋边境官兵暴行与胡人无异，终究放下心结，不再以自己是胡人为耻。

第三卷：《破阵子》

千里茫茫若梦，双眸粲粲如星，塞上牛羊空许约，烛畔鬓云有旧盟，莽苍踏雪行。

赤手屠熊搏虎，金戈荡寇鏖兵，草木残生颅铸铁，虫豸凝寒掌作冰，挥洒缚豪英。

 

《破阵子》来自唐初军歌，其声金戈铁马，雄壮威武。此卷写萧峰远走莽苍雪原，回归辽国，结交女真首领完颜阿骨打，相助辽国国主耶律洪基平定叛乱，诸多沙场丰功，军中伟绩，是谓《破阵子》。

 

上阙开始：“千里茫茫若梦”，乔峰在追寻身世的过程中，“这数千里的行程，迷迷惘惘，直如一场大梦，初时噩梦不断，终于转成了美梦，若不是这娇俏可喜的小阿朱便在身畔，真要怀疑此刻兀自身在梦中”。

“双眸粲粲如星”，阿朱乔装询问马夫人带头大哥是谁，却被骗指为段正淳，其时第一恶人段延庆正在追杀小镜湖畔与情人相会的段正淳，命运如此巧合，叫“星眸竹腰”的阮星竹母女三人相聚，阮星竹的两个女儿，阿朱则狡狯机智，阿紫则精乖残忍，“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无论如何厌恶，阿紫终于强势地出现了，甫一露面，就逼死了段正淳的家臣褚万里。

 

“塞上牛羊空许约”，很长时间见不得这句话，一见必然心慌气短，泪眼迷蒙。本来阿朱与乔峰在天台山下互通心曲，已决意出关，到塞外打猎放牧，不再理会中原之事。马夫人乃是他们要找的最后一人，“她肯说也罢，不肯说也罢，一句话问过，咱们便到塞外打猎放羊去也”。他们心意互通之时，阿朱固然真心诚意满心欢喜地追随她的英雄，萧峰也是心意激荡，认为“萧某得有今日，别说要我重当丐帮帮主，就是叫我做大宋皇帝，我也不干”。遥想萧峰英雄盖世，徒手可以搏虎屠熊，打猎自然是手到擒来，阿朱温柔可亲，智计百出，就算牧牛放羊，也定当无比出色，这两人结伴行走关外，好一双神仙侠侣，怎一个洒脱快意了得。哪知事情急转直下，地北的草莽孀妇马夫人却是天南贵胄段正淳的旧情人之一，她因爱生恨，欲杀之而后快，所以嫁祸段正淳，而阿朱却阴差阳错知晓了自己身世。一场美梦终究成空，从此而后，萧峰孑然一身，塞上牛羊之约，成了他心口永远的痛。段正淳处处留情，其实处处伤人伤己，不知到了此时，看到阿朱无辜枉死，还能否轻飘飘叹一句“无计悔多情”？

“烛畔鬓云有旧盟”，这一回说的是段王爷另一位情人，这位情人脾气怪异之至，得不到的都要想方设法毁灭掉，比如不看她一眼的乔峰，比如看了她又弃了她的段正淳，也比如娶了她又不听话的马副帮主。烛光映照，暖意融融，耳鬓厮磨之际，当年的旧盟就要兑现，却是你死我活，一口口地咬下去，致人死命。

 

“莽苍踏雪行”，萧峰顶风冲雪，于冤沉海、郁郁难当之际，一路向北而去，此时妙语解颐的阿朱已经换成了歹毒任性的阿紫，然而阿紫爱萧峰的心，却与阿朱别无二致。

下阙场景转换为辽阔雪原，苍莽北地。“赤手屠熊搏虎”，只因阿紫射出了一枚小小毒针，北地的黑熊猛虎，不知被萧峰荼毒了多少，一身傲视群雄的本领，全都用来屠熊搏虎。然而，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打猎生涯也未能幸免。萧峰终于和辽主耶律洪基狭路相逢，并义结金兰。（这里胡思乱想一句：既然段誉和虚竹结拜之时，连同萧峰结拜在内，那么萧峰与耶律洪基的这一拜，算不大理与辽国成了兄弟之邦？）

 

“金戈荡寇鏖兵”，萧峰于千钧一发之际挽狂澜于既倒，帮助耶律洪基平定叛乱，以此功业得封辽国南院大王，入主南京城（即现在的北京），开始了他保土安民的履职生活。

 

“草木残生颅铸铁”，聚贤庄少庄主游坦之找萧峰报仇未果，反为阿紫所擒，又放人鸢又打鞭子，终究为了不让萧峰发现他的真面目，而被套上了铁面具，成为铁丑。此回描述大宋与辽国边境互相打草谷残害百姓的诸般情状，直是人如草芥凋残无依。

 

“虫豸凝寒掌作冰”，阿紫带了游坦之偷了星宿老怪的神木王鼎捉毒虫练功，数次以游坦之喂毒虫，游坦之误打误撞，居然凭着从萧峰那里捡来的易筋经图谱，学会了高深武术，更因冰蚕啮指而被动吸取了寒冰之气，练成了寒冰毒掌，人为虫豸，然而虫豸也会反抗。

“挥洒缚豪英”。丁春秋出场，神仙之表，怪物之实，浑身剧毒，满心恶毒，一时间风头无两，少林高僧、神医同门、慕容门下尽皆折在他的手下，可说是志得意满，目下无尘。

第四卷：《洞仙歌》

输赢成败，又争由人算，且自逍遥没谁管。奈天昏地暗，斗转星移，风骤紧，缥缈峰头云乱。

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梦里真真语真幻。同一笑，到头万事俱空。胡涂醉，情长计短，解不了、名缰系嗔贪。却试问、几时把痴心断。

 

《洞仙歌》词牌本意为歌咏洞中仙人自在生活，最传神的当属苏东坡的“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一词。此词音节舒徐摇曳，令人心生自在喜乐之感。此卷写浑金璞玉的小和尚虚竹一路误打误撞，解珍珑棋局—任逍遥掌门—救天山童姥—习高深武功—融逍遥派三大高手内力--遇西夏公主—接掌灵鹫宫—结拜段誉萧峰，所遇之奇之巧，直是匪夷所思。而他最后竟得与西夏国无双无对的公主携隐于灵鹫峰上，不理王权富贵，无论戒律清规，便是洞中仙人之乐，也不遑多让，是谓《洞仙歌》。

 

词上阙：“输赢成败，又争由人算”，一局珍珑，测尽人心，“爱财者因贪失误，易怒者由愤坏事。段誉之败，在于爱心太重，不肯弃子；慕容复之失，由于执着权势，勇于弃子，却说什么也不肯失势”。棋盘方寸,如命运之网，森然严酷，输赢成败，人算不及，教人凛然生畏。

 

“且自逍遥没谁管”，逍遥子在无量山琅嬛玉洞中逍遥半生，却先是所恋非人，为情所苦；然后择徒非人，被迫假死三十年，实在和逍遥二字不怎么沾边。逍遥子的两个弟子，一是苏星河，星河者，宇宙空间之大也，二是丁春秋，春秋者，时间纵横之深也，奈何时空如此博大，人心却如此不堪，想要逍遥，束缚与障碍颇多，看似没谁管，实则难逍遥。

“奈天昏地暗，斗转星移”，天昏地暗，我猜是指阿紫眼睛被毒瞎一事，斗转星移，则是姑苏慕容的成名绝技。慕容复与丁春秋相斗，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却还施于星宿老怪那些拍马屁的弟子，不算英雄；“斗转星移”，也不过是将老怪的化功大法转嫁于其弟子，并非反击对方自身，就算王语嫣姑娘再是因为表哥是意中人宽打三分，也必赞得甚是勉强。（相比较段誉之钟情王语嫣，却是到了十二分，数次对王语嫣甚至对情敌慕容复的相救，也是实打实的，不含一丁点儿的水分。）

 

“风骤紧，缥缈峰头云乱”：这一章，写童姥返老还童之际，被属下乌老大发觉并擒拿下峰，十数年来铁桶般令人仰望的缥缈峰一时间风起云乱，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群魔登时蠢蠢欲动，而恰巧撞进来的慕容复一伙也意欲广结强援、浑水摸鱼。

 

“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九十六岁的童姥，因练功之故，每隔三十年便需散气还功，返老还童。然而当其返老还童之际，浅嗔薄怒、玉颜生春，直是个美貌的大姑娘样子。每练功一天便年长一岁，功力回复一年，也老去一岁，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神话，童姥身在其中，来不及欣赏自己的盛颜，却拼命想回到功力最强的时候来对付死敌。她忘了功力最强的时候，也是最为苍老的时候，功力强劲，然而天年不假，终究还是芳华刹那，不可稍停。

“梦里真真语真幻”：虚竹与西夏公主相会于冰冷漆黑的冰窖之中，恩爱无极，分明是梦，然而梦如此真实，能清晰地感知对方的怜惜之情，缠绵之意。两人都不敢互道身份，生怕话一出口，美梦便醒。因此二人互相以“梦郎”“梦姑”相称，真情真语，却以幻象相称，愿长梦不醒，甜梦永存，浑不知是真是幻，天上人间。

“同一笑，到头万事俱空”：童姥看到逍遥子的画，突然发现画中人不是她毕生大仇李秋水，于是痛快大笑三声而死，李秋水则发现画中人是她自己的小妹子，悲愤大笑三声而绝。两人爱上了同一个人，被同一个人所骗，于是同是一笑身亡。然而这一番痴缠恩怨，却并非一笑而泯，只不过是一笑成空而已。

 

“胡涂醉，情长计短”，灵鹫宫一场大闹转眼风流云散，大厅里空空荡荡，怔住了两人：满腹疑云、搔首踟蹰的是虚竹，怅惘别离、黯然销魂的是段誉。这俩人，一个傻一个呆，不通世俗（计短）却深情刻骨（情长），各说各的意中人，居然丝丝入扣，越说越投机，竟然仗着八九分酒盖脸，义结金兰，更妙的是，居然连同不在场的萧峰也一起结拜在内，也算是一段惺惺相惜的奇缘。

 

“解不了、名缰系嗔贪”：虚竹误打误撞，奇缘天成，身负逍遥派三大高手绝世神功，得到三十六洞七十二岛以及钧天九部众女的诚心拥戴，尝过刻骨铭心的情爱滋味，骨子里却是个如假包换的小和尚，一朝酒醒，立刻就剃光了头发，穿上旧僧衣，回到少林寺请罪。每日挨打受罚，挑水浇粪，反而平安喜乐；吐蕃国师鸠摩智、五台山清凉寺神山主持、天竺国哲罗星大师等若干人，却是身在佛门心怀名利的俗人，名缰利锁，嗔贪不断，又怎么清净修行？名利二字最是束缚人心，也最是难解。

 

“却试问、几时把痴心断”：这句话，我觉得是问王语嫣的。她自幼对表哥痴情绝恋，久爱成痴，甚至为了表哥不惜遍读天下武功秘籍，以一个娇弱弱的丝毫不会武功的女子之身，成为一个活动的武功大全，更是久读而见义，融会贯通，武学知识无人出其右。然而，如此疯狂的读书并非出于爱好，只是出于对心上人爱而不得的排遣以及内心深处想尽自身绵薄微力有可能成为心上人助力的痴念。她成功地成为口头谈武的高手，随口指点便可翻云覆雨游戏群豪，但她又如此失败，不管怎么努力，都不能离表哥更近一点：她的势不足以支撑表哥复国，因此，无论她本人多么聪明努力，美丽温柔，也比不过那从未见面、不知是美是丑的西夏公主。这时，难道不该在她耳边断喝一声：几时把痴心断！

第五卷：《水龙吟》

燕云十八飞骑，奔腾如虎风烟举。老魔小丑，岂堪一击，胜之不武。王霸雄图，血海深仇，尽归尘土。念枉求美眷，良缘安在，枯井底、污泥处。

酒罢问君三语，为谁开、茶花满路。王孙落魄，怎生消得，杨枝玉露。敝屣荣华，浮云生死，此身何惧。教单于折箭，六军辟易，奋英雄怒。

 

《水龙吟》这一词牌猜测应当来自北齐《龙吟十弄》或唐《龙吟声》等乐章，龙与水密不可分，龙吟多喻水声，杜甫有诗云：“晚来横吹好，泓下亦龙吟”，可推想水龙吟该是曲调雄健悠长，气象宏伟阔达，有龙吟大泽之象。萧峰身负莫大冤屈远走北地，却因视角的转换跳出了宋人一味仇视攻击辽人的狭隘观念，发觉天下之大，不仅有宋有辽，而且还有吐蕃女真西夏大理，哪里的人民也一样弱小而纯良，刀兵起处，“有多少宋人惨遭横死，多少辽人死于非命”，因此精忠报国的真意在于“保土安民”，而不在于妄动兵戈。如此眼界，如此胸怀，可当得“大侠”二字。萧大侠武功卓绝如飞龙在天，立世端严如亢龙有悔，降龙十八掌辅之以仁厚宅心，当真是侠之大者，故这一卷名为《水龙吟》，实则是萧峰大侠的赞歌与挽歌。

上阙：“燕云十八飞骑，奔腾如虎风烟举”：丐帮推举武功怪异的游坦之为帮主，竟欲挑战少林，成为中原武林盟主；星宿海丁春秋广收门徒，竟欲靠邪魔手段搅乱江湖；盲眼却挑事成性的小阿紫，竟欲靠着一个来历不明的天下第一高手庄聚贤打败丁春秋做星宿派掌门；姑苏慕容四处奔走，为达复国之目标，竟不顾及手段是否卑劣难看是否有违侠义之本；少林寺本是中原武林正道，然而内忧外患齐集，方丈玄慈更是与人私通生子，说一声藏污纳垢，也不算错。只有萧峰携燕云十八骑如疾风卷来，人似虎，马如龙，蹄声如雷，气势如千军万马。这一下声势夺人，把一众武林好汉都比得不忍直视。

 

“老魔小丑，岂堪一击，胜之不武”：老魔者，丁春秋之流，小丑者，游坦之之流，虽一时为祸，终不堪一击。倒是慕容复自诩当世高人，胸中包罗万象，却在败于段誉之手被对方饶过之后忽施毒手，这种人真真是“胜之不武”，叫人为之齿冷，萧峰更是不屑一顾，冷笑着说出一句千古名言：“萧某大好男儿，竟和你这种人齐名！”不屑之至，蔑以加矣！

 

“王霸雄图，血海深仇，尽归尘土”：慕容氏世代相传的王霸雄图的执念、萧远山三十年来无时或忘的血海深仇，被这扫地僧轻飘飘一掌击落，尽归于尘土。二人更是“以阴济阳、以阳化阴”，以有余补不足，一笑泯恩仇，同在少林寺出家。

 

 

“念枉求美眷，良缘安在”：段誉之求王语嫣、王语嫣之求慕容复、游坦之之求阿紫、阿紫之求萧峰，甚至钟灵木婉清之求段誉、慕容复之求西夏公主等等，皆是孜孜以求却求而不得，谁都不愿意回一下头，看看自己身边的那个求着自己的人。（譬如段誉初到江南慕容家，茶好点心好，菜好人更好，觉得心旷神怡无比享受，然而慕容复天天瞧着这些，便是王语嫣这样的天仙，也瞧得厌了。又譬如阿朱选择了粗鲁汉子萧峰，也估计是厌倦了慕容氏的精致斯文，一下子被萧峰的盖世豪情所征服。）自己的良缘究竟在哪里，每个人都蒙着眼蒙了心。

 

“枯井底、污泥处”：慕容复先是以小人之心度段誉之腹，认为段誉想以表妹牵绊自己，好自己去娶了西夏公主，然后以谎言诱骗擒拿，甚至立意将之置于死地，可谓全无仁义之心；而明知表妹全心全意待他，跳崖在先、赔礼在后，仍硬起心肠拒绝她一番柔情，这也就罢了，明知王语嫣要跳井自尽，明明伸手就可以阻拦，然而竟然忍心不拦，连被情爱蒙了眼的王语嫣都为之心冷：“心想你就是弃我如遗，但我们是表兄妹至亲，眼见我踏入死地，竟丝毫不加阻拦，连那穷凶极恶的云中鹤尚自不如！”这样无情无义的慕容复，除非眼瞎心盲，又怎会还对他心存好感？而段誉则恰恰相反，“眼见到她楚楚可怜之状，只觉得但教能令得她一生平安喜乐，自己纵然万死，亦所甘愿。”…… “适才我只想，如何和她在荒山孤岛之上，晨夕与共，其乐融融，可是没想到这‘其乐融融’，是我段誉之乐，却不是她王语嫣之乐。我段誉之乐，其实正是她王语嫣之悲。我只求自己之乐，那是爱我自己，只有设法使她心中欢乐，那才是真正的爱她，是为她好。”于是，在枯井底、污泥处，西方极乐世界中的伽陵鸟一齐鸣叫，王语嫣终于看到了段誉的付出。

下阙开始，闹哄哄的西夏公主选驸马活动进行到了高潮，“酒罢问君三语”：第一问：一生之中，在甚么地方最是快乐逍遥？第二问：生平最爱之人，叫甚么名字？第三问：最爱的这个人相貌如何？其实这三道题，就是单单为“梦郎”量身定做，但每个被问及的人，都不由扪心自问，继而心中一凛（这问题来问你我，是不是也难答得很？）。段誉刚刚与王语嫣两情得谐，自然觉得枯井的烂泥之中是极乐世界，但提及最爱之人是自己的爹娘，仍自然而然起了爱慕父母之意；慕容复则半生营营役役，不断为兴复燕国奔走，可说从未有过什么快乐之时；萧峰的快乐逍遥早已随着塞上牛羊之约的破灭，从此不能再有；只有这个“陪着三弟来而已，绝不是来求亲”的虚竹，这个“在一个黑暗寒冷的冰窖之中”度过他一生中最是快乐时光的、不知对方姓名容貌便倾心相爱的大傻瓜，得到了圆满。

 

“为谁开、茶花满路”。笔触又拉回到段正淳王爷的情人那里。他眼光实在太过高明，招惹的情人没一个不是难缠至极。比如这个王夫人阿萝。十几年用麻药喂蜜蜂，只不过为了设置一个甜蜜的陷阱，等待段王爷踏足期间。满路茶花等待着为段王爷而开，却阴差阳错被段世子踏进陷阱，一路吃喝赏玩了个不亦乐乎，终于被王夫人擒住。

 

“王孙落魄，怎生消得，杨枝玉露”：段王妃刀白凤何以以凤凰之姿清白之躯委身于脓血满身不人不鬼的延庆太子，书里说是为了嫉妒和报复。女人盛怒之下的嫉妒报复多种多样，真是不好评说，但这样一次奇异的委身，使得冥冥之中皇位之争不再存在，段正明得位不正之憾、延庆太子不得皇位之憾，都由此得到了弥补，段正淳那些风姿各异的私生女儿们，也可以不用再背负乱伦之罪，可以和段誉名正言顺在一起了。不知道段誉得到神仙姐姐王语嫣之后，他的爱心是不是还会雨露均沾，多少年后的事儿，谁都说不准。

 

 

“敝屣荣华，浮云生死，此身何惧”。大理叔侄传位，诫以爱民纳谏，显然是愿意偏安一隅；大宋小皇帝哲宗赵煦则初次摆脱祖母荫庇，以为大宋国富兵强，意图染指天下；辽主耶律洪基更是雄心勃勃，意图“平南”，然而萧峰却因不愿攻打宋朝，挂印封金，将大辽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荣华弃若敝履，欲与阿紫悄然离去；因辽帝诡计阻挠不得离去后，则坦然就擒，直把生死看作浮云。

 

“教单于折箭，六军辟易，奋英雄怒”。萧峰身陷囹圄，阿紫帅众来救，萧峰道：“我就是为了不愿多伤生灵，皇上才将我囚禁。”众人感激他恩德，他又道：“我是个一勇之夫，不忍两国攻战，多伤人命，岂敢自居甚么功劳？”当他胁迫辽帝阵前立誓终其一生不再进犯宋朝，辽帝讥嘲他在大宋高官厚禄指日可待时，他又道：“萧峰是契丹人，今日胁迫陛下，成为契丹的大罪人，此后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天下纷争；士之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英雄之怒，伏尸一人，两国休兵，天下太平。然而，英雄倒下，从此，四海列国、千秋万代，再也没了第二个萧峰。也许，他与阿朱终于在另一个世界相逢相惜，牧马放羊，再也不愿回到这纷纷扰扰的尘世间来了。

……

词义无达诂，多读几遍，其义自见。我已啰嗦太多了，向先生致歉。先生西去，大概也不再留恋这纷扰尘世了吧？问君西游何时还？怅忘归兮无以言！

（图中诗词手书均出自读友老好，在此鸣谢！）